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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与葡萄酒神的较量

陌生的力量

以上故事的素材来源于安托纽斯·法乌斯土斯·乃罗纳(Antonius Faustus Nairone)。他是一位马龙派教徒和一位学者,后来成为了巴黎—索邦大学的神学教授,于1710年逝世。

这个故事在西方国家迅速传播,其真实性如何呢?我在许布纳斯(Hübners)于1717年编写完成的《自然、艺术、山脉、手工业、贸易和报纸百科词典》中也读到过这个故事。但这并不能使我相信其真实性。整个传说被有意地赋予了东方童话的色彩。山羊粪便和咖啡豆的相似性可能是故事灵感的来源。就这样,山羊成为了“被咖啡树征服的动物”。

这个故事的核心内容根本不在于“动物发现了咖啡”,虽然在远古时期,动物的天性在人类斗争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所传达的关键信息是,人类很快意识到了咖啡豆中蕴藏的神奇力量。比这个山羊的故事更为传奇的是关于咖啡起源的另一个神话。根据一个新波斯的传说,先知穆罕默德卧病在床,非常嗜睡。天使加百列奉真主之命,带着一种不知名的饮料来拯救穆罕默德。这种饮料色黑如克尔白天房[6]——一座来自真主的、值得敬拜的高大神殿,穆斯林们在麦加向其朝拜。这种味苦且涩的热饮被称为“咖威(kaweh)”,意为“令人兴奋”的。

故事的真假我们不予置评,但毋庸置疑的是,咖啡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一种对古希腊罗马世界而言完全陌生的力量。在旧世界[7]和旧世界的历史中,葡萄酒不可或缺。旧世界的居民熟知用葡萄所酿的酒及其周边衍生产品带来的兴奋感,但从未喝过这种不含酒精、全靠咖啡因来令人兴奋的饮料。直到阿拉伯文化在强势进入哥特式的中世纪时,带着它最强有力的伴侣之一——咖啡亮相。

咖啡有时被称作“伊斯兰教的‘酒’”。事实上,阿拉伯文化中喜分辩、爱辩论、固执己见、冷静和理性的特点以及整个伊斯兰文化都与咖啡给大脑带来的生理影响有关。希腊的斯多葛派也崇尚冷静、理智和顺应天命,但只有征服世界的阿拉伯人做到了一边挥舞利剑,一边宣扬这些与杀戮相矛盾的品德。无酒精的兴奋感、对理性的推崇、穆斯林四处传扬的“精神幸福和信仰幸福相辅相成”的幸福观无一不是咖啡带来的。世界上许多伟大的建筑,从阿尔罕布拉宫到巴格达的清真寺,其设计者皆为喜爱喝咖啡之人,而非喜爱喝酒之人。这些建筑物具有摩尔式风格,其塔形如食指,线条缠绕交错,色彩明快,不拘一格,正如住在里面的阿拉伯男人的语言风格。这些建筑物风格的独特程度不亚于阿拉伯哲学家伊本·森纳和伊本·鲁什德提出的哲学体系。

是的,咖啡就是伊斯兰教的‘酒’。但在拥有这一地位前,它必须与真正的酒一较高低,还要征服深受葡萄酒影响的古希腊罗马文化。无论穆罕默德是如传说中说的那样早已知道咖啡的存在,还是直到天使加百列救他时才第一次见到咖啡,穆罕默德对葡萄酒的反对态度在咖啡改变人脑之前已经改变了人心。

在《古兰经》的“牲畜”一章,穆罕默德谴责了世人的饮酒行为。葡萄酒是人类几千年来逃离日常生活、逃避自我的唯一途径。没有葡萄酒,就没有古老民族的生活、文学、文化和艺术。葡萄酒曾是整个古希腊罗马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既然葡萄酒如此重要,这位伊斯兰教的创始人何以如此反对饮酒呢?在他之前的宗教体系并无禁止饮酒的教规,尤其是穆罕默德创建伊斯兰教时参照的两大宗教——基督教和犹太教,也未曾反对过饮酒。

根据犹太教《圣经》中“创世记”第四章的记载,诺亚在那场洪水消退后便开始种植葡萄,是种植葡萄的第一人。但“创世记”第四章中也提到了因饮酒而引发的人祸。诺亚醉酒失去了意识,摔倒在地,以致他的长袍都散开了。他的一个儿子看他的笑话,另两个儿子则恭敬地用大衣遮住他的身体。这个故事告诫世人不要饮酒过度,却并未禁止世人饮酒。

