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海回来以后,苏先生似乎另有要事要办,只在獠风岛上稍稍休整了两天,便带着他的人着急地离开了。但是,他留下了七七——从这个丫头跟在他身边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经看出她永远不可能忠于他,因此,他也并不为她的背叛感到生气或难过,因为她原本就是可有可无的。
苏先生离开的时候,没有给七七留下任何一句话,甚至连余光都没有扫向她的意思。世间所有的风尘、情感、女人,从来就没有被他放在眼里过。
但是当他乘坐的大船离开小岛时,七七却一直站在岸边,目送着那艘船离去,直到船在她视线中缩小为一个圆点。无言的告别里,也有别人不懂的悲伤。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七七便开始用催眠术帮助林琅恢复。南海之底的大小数战,的确让林琅差点赔上老本,他的脑电波受损极其严重,这令他时常处于昏迷状态,如果想要恢复到从前,除了借助外力帮助外,还需要他自身强大的毅力和艰苦枯燥的反复练习。
而另一边,疯老头则找了一间安静的小屋,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闭门不出,没日没夜地研究从海底大鼎上拍下来的那些蝌蚪文。到了第七天的傍晚时分,他才终于打开门,从小屋里走了出来——他步履踉跄,神情憔悴,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整个人看起来都老了好几岁。
他一出门便去找林琅,带着无比沉重的心情说出了这句话:“我已经破译出了大扬鼎上的蝌蚪文,我现在开始怀疑,我们掉进了一个局。”
“什么局?”林琅盯着疯老头鬓间新长出的白发,皱了皱眉,不禁有些心疼,“这些天,你到底发现了些什么?”
“被苏先生从星冢里放出来的那团人形黑雾,并非只是一团黑雾那么简单。”疯老头摇摇头,为了稳定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他掏出随身带的那个小酒瓶,一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咂咂嘴,觉得堵在心口的那团郁气舒缓了一些,这才开口,“这件事很混乱,我必须分两部分跟你说。”
疯老头要说的这两部分,其实都跟“无极秘相”有关。并且,他将大鼎上的蝌蚪文与当年藏在长江底的那块石碑上的内容互相结合了起来。
“无极秘相”的真实内幕,只掌握在夏朝的每一位正式“授命于天”的天子手中,所以关于它的表述极少,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得太多。所谓的“授命于天”,就是指具有正统的王室血脉,确系王父大禹的嫡系子孙,并且登基后祭过九天,为诸天所认可。因此,连那中途篡过权、坐过几天王位的后羿和寒浞也不算数。
据说,“无极秘相”是王父大禹亲自跪请众神合力所建。而“无极秘相”更是秘中之秘——夏朝历代所有天子均掌握着“化龙”秘技,死后修出龙身龙甲,奉敕直入“无极秘相”。
“无极秘相”不仅是夏朝文明的最高机密,而且还隐藏着王父大禹与众神的一张契书。
没过多久,一场惨烈的人神大战冲破了一道天隙,这道天隙不仅引来了灾星荧惑,而且无意间打开了阻隔黑暗世界的大门,放出了“非人”——这两个祸害都将危及“无极秘相”。
这个“非人”,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被苏先生从星冢里放出来的那团人形黑雾。它是来自上古时期的一种诡异的人形生物,具有可怕而神秘的力量。
“非人”似乎早就洞悉了某个秘密,两次欲强闯“无极秘相”,但都失败了。于是,它又袭击夏王朝都城,致使王城内血流成河。不得已之下,天子启只好将王族至宝青铜密钥和石匣交由王弟风息、王妃未子分别带走,以避此劫。
为使天下苍生免受妖物荼毒,佛陀亲命大仙人建造星冢,平衡灾星之力,再以广大佛法击败“非人”,将之投放海底,命大仙人将它永生禁锢于星冢之内。
没想到,那位生性不羁的大仙人却偷偷在星冢上做了一个手脚——只要启动星冢,“非人”就会被放出来。
至于大仙人为什么要做这个局,谁也无法知道原因,也许他只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也许是受到了“非人”的蛊惑。更有可能,他只是想玩弄一下这个世界而已。
听到这里,林琅忍不住打断疯老头的话:“那个‘非人’到底是什么东西?总不会就是一团黑雾吧?”
“虽然我们肉眼看见的就是一团黑雾,但如果我猜得没错,那黑雾里一定还有别的物质。或者说,那团黑雾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物质。”疯老头神情凝重,“现在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苏先生启动星冢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放出这个‘非人’。所以,他一定早就了解了‘非人’的底细。”
“这么说,我们无意中助纣为虐了?”林琅心里也是一沉,“这下还不知道会捅出什么娄子来。”
“苏先生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定是需要‘非人’帮他完成的。”
“我记得,‘非人’这个词,好像是佛经里对天龙八部,以及恶鬼等冥众的总称。”林琅想了想,“那团人形黑雾,会不会就是佛经上讲的这种东西?”
