日影一点点地在挪动,椰树宽大的树叶将它的荫凉施舍给方宝,但他全身乏力,就像一只倒光了水的热水袋,瘪瘪囊囊的。倦意袭来,眼皮变得异常沉重,他努力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做着徒劳的抗争,很快上下眼皮默契地胶着在一起。他睡着了,身子向一边歪过去,感觉自己像要掉下去了,猛地清醒过来,坐正身体,可不到十秒钟,再次向一边歪过去。
他看见阿蓉似笑非笑地揶揄似的看着他,还看见方圆睁大困惑的眼睛,伛偻着腰身的老爹在地里直起腰来,看看太阳,白发苍苍的老娘坐在大门口张望……
“方宝,方宝,你咋在大街上睡呢?”
是田长贵瓮声瓮气的叫声,方宝这才从凌乱的梦里挣脱出来,眼前的景象吓了他一跳。田长贵的嘴角渗着殷红的血珠,滴在下巴上已经凝固成紫黑色的块状。左腿的裤子挽得老高,膝盖处有一块青紫的淤肿,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胳膊肘有一道血印,显然是摔倒后在地上挫开的口子。他下拉的嘴角和直直瞪着的眼睛无不透露着他的愤慨。
“疼吗?怎么搞的?”方宝赶紧抽出左手,在他的膝盖上揉搓,“这样揉揉可以缓解一下。”
手一触到痛处,田长贵痛得直咧嘴,尖声骂道:“狗日的保安,王八蛋!”
“你忍忍,要不我们去药店买点药?”
田长贵摇了摇头,他也心疼钱。“不去了,娘的,这点小痛算不了什么,歇歇就好了。”
“你的背包呢?怎么不见了?”方宝惊呼道,“你打架啦?”
“都是那个狗日的保安!今天分开后,我去了图书城旁的精丰大厦。刚到门口那个狗保安就冲出来,揪着我的衣领轰我走,扇了我两个耳光,我说凭什么打我,他就把我往墙上摔,说就是打你个臭推销!我倒在地上,他还踢我,一边踢还一边骂……”田长贵满眼的怒火和怨恨,“最可恶的是,他还抢了我的包,挥着一根警棍让我滚。这些都是让他打的!”田长贵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发出黄牛般的哞哞声。
“真是混账!他们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方宝看见同伴受此大辱,既是痛心,又是气愤。
“那帮人就是他妈的强盗!他们抢走我那包东西,叫我可怎么赔啊!”田长贵哭得更大声了。
“走!我们找他去,把东西要回来!”方宝生起一股愤慨,便拉着田长贵的手,要去讨回公道。
“要不回来的,去了也是白跑!”田长贵甩开他的手,把怨气撒在伙伴身上。
“那也不能白白丢东西,要不,去找警察!”方宝没在意,只想无论如何,也要把东西讨回来。
田长贵的脑袋摇得像风中的墙头草,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此时却像瘪了的气球,“不能去!不能去!没捞着好,说不定还会被他们关进去呢,暂住证查得好严哪!”
“咱们去找他要回来,我陪你一块儿去!查暂住证让他们查就是!”方宝见田长贵一脸的忧惧,拽着他的袖子给他打气。
田长贵一开始不同意,在方宝的生拉硬拽下才勉强答应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要回来,但肯定有办法。”方宝说,架着他的胳膊就往图书城走。
一到精丰大厦,他们就四下打听物业管理的负责人,得知是叫朱经理后,直接就找到朱经理的办公室。一个胖墩墩的男人坐在里面。
“朱经理,你好!”方宝自知求人办事难,忙扯开一个微笑。
坐在那里的人狐疑地看着他们,目光在受伤的田长贵身上转了一圈,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事?”
田长贵见朱经理答话,忙挤上前去,说道,“哼,什么事?今天,我到你们这里来推销,却被你们的保安打了一顿,你看看,打得我这儿那儿都是伤。”
说着便捋起一只袖子,让朱经理看,随后又捋起另一只。
大概是田长贵的态度惹烦了朱经理,他也不仔细看,只敷衍着说:“大厦有规定,谢绝推销嘛,你们又不是不晓得,硬要闯进来,我们的保安,当然是要阻止的。这也是在按规矩办事,没有什么不对的。”朱经理板起脸冷冷地说。
“可也不能随便打人哪。”田长贵牛眼一瞪,抢白道。
“我们的保安不会无缘无故打人的,你看我们大厦,这么多的人,进进又出出,出出又进进,别人他都不打,为么子他偏打你一个人呀?”
朱经理很不耐烦,摆着手,让我们出去,“这说明还是你的问题呗!谁让你进来推销?我现在很忙,没工夫管你们这些破事。”
方宝一看情势不对,赶紧赔笑脸,“朱经理,我们进来推销,打扰您这儿员工的工作确实不对,但我看出您是一个有原则的经理,也是通情达理的,我们过来,其实只是有一个事情相求。有位保安拿了我们的一个包,那个包里有我们的货,我们想求经理帮个忙,把我们的包和我们的货还给我们。”
朱经理的面色缓和下来,眨眨眼睛看着仍一脸悲愤的田长贵,“你是说,他拿了你们的货?”
