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云轻嫣1
阴九幽亲手做了支箫送给燕九。
箫背后的孔系了一块用红丝线穿着的嫣红血玉,玉的正面刻着一朵轻云,背面则是一个幽字。玉是上佳的好玉,只是雕工粗糙拙嫩,颇有些初学者的痕迹。
在递到燕九手中时,他的指尖似乎有些留恋地轻抚过血玉,然后毅然收回,长袖下滑,挡住了那带着些许颤抖的手指。
“我自己刻的。”看到燕九欢喜中带着些许疑惑的目光,他淡淡解释,目光却别了开,落向天际,眸中幽光暗转,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
燕九本想说谢谢,却在看到他的神色时将话咽了下去。
“我会好好爱惜它的。”她一脸认真地许下诺言,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这块玉对他来说似乎很重要。
阴九幽闻言回神,微微一笑,“那倒也不必,不过是块刻坏了的玩意儿……给我吹首曲子吧。”他负手,信步而走。
“你想听什么?”燕九赶紧跟上,手握着那管新箫,只觉得心跳得极快。这几日,他对她并没有因为那一夜而显得有什么不同,可是当她开口向他要箫的时候,他却连犹豫也没有便让沙华派人去离此很远的一家出名的箫坊,挑选出已阴干的上好竹材。制箫的多是紫竹白竹又或者黄枯竹,翠绿的极是难找,便是这样,他仍然不嫌麻烦地让人为她找到了。在这非常时期,又怎能不让她感动。
从后门走出院子,后面是一片矮松林,一条小径穿过松林,延伸往远方的青山。
“五更钟,你会不会?”踏上布满松针的小路,阴九幽微侧脸,问。
“五更钟?”燕九愕然,想了又想,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么一首曲子来,不由有些羞赧,却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没听过。”
阴九幽倒也不介意,只是没有再说话。阳光下,松脂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散,两人的脚踩在厚厚的松针之上,静无声息。
看着他因沉默而显得有些清冷的背影,燕九突然有些懊恼,怨怪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多听多学些曲子。明明心中清楚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一想到他会失望,她就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正当她自怨自责的时候,阴九幽开了口。
燕九回过神,发现两人已经来到一条野溪边,一座不知经过了多少年代的石桥横躺于其上,石缝中长满了野草,只隐约能见到其下的石质。阴九幽在溪旁裸露出地面的松树根上坐下,然后伸手从她手中拿过竹箫。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燕九当然知道这首诗,当然也知道这首诗不叫五更钟。但是当一个人用箫将它当成曲子吹奏出来的时候,她才知道什么叫悲伤和绝望,什么叫美梦幻灭后的空茫以及才知道世上有一种距离永远也无法跨越。
她是第一次听阴九幽吹箫,她也希望自己是最后一次听他吹箫。
箫的音色极佳,吹奏的技巧说不上好,甚至于显得有些拙劣,但是那箫声却如同有灵性般直接忽略过听觉,直直扎进人的心中。让人一头栽进箫声所构筑起的情感世界,如同扁舟挣扎在怒海中般无助无力。一曲罢,燕九半天无法回神,直到阴九幽将她揽进怀中。
“你要学会了,以后吹给我听。”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上,目光落在溪对岸一株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上,柔声道。
燕九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进了他的怀中,掩饰住自己茫然失措的眼泪。便是这样紧挨着,她依然能感觉到他的心是冷的,自己没有办法焐热它。
正在两人各怀心思的时候,身后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却是曼珠寻了过来。
“主上,六殿一部首座各归原位,泰山王已故,第七殿主位虚悬。”离着三步远的距离,她站住,垂手恭立。每次回报之时,从不避忌燕九。
曼珠其实长得极美,较燕九还胜上一筹,只是脸上常常没有任何表情,容易让人联想到假人,所以也分外容易被忽略掉。
闻言,阴九幽并没回头,也没放开燕九,仿似没听到。曼珠不再重复,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
半晌。
“那就让九殿三部的头儿以及第七殿目前管事的人明日一早来见本尊吧。”他悠然道,原本死寂的黑眸中有兴奋的光芒在流转。
曼珠应声正要离去,却又被他叫住。
“封锁住各种传递信息的方式,不允许任何人将我活着回来的消息传递出方圆十里之外。在除掉叛逆之前,也不准任何进入和离开此地。”
曼珠一走,阴九幽摸了摸仍将头埋在自己怀中的女子头发,知她可能是不好意思,不由微微一笑。
“还记得寒月第九式的口诀吗?”他问。
燕九微怔,也顾不得继续害羞,抬起头来。虽然他曾经说过要助她练成第九式,但是那之后就再也没提过,不知为何会突然问起。
“碧魄祭心殇,一箭断肠。”阴九幽低吟,目光却并落在她脸上。
燕九差点惊跳起来。
“你如何得知?”这寒月九式的口诀只有她和宇主子知道,没想到他竟然能说出来,难怪他会那么自信地说要助她。
阴九幽并没回答,而是自顾道:“寒月前八式都有如何修习的方式,独这第九式,只有这么一句口诀,可对?”