“我觉得不能用佛经中的解释来定义它,因为在夏朝时,佛经还没有传入。”疯老头摇摇头,否定了林琅的推断,“何况,佛住世时是没有佛经的,因为佛法授教的本意原是‘观机逗教,因病与药’。直到佛陀灭度约一百五十年之后,才有弟子逐渐把经文和注疏记录到棕榈叶上。但是经历了代代相传,以及无休止的战争、毁佛和灭佛运动,大量的佛经原文都出现了缺失,有一些甚至被后人乱改一气。所以,你怎么就不能想,也许是先有了它,才有了后来佛经中的‘非人’呢?”
“那你说,苏先生放‘非人’出来的目的,会不会也是为了‘无极秘相’?”
“八九不离十。咱们绝不能让苏先生先找到‘无极秘相’,这个人心思难测、意图不明,让他插手绝不会有好结果。”
林琅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祸是咱们闯的,咱们必须善后。事不宜迟,赶紧收拾收拾,天一亮就出发。”
“是要赶紧走。”疯老头说到这里顿了顿,“不过,咱们还要先去另外一个地方,而且非去不可。”
“什么地方?”
疯老头对他眨了眨小眼睛:“长江之底。”
“又要下水?”林琅的脸立刻拉了下来。这一趟海底之行,他全身上下都快被水给泡变形了,上岸后好长一段时间都还有幻觉,一直感觉自己还处在水的浮力反应中。更何况,这长江水流湍急,自古以来以“险”著称,在江面上行船都难保万无一失,更别说还要下到江底了,那不是寻死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疯老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前咱们的海底之行,有蛇三和苏先生这样的强人在前面顶着,武器先进、配备精良,还有一大批不弱的帮手,咱们两个只是在中间蹭蹭热度,顺带打个酱油,所以基本上没有太大压力。但是这次去江底,就只有咱们两个了,而且唯一的武器就是两把枪,确实有点够呛。但我想,你绝对不会因为担心这些而撇下我独自离去,对吧?”
“对个屁!”林琅打量着心怀鬼胎的疯老头的小眼神,没好气地啐了他一脸,“你个老狐狸,别以为摸准了我的软肋就能吃定我一辈子。”
“就算我不吃定你,咱俩的革命友谊总应该万年长存吧?这可是你自己刚才说的——祸是咱们闯的,咱们必须善后。”疯老头嘿嘿一笑,突然把话题一转,“对了,七七是跟咱们一起走吗?”
“对。”这个问题,林琅早就问过七七了。他撇了撇嘴,对疯老头做了个鬼脸,说:“不过,你可别对她寄予太多希望,我觉得,关键时刻,她能负责收个尸就不错了。你应该清楚,她之所以要跟着一起去,是因为她知道咱们要去‘无极秘相’,只是想监视咱们两个而已。”
“只要她跟着就行。”疯老头点点头,“咱们对姜根迪如雪山并不熟悉,需要一个向导。尤其是那条隐藏在大雪下的秘道,只有她才能看见。”
“但是在出发之前,我有一件事想搞清楚。”林琅看着疯老头,眼神中颇多审视之意,“你去‘无极秘相’,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问。你是一个好孩子,你心里永远有一份对这个世界的责任心,别人甚至无法了解你的这份责任心来自于哪里。当然,他们更可能会认为你在多管闲事。”疯老头笑笑,“放心吧,我不会搞破坏的,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些真相而已,完成我父辈的遗愿。”
疯老头的神情和语气都十分诚恳,不像装出来的,于是林琅的神色也放松了下来,又问:“那我们去长江底,又要找什么?”