《圣经·旧约》中也没有任何其他文字禁止饮酒,除了一处例外。但这个例外过于特殊,与犹太人的日常生活毫无关联。它是写给所谓“拿细耳人”,也就是甘心许愿离俗归主的人的条例。“民数记”第六章中写道:“无论男女,许了特别的愿,也就是要归主的愿,他就要远离清酒、浓酒。也不可喝什么清酒、浓酒做的醋,也不可喝什么葡萄汁,也不可吃鲜葡萄和干葡萄。在一切离俗的日子,凡葡萄树上结的,自核至皮所做的物,都不可吃。在他一切许愿离俗的日子,不可用剃头刀剃头,要由发绺长长了。他要圣洁,直到离俗归耶和华的日子满了。在他离俗归耶和华的一切日子,不可挨近死尸。他的父母或是弟兄姊妹死了的时候,他不可因他们使自己不洁净,因为那离俗归主的凭据是在他头上。”[8]即使是这段文字,也没有太多关于酒的内容,更多的是在告诫拿细耳人不要因饮酒而使自己不专注,从而影响离俗。它所说的是酒能麻痹人的身体,分散人的精神。除了酒,这段文字还提到了剃刀和尸体:剃刀违背头发的自然生长力,会破坏人类最重要的生命象征之一;靠近尸体会让人不洁净(犹太人认为,尸体上的化学分解物很容易转移到生者身上)。酒、剃刀和尸体在这段文字里的地位是同等的。

但是,即使在这段文字中,酒也只在某种特殊状态下才具危险性,即并不常见的“离俗”状态。离俗的日子一满,便不再受禁酒令的约束。与上述对拿细耳人的戒令相反,《圣经》中有多处记载将葡萄酒列为上帝赐给人类最美好的礼物之一,这点也符合犹太教的世俗幸福观。葡萄酒是犹太人的婚礼上和逾越节晚餐时不可或缺的饮料。整个巴勒斯坦地区过去就是一片红蓝相间的葡萄园。《圣经》的“传道书”中写道:“你只管欢欢喜喜地去吃饭,心中快乐地喝你的酒。”犹太教的法典《塔木德》中写道:“人死后来到天上,必须解释为什么拒绝上帝所应允和恩赐的享乐。”

因此,葡萄酒作为一种民族性的饮料和社交的催化剂,深受以色列人的重视。只有牧师和法庭审判人员被禁止在工作时间饮酒。伊斯兰教的创始人穆罕默德在犹太民族的律法中找不到任何与《古兰经》中的禁酒令相似的戒令,在基督教的教义中他也同样没有收获。

而基督教对葡萄树的尊崇比犹太教更甚。在《圣经》对“最后的晚餐”的记载中,葡萄酒被称为耶稣基督的血。基督教教义中的禁欲和节制也不包括对饮酒的节制。葡萄酒和面包一样圣洁,否则,人们也不会将它视作圣子为世人流血牺牲的象征。基督教要求人们不要追求肉体欲望的享受,而要追求在天堂的永生。因此,托尔斯泰曾认真提倡过“灭人欲”。即使是教义如此严苛的基督教,也认可葡萄酒能温暖人的身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在精神和信仰上使人愉悦。

耶稣基督不是反酒主义者,但穆罕默德是!仅因直觉认为葡萄酒不是好物,穆罕默德便将葡萄树拉下神坛。他的“直觉”胜过了犹太人或基督徒一切对葡萄酒不满的理由(事实上,犹太人和基督徒从来只要求过人们不要过度饮酒,不要因酒失礼)。凡信仰伊斯兰教的地区,再无人种植葡萄树,再也不见葡萄酒文化。地中海周围的南半圈地区,葡萄树消失得无影无踪。

德国旅行家格尔哈德·罗尔夫斯(Gerhard Rohlfs)旅行至利比亚的昔兰尼加省时,看到了酒神狄俄尼索斯神庙的废墟。他了解到,该地的预算中有一部分是用于进口葡萄酒的。过去,当葡萄酒之神狄俄尼索斯还受人崇拜时,北非人是不需要进口葡萄酒的,因为他们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因此,伊斯兰教的忌酒在经济地理上也引起了不小的变革。随着穆罕默德创建伊斯兰教并禁止饮酒,在地中海以南地区,古希腊罗马文化充满魅力的一部分消失了,因为古希腊罗马文化曾经就是酒文化。