“可不是嘛。”田长贵气哼哼地点头。
“他拿了你的货,你们就去找他呗。”朱经理似乎又有点厌烦,敷衍地说道。
“朱经理,我想您是一个有气度的人,是个领导,要不,怎么能当上经理呢?我们跟他讲理很难讲通,而您不一样,我想请您从中协调,帮我们把东西要回来。”
“这个忙,我可帮不上。”方宝听他虽这样说,但从语气来看,事情还是有挽回的余地的。
“朱经理,我们外地人到深圳,有一份工作非常不容易,您也曾是外地人吧?想必您也知道,我们千辛万苦从农村出来谋生的,多难哪。”
方宝决定使用同情战术,可怜巴巴地哀求他:“保安拿走的产品是我们公司的,不是我们个人的,我们只是希望能把东西还回来,要不然,我们就得自掏腰包赔给公司。这份工作,我们才做了三天,身上也没有几块钱。东西丢了,公司一定会开除我,我很快就会又没工作了。您是个好人,肯定不忍心我们没工作吃不上饭哪。”
田长贵再次挽起裤腿,把淤肿展示给朱经理看,气势终于弱了下来,嘴上嘟囔着说:“我被保安打伤了,我也不要求什么,把东西还给我们就行。”
朱经理瞟了一眼他的膝盖,又看了一眼方宝,抓起桌上的电话,对那边说:“过来一下!”
他们觉得有希望了,想着拿上东西,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还好,朱经理一打电话,一个保安就小跑过来,田长贵看见浑身发抖,被方宝拉住。
“把包给他们,让他们走。”
打人的保安就很不情愿地回去拿出包,扔给他们,包在空中飞出弧形,落在地上,溅起了一团灰。
要回了东西,方宝谢过朱经理赶紧拉田长贵离开精丰大厦,田长贵眼圈发红,“真的得谢谢你,我还以为要不回来了。”
“你都没要,怎么就知道要不回来呢。”方宝笑了笑,其实他想到的是师父罗畅说的“不试怎么知道?”
“嘿嘿,我这人挺怕事的。”田长贵憨憨的脸上难得笑了一次,眉头深深的三道皱纹舒展了。“我刚来深圳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被人呼来喝去习惯了。以前我在模具厂上班,主管神气的,指着鼻子就骂,跑一趟厕所就得罚钱,手脚慢点就推一把,样子凶得跟头狼似的,我们都避着他走,在背地里,我们都骂他狗头狼。到赛普,情形就不一样了,经理主管都很和气,什么都教,不懂就问,晚上回到公司后大家一起唱唱跳跳的,搞个游戏活动,说个笑话,再把一天里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一说,再多的委屈和苦恼,也全散了,我实在不想丢了这份工作……”
“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吗?”
“听他们说过,货一般要不回来,保安狗仗人势,经理和他们一路货色,平日里受气,这会儿全撒在我们身上,就拣我们这样的软柿子捏。”
“看来我们运气不错,货要回来了。”
“是啊,我现在就挺高兴的。在赛普工作快一年了,我做得不是很好,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总比在工厂里干强些。”田长贵的脸上阴云密布,额上的皱纹深得跟犁耙过一样。
“坚持就是胜利,把推销当生意做,挣多挣少全靠自己,现在我把师父当榜样,总有一天我会做得和他一样出色。”方宝坚定地说。
“对,应该坚持下去。昨天晚上都到凌晨两点多,我还听到你在说话,是在做梦吧?”
“有没有吵到你?”方宝不好意思地报以一笑。
“没有,反正宿舍的人睡觉爱打鼾,鼾声震得床板直颤,你的梦话不算吵。”
“就想赶紧多卖一点,卖得多我挣得也多。”
“你今天咋样?”
“你看!”方宝把鼓鼓囊囊的货包转过来。
“还是满的啊!行不行啊?”
“我有信心,你看着吧!”
方宝想着刚才的梦,其实他除了坚持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而今天替田长贵要货的过程,方宝感到一种崭新的东西从自己身体里面冒出来,只要不绝望,就永远有希望,而在争取希望的过程中,自己的价值在一点一点呈现,他觉得自己短短几天,已经跟刚到公司的时候不一样了。
下午他们到了一个新街区,那是关内一处繁华之地,高楼林立,看似时尚现代,光彩夺目,但是方宝觉得午后阳光从那光滑的玻璃墙上反射出来,显得假惺惺的,毫无深度,这是一座没有历史的城市,好像一切都是在一夜之间急匆匆拔地而起,豪华空洞,像一个暴发户,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却粗俗不堪,毫无品质。
虽然帮田长贵要回了货,但是毕竟还是没有卖出去,他看着这座没有来由的城市,想着自己不知前路的人生,心境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摇摆,脸上的神情恍惚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