“是。”燕九见他神色平静,自己也跟着冷静下来,老老实实地应。
得到意料中的答案,阴九幽只是笑了笑,“那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很快,你就能练成这一招了。”
“但是我并不知道要如何练起。”燕九皱起了秀眉,不自不觉中带上了少许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的撒娇意味。
“没关系,时间到了你自会知道的。”阴九幽打了个哑谜,然后低下头,目光终于落在她仰起的秀美小脸上。
“晚些时候我就让曼珠将寒月弓交还给你。”
说着,他将她的头再次摁进怀中,手臂蓦地收紧,像是不舍,又像是要紧紧抓住什么似的。
寒月弓是在第二天送到的。当看到曼珠恭手奉上它的时候,燕九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去接的手有瞬间的迟疑,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掉头而去,不再碰它。这样的感觉是从没有过的。
“多谢曼珠姑娘。”将寒月弓握在手中,心中蓦地升起一股血肉相连的滋味,燕九不由为自己开始的迟疑而羞愧,忙转移开注意力。
“九姑娘客气,曼珠告退。”曼珠面无表情地应,然后转身而去。
燕九有些怀疑,曼珠转身前眼中闪过的那一丝怜悯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还没来得及细想,沙华从前面转了过来。
“九姑娘,主上让你收拾一下,准备启程返回冥宫。”如同曼珠一样,沙华在面对阴极皇以外的人,脸上也是毫无表情。
燕九一怔,“是吗?他……他……殿下在哪里?”不知为何,在阴九幽的下属面前,她竟然无法直呼他的名字。
“回九姑娘,主上正在厅中见各部首脑。”沙华应了,却没马上离开,而是等在原地。
燕九反应过来他是在等自己收拾东西,忙道:“稍待。”语罢,回身至内间,拿了箫挂在腰间。除了新添的两件衣服,也没别的东西,因此没花费什么时间。
见到阴九幽的那一刻,她突然怔了一怔,心中有些异样的别扭。
仍然是那一身红衣,仍然是那一头长发,只是多了十二乐女,多了一辆华丽的车辇,那个人便像被隔离在了遥远的云端上,触手难及起来。
简陋的土路被雪白的地毯覆盖,火红的曼珠沙华撒于其上,迷梦般的香味弥漫在空气当中。两旁红纱作帐,肃清了行人。十二乐女作飞天装扮,跪伏在车辇之前,车辇之后,骏马并列,马上骑士皆下马跪地。在场昂然而立的,就只有阴九幽,曼珠,沙华以及燕九四人。
“恭请主上回宫!”