著名的毒理学家路易斯·莱温曾说过:“世上懂得如何酿造葡萄酒的人不只诺亚一个,还有很多人通过偶然的发现和对发现的概括发明了多种酿酒的方法。”

但是,只有希腊文化将葡萄酒拓宽心灵的功效神化了。诺亚对于犹太人而言始终是一个人,而在古希腊罗马文化中,狄俄尼索斯是一个神。

希腊神话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关于葡萄酒的传播的。有时,对酒神的祭拜超越了其他众神,有时,酒神又反被其他众神压制。根据希腊悲剧,狄俄尼索斯被彻底压制,引起了人类灵魂的剧烈不安和社会秩序的可怕动荡。

奇怪的是,在消灭葡萄酒的过程中,穆罕默德没能在犹太教和基督教中找到任何支撑的证据,在希腊文化中却找到了。在希腊人灵魂深处的某些地方,显然是做好了禁欲的准备的,就像希腊文化中的“和谐”和“节制”一样憋着一口气,等不及与对酒神的过度崇拜现象较量一番。希腊神话中的日神阿波罗一直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敌人,直到后来他们之间结成了同盟。

尼采曾说过,希腊悲剧在最早的时候除了酒神的痛苦之外没有其他素材可写。为什么是“痛苦”呢?这很奇怪。难道在古希腊人的眼中,酒神受着追求清教徒式生活的人的折磨与迫害吗?在这些对抗酒神的狂热分子中,有一个人的遭遇十分悲惨,他就是底比斯王蓬托斯。希腊悲剧诗人欧里庇得斯的描述如下:他的身体被酒神的祭司们撕成了碎片。

蓬托斯若答应了与酒神狄俄尼索斯建立同盟,他的王国便不会被摧毁,他的生命也不会这般结束。美国20世纪20年代的禁酒运动带来了一系列可怕的事件——谋杀、资本犯罪、贿赂、社会根基的腐烂。这说明,古希腊神话十分清楚人类必须做什么:希腊人认为,人必须与酒神站在同一个阵营,为的就是避免来自酒神的攻击。诗人们将酒神称为“理奥斯(Lyaios)”,意为“解忧者”。如果谁拒绝让酒神为其解忧,拒绝享受葡萄酒带来的快乐,葡萄酒就会成为暴力的“解忧者”、社会秩序的破坏者、不饮酒者的惩罚者。酒神希望人类热爱喝酒,喜欢看到人类迷人、沉醉的样子。借用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中的一句话,酒神喜欢看到人的眼睛“神奇狂放地转动”。

当然,希腊人懂得“适度”。比如,苏格拉底的圈子中从不过度饮酒。蓬托斯的悲剧只针对排斥葡萄酒、绝对禁酒、禁欲的做法。顺便提一下,“悲剧”一词的古希腊语为“tragodia”,意为“山羊的叫声”。值得注意的是,山羊旺盛的精力在阿拉伯的咖啡神话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希腊神话中却是象征葡萄酒的图腾。山羊永远是以醉态出现的,无论是因为喝了令人迷醉的葡萄酒,还是喝了令人精神振奋的咖啡。

“如果我们……认识到,艺术的向前发展离不开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结合,那么我们已经将我们的审美学推进一大步了。”这是尼采写在其巨作《悲剧的诞生》开头的话。他接着写道:“为了更接近这两种推动力量,我们首先将二者视为分开的两个艺术世界:梦的世界和醉的世界。”说到这儿,我们先稍作停顿。狄俄尼索斯确实是个醉神。但是,就我们目前所知,我们不能确定阿波罗是不是梦神。日神及其创造的多立克艺术的特征是清晰、理智,这与被我们称为“梦”的现象毫无共同点。因此,当我读到尼采将阿波罗视作梦神时,我感到很诧异。