“找这个。”疯老头拿起桌子上的一张纸,在上面快速地画了个图案,然后递给林琅,“这是夏天子启舞蹈时佩戴的手环,这也是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讲的第二部分秘密。你应该记得我跟你说过,当年我和弟弟王九都参加过Z先生的科考队。”
原来,当年那支科考队四处寻找“无极秘相”的下落,曾进入长江流域。由于疯老头只是在外围做技术支援,所以对内幕消息了解得并不多,只负责执行指令。后来,他便随一部分队员潜入长江之底,不仅找到了几块石碑,还在江底发现了一座巍然奇丽的水晶宫。
其中的过程无法细说,总之是惊险万分。混乱之际,疯老头偷出了一块石碑,将它私藏于江底的淤泥之中,并用自己的血衣将石碑上的蝌蚪文拓下来带了出去。
后来,他虽然将石碑上的蝌蚪文翻译了出来,但发现很多地方表述隐晦,前后连接不上,一时参透不了其中的意思,便暂时搁置一旁未多做理会。直到这次,他想都没有想到会见到大扬鼎,而且拍下了鼎身上的蝌蚪文,两边一对比,才终于把很多断了的线索连接起来。
根据蝌蚪文所示,夏天子启时期,有一个跟王族关系异常亲密的部落,由于不愿意忍受王族内部尔虞我诈的斗争,于是隐居到长江之底,从此不问世事。而夏天子启感念他们曾为王族立下的功劳,于是命人在长江底建了一座瑰丽非常的水晶宫送给他们。
至于这个部落叫什么名字,蝌蚪文里没有提及,似乎有人有意想隐瞒他们的身份,只说这个部落以一种大鱼为图腾,可以适应水陆两栖的生活。
当这个部落隐居到长江底之后,夏天子启同样也不希望世人再记得他们,于是为部落首领,也就是那座水晶宫的主人起了一个新名字,叫作卫舞。
卫舞与夏天子启的感情极好,甚至好到了令人羡慕的地步。在得知夏天子启终将化身为龙、进入“无极秘相”之后,卫舞悲痛万分,难以接受这种生离死别。于是,夏天子启将自己舞蹈时所执之环赠予卫舞,相约以此为信物,并言倘若他日难敌思念之苦,便可执环来见。
“夏天子启竟然准许这个卫舞去‘无极秘相’找他,看来卫舞的身份不一般啊。”林琅的好奇心又被吊起来了,“我倒真想看看这座水晶宫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反正不是那么好玩。”疯老头叹了一口气。当年科考队潜入江底之后,也只是远远地看见了这座水晶宫,由于缺乏准备,而且遭到埋伏在江底淤泥里的死人的袭击,他们差点命丧江底,最终活着出来的人只有三分之一。
那个时候,疯老头也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会再回那里,所以并没有记下水晶宫的确切位置。而且长江两岸经过不停地改造、战争以及天灾,地貌特征变化了不少,如果真想确定水晶宫的位置,就得找到那个叫老水根的人,只有他能记得那根拴住巨兽的铁链在什么地方,只要顺着铁链往水下游,就能找到水晶宫。
提到那头巨兽,林琅忍不住问疯老头:“那是一头什么样的巨兽?”
“它被大铁链锁着,既不是某种蛇状生物,也不是鱼类,而且眼睛和鼻孔都在往外不停冒水,跟喷泉一样。”
“就这些?你就没有看到点别的特征?”
“当时根本就没有机会看。”疯老头说,“那头巨兽浮出水面时,掀起了一丈多高的巨浪,整个江面都跟着晃动起来,我们的船都差点翻了,人们都受了惊,只顾着躲闪。当时水面的光线异常刺眼,到处都白晃晃的,什么也看不清。不过,倒是有个胆大的偷偷打量过,可惜只看到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说那东西像是头巨豹。但是有一点他自始至终都记得——那巨兽的耳朵和眼睛,的确一直在往外冒水,就跟喷泉一样。”
“你们后来没有去查证一下它的来历?”
“当时科考队的行程安排得很紧,大家都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任务之外的事情。何况,长江底的怪东西多了去了,甚至很多老长江的船把式都知道,有些东西就是那水里自行生出来的,根本就无据可查。”疯老头刚说到这里,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于是打住了话头,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蛇三的手下,按照蛇三的吩咐,给他们送来了路上用的东西:除了一条船、半船舱的美酒美食、三套潜水服和几根金条之外,还大方地将那两把削铁如泥的铬金匕首送给了他们。
“想不到蛇三这次这么大方。”林琅拿起其中一把铬金匕首,用手指轻轻一弹,匕首立刻发出蜂鸣一样的回音,这让他禁不住会心一笑。
“当然要大方。要知道,如果没有你小子那神奇的脑电波,他们即使有再多的先进装备,也无法找到万里黄金城。他拿了那么多金子,分给咱们的只是边边角角而已。”疯老头边说边拿起两根金条塞到林琅手里,“这些你全拿着吧,我原本也不是为了钱。”
“好像我就是为了钱似的。”林琅边说边不客气地把那两根金条往怀里一塞,顺手扔了一件干净衣服给疯老头,“你还是快去洗个澡,这么多天闷在屋子里,你都快臭成咸鱼了。”
疯老头抬起袖子闻了闻,觉得是有点臭,于是接过衣服,打算去里屋洗澡:“帮我拿块肥皂进来。”
等林琅拿了肥皂进去,疯老头已经脱了上衣在往木桶里倒水了。
“接着。”林琅把肥皂丢过去,疯老头一下子没接住,肥皂掉在了地上,于是他弯腰去捡。
就在这时,林琅冷不丁看见疯老头的腰上有一块很怪异的青黑色的东西,好像是从身上长出来的。
他觉得不对劲,于是凑过去盯着那块东西,发现那居然是一整块长在肉里的青黑色鳞甲。而且随着他视线的移动,那块鳞甲也闪着冷冷的寒光,还隐约散发着一股很淡的腥气。
“这到底是什么?”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那块鳞甲,没想到它竟然有反应,像鱼鳃一样张合了一下,似乎还是活的。
“别动。”疯老头转过身躲开他。
“这到底是什么?”他追问道。
“是龙鳞。”疯老头叹了口气,“本来想晚一点再找机会告诉你的,既然你都看见了,不如现在就让你知道吧。这也是我和小九当初加入那支科考队的原因,因为我们必须找到‘无极秘相’,才能解开困扰了我们家族几代人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