在众人的高喊声中,阴九幽扶着沙华的手,步态妖娆地走至车旁,然后踏着拉车汉子的背上了车辇。车上有两美相迎,为他在背后垫上靠垫,又调整好舒服的姿势,然后偎于两侧伺候。
面对这样的场面,燕九突然不知该何去何从。曼珠却已走了过来,从一个骑士手中接过马的缰绳,牵着踱到她的面前。
“九姑娘,请上马。”明明是客气的恭请,在曼珠说来却带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压力,不容人有拒绝的想法。
燕九看了她一眼,见她低眉垂目,明明白白的恭顺姿态,心中不觉有些纳闷,却又暗暗感叹,由微及大,只看曼珠沙华二人便可知阴九幽能跻身中原三主之一,并非只是侥幸。
刚于马背上坐稳,一声琵琶起弹,如裂帛,如珠落。
“起行!”依然是曼珠,声音轻淡,却远远传出去,在琵琶声中异样的清晰。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赤身拉车大汉一声大喝,手臂肌肉鼓起,粗壮的大腿往前迈去,身上铁链顿时绷直,华辇缓缓动了起来。同时,筝箫齐奏,鼓笛间响,乐声悠悠,花瓣飞舞,一时间如同天人出行一般。
一阵齐刷刷的衣服摩擦声,回头,却是那些骑士统一上了马,然后策骑缓缓跟在车后。
那个时候,燕九才发现,那些骑士都穿着极华丽的衣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各个气度不凡,目中精光内敛,显然不是一般的手下。好在她所在的黑宇殿本身就如同一个帝国一样,其中能人如云,因此见到这么多高手,倒也不算太惊讶。
出了小镇,前面青山隐隐,皆被眼前的繁华给衬得黯然了下去。燕九呆呆看着前面车辇中衣袍松散,神态慵懒的阴九幽,那曾经缠绕在她指尖的乌黑长发被一个女子轻柔地梳理着,一股说不出的酸涩慢慢从心口漫了出来,哽得她难受。
刚被俘时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但是那个时候,她从来没接近过他,所以就算心中倾慕,那也只是远远的,不会有独占的渴望。但是现在,当她享有过他的温柔之后,竟是再也受不了别的女人触摸他。
低头,马蹄踏过火红的花瓣,雪白的地毯上便沾上了一点又一点如血般的花渍,心中悲苦,眼角红光荡漾,恍惚间像是走在了黄泉道上。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一片松林,前面突然一片火红。没有了地毯铺地,也没有红幔遮掩两旁,但那红却铺天盖地而来,较之前更为热烈。
回头,已不见来时之路。
燕九不由暂时忘记了心中的郁结,惊奇地看着眼前如海洋一般的曼珠沙华,感觉像是到了另一个空间一样。暗暗觉得诡异,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没被人发现过?不过回头想到幻帝宫,相比之下,眼前的景致似乎也不算什么。
在曼珠沙华中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那么久,地平尽处终于出现了一片水泽,将妖艳诡丽的火红给截断。及到近处,燕九才发现,那水与普通的水不同,黑沉沉的,不能见底,在这八月的天气竟冒着森森的寒气,不会让人觉得脏污,只是说不出的心惊。
而就在这片黑水的中间,是一块极大的陆地,陆地上隐约可见到雄伟的宫殿建筑群以及起伏的山峦。
车辇在水泽之前停了下来,燕九正在想没有船要如何过去的时候,紧跟在车后的曼珠策骑走到了前面。
“主上回宫,楚江宋帝六城三王以及奈何部首座为何不出来迎接?”她的声音平平送出去,没刻意加重语气,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严厉。
等了片刻,对岸却无回应,后面的骑士有的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主上?”曼珠征询地看向仍悠然自得享受着美人服侍的阴九幽。
“连奈何桥也不放吗?”阴九幽轻啧一声,而后懒洋洋地一笑,“让轻嫣做好准备,本尊过了三途河,就要和她举行婚礼冲冲晦气。让她等了二十年,吾之过也。”
此话一出,除了燕九外,其他人都面无表情,显然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是。”曼珠应声,回头时目光若有似无地瞟了眼脸色瞬间苍白的燕九,秀丽的眉不由微皱。只是这一次,燕九却没看到。
“主上传话,请轻嫣姑娘……”
曼珠向对岸发话的同时,沙华走上前,一个纵身跳入了黑水之中。人丛中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那些原本镇定自若的骑士竟然有大部分变了脸色,似乎料不到有人敢这样跳入河中。
“没有奈何桥,本尊就不过三途河了吗?”阴九幽突然撑起身,回眸笑吟吟地扫了眼辇后一众变色的属下,并没在燕九身上多做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