酒神的劲敌

与尼采相反,我们认为,梦和醉是伴侣,而非敌人。灵魂在睡梦中的形成、潜意识在睡梦中的再现与灵魂在醉酒状态下的漫游不是对立的。醉酒使人进入睡眠,进入睡眠后再进入睡梦。属性相同、只是程度不一的事物不可能成为相对的两极。尼采笔下的阿波罗和狄俄尼索斯事实上不是敌人,不像葡萄酒和咖啡。

尼采所写的阿波罗的箭筒里空空如也,没有武器能与葡萄酒的力量抗衡。所以,他笔下的阿波罗形象与酒神形象的相似点比他所认为的还要多。逻辑至上主义、启蒙运动和“苏格拉底式思考”导致的古希腊罗马文化的衰落没有如尼采预期的那样发生在欧里庇得斯的时代,而是发生在许久之后到来的阿拉伯人和阿拉伯人的咖啡主宰的时代。咖啡与酒神一起很快战胜了睡神,与醉酒一起驱逐了梦。咖啡成为了酒神的劲敌,甚至强过其曾经的对手、德尔菲圣地的主人——阿波罗,最终甚至成为了阿波罗的敌人。因为被咖啡支配的大脑的最终理想与阿波罗的理想是不一致的。咖啡令人逻辑狂乱、思绪迸发,这与阿波罗性格中的平静、理智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尼采曾区分过希腊人的狄俄尼索斯和野蛮人的狄俄尼索斯。也许,咖啡在文化历史中曾是一个“野蛮的阿波罗”?

我们有必要想象一下,如果存在于希腊文化中的不是希腊人的阿波罗,而是野蛮人的阿波罗,希腊文化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咖啡与葡萄酒在古希腊罗马时期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古希腊罗马人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百科全书》的作者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看起来曾经相信至少曾有一个希腊人是知道咖啡的,她就是特洛伊人海伦。他们在《百科全书》中提到了《荷马史诗》中的一处描述,该处写到了一种神奇的药水,而它的功效与咖啡的功效相同。

该描写出现在《奥德赛》的第四段,奥德修斯之子忒勒玛科斯在寻找失踪父亲的途中有一次来到墨涅拉奥斯的宫殿,坐在宴席上。所有人都在哭泣,内心充满悲恸,止不住地大声啜泣:

但宙斯之女海伦想出一个主意。

她迅速将一种汁液滴入他们喝的葡萄酒中,

任何人喝下它就会立刻忘记忧愁。

即使是双亲同时去世,

亲爱的兄弟、儿子惨死面前,

也不会流一滴泪。

宙斯之女海伦的手中就握有这种神奇的汁液。

这是在埃及时,

托昂之妻波吕达姆娜送给她的。

在埃及肥沃的土地上,

生长着各种草药,

有的对人有利,

有的对人有害。

那里的居民个个精通药理。

这段细致入微的描写可以说是关于咖啡因对神经系统作用的一种近乎临床的描述。酒精从来只能转移悲痛,而咖啡因能立即抑制眼泪的分泌。众所周知,人在喝完浓咖啡后是不可能哭的。海伦握有的令人一整天都流不出一滴泪的忘忧神药从何而来?从埃及!甚至可能从埃及和埃塞俄比亚的咖法地区而来!(这个假设是否有些大胆?)早在伊斯兰教诞生以前,咖法就长着咖啡树。在那里,咖啡树是家喻户晓的明星。

但是,只有海伦拥有这种神奇的药水。单独这一瓶药水还无法真正威胁到葡萄酒,无法动摇古希腊罗马人对葡萄酒的喜爱,直到人们从也门炎热的山谷中大量地采集咖啡果。

咖啡和葡萄酒,一个代表清醒,一个代表沉睡。因为葡萄酒带来的最终结果是睡眠,而咖啡带来的是加倍的清醒。

醉的对立面不是如同尼采所认为的那样是“梦”,而是“清醒”。阿拉伯人从咖啡豆中熬出了使人清醒的力量,为未来的世界发现了一种神奇的饮料,这是阿拉伯人送给世界的礼物。穆罕默德的儿子们是第一批敢于思考睡眠的坏处的人,他们认为:如果你将一半的生命用于睡觉,那么你的生命也只有一半。

阿拉伯人发现的咖啡让人不再意识模糊,不再昏昏欲睡,咖啡让人摆脱地心引力,飘飘欲仙。没有咖啡,就没有现代文明。咖啡给人制造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这感觉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那句:“他好像永远无需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