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体育馆浓妆艳抹,正接待亚洲杯乒乓球赛的各国运动员。
中国队获得七项冠军,痛痛快快地洗去了在亚运会上蒙受的失败耻辱。
亚洲各国运动员在深圳的这些日子里过得颇惬意。这小白球在比赛时又怕热又怕风,运动员们赞赏这里的空调、音响和场地设备符合国际标准。在这样的环境下出赛,即使败北了也毫无怨言。
这是中国的骄傲!他们称赞道。
然而,偏偏是这个空调设备,一位省领导人在责备:浪费电,浪费钱,好大喜功!
接着邻近一个市主办了一场国际乒乓球赛。天气很热,场内运动员、观众不停地挥动着圆的方的扇子,可还是汗流浃背,怨声不绝。应该考虑装上个空调嘛!钱该用还得用,这是办国际比赛呀!
还有呢!
——博物馆整整一面高墙连一个窗口也不开,又是空调恒温恒湿!贪大求名!
——大剧院的旋转舞台比观众座位的地方还大,浪费!谁批准这种设计?会场听众席上设计工程师们却在窃窃私语:“这位领导实在无知!世界上所有大剧院,凡是旋转舞台的设计无不占用多一点地方,不信,到外面看看。”
受责难最多的是深圳大学。梁湘一向认为深圳大学办得不错,率先改革了“大锅饭”的办学方法,且不去说学校兴从建从动工到学生入校上课只用了七个月时间。他一直支持、称赞深大在全国大学中率先办好的三件事:一是实行学分制,修满学分就可以毕业,充分发挥学生学习积极性;二是勤工俭学,学生在校时便可以接触社会,培养学生服务社会的能力;三是学生毕业后不包分配,由学校推荐,用人单位择优挑选。事实上,深大这几年运作一直畅通,教学质量保持在相当水平上。
然而面对这种种的责难、非议,人们不能不带着忧虑的眼光望着他——深圳市第三任市长,任期长达五年的这位市长,大概也要到此为止了吧。屈指一算,他也够钟点了。唉,十大新闻人物之一的梁湘,最后会是怎样呢?
一个有争议的事业,一个有争议的人物。
一位曾获得诺贝尔奖金的华人物理学家说:“中国的开放怎么样?你到深圳来看看就明白了。一座多么美丽的崭新的城市!”
物理学家的眼光可以说是客观的,至少不带有个人的政治偏见。
在一个一穷二白的地方,五年里盖起面积929万平方米的高楼大厦已够艰难的了,更何况建造了一整座现代化的城市。
他已预感到了什么吗?他依旧默默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
他挨了批评,责备是如此严厉。
他沉默着。此时无声胜有声。
湖边的青草嫩绿柔软,踩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安静得令你吃惊。被踩平了的草儿倏忽间又挺立了起来。青草是经得住压力的摧残的。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就是生命力吧!
他是在抗日战争前加入革命行列的。从延安到深圳,山山水水,风风雨雨。他经历过世纪性的巨变。值得欣慰的是,他眼前还在从事着这个世纪性巨变的试验。党信任他,人民群众了解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自认为已把自己的心血,全部倾注在特区这块原本瘦瘠干枯的土地上去了。只要这块土地上冒出绿色的生命,哪怕是一抹柔柔的青草,他心里就会感到一阵阵欣慰喜悦。
此外,他没有什么可冀求的了。
他喜欢特区的新的挑战,新的起点,新的速度,新的里程,新的观众,新的文明,一个新的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世界。
这里,一切在旋转中对撞。人们的观念、意识、生活方式、知识结构、思维模式、价值观念无不处在碰撞裂变中。他看到了、感受到了,也适应习惯了旋转的世界,世界的旋转。
对深圳特区的是非功过,后来又有人作了定量分析:从1980年到 1984年,深圳特区资金投入与产出基本相平。从1980年至1987年,入年来资金累计投入243亿元,产出279.7亿元,投入与产出的比例是l∶1.15,高于全国平均水平。批评责难的潮水终于退下去了,而历史潮汐遗留下来压缩基建的印痕记载下了一些什么呢?
马路上行人稀疏了。一个一个工地上冷冷清清地遗留下孤伶伶的尘封的吊塔,只浇了半截的水泥柱子上裸露着的钢筋锈蚀斑斑。
喧闹的八卦岭工业区,即将封顶的住宅的门窗一直空敞着,显出一种被遗忘的冷寂。
正在往上猛窜的厂房宿舍以及宾馆大厦都静止下来了。
严寒还未过去。凤凰树凄然地挺着那副光秃秃的巍巍的骨架子,木然无语。
梁湘背着手踩着落满一地的黄了的树叶,脸色有点苍白。昨夜没睡好,现在脑袋昏昏沉沉,有点力不从心。
天空灰白,盛开的火红的簕杜鹃花宛如一片朝霞。这生命力极强的灌木,离开了南美洲故乡,被移植到这里,依然充满着热烈的浪漫,在阳光下像火一样地撩拨着人们那冬眠的心灵。
他走着走着,觉察到这几年来唯独今晨最清闲。恍惚事情都做过了,全都做过了,又似什么也没做过。他忘记了今天是星期日。
青翠的笔架山脚下矗立着一座座积木般的厂房。水泥马路旁边还堆着断砖余石。那关闭着的玻璃钢窗却悄然地打开了。入夜,一个窗口透出了灯光……
1987年夏,八卦岭工业区的厂房全部都被港商看上了,还未建好的厂房人家也下订金了。这里,又在悄悄地复苏了,悄悄地热闹起来了。只要有厂房,就立刻有港商来开工厂。有的港商要走后门才能找到厂房。
世界经济“东移”的步伐催动着早来的春天。尽管不时出现这样那样的冲击、反复,一块又一块的新工业区已在这里生长起来:八卦岭、上埗、莲塘、车公庙、华侨城、沙头角、南头、西乡、沙井、福永、布吉、横岗、龙岗……宛如雨后春笋般地萌发着。
宽阔的马路两旁盛开着的杜鹃花更火红了。
1986年3月,北国仍是冰天雪地,而南方却已是春暖花开。梁湘刚刚出席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回到深圳,行装甫卸。他像往年那样,又马不停蹄地到基层了解情况,召开市委常委会议,结合深圳的情况,传达贯彻全国人大的精神。忙了一段时间,他身边的工作人员看到他脸有倦色,不时伴有几声咳嗽,明白他过于劳累了,就劝他到麒麟山干部疗养所休息两天。他只一笑置之,仍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天天工作到深夜。同事们劝说多了,他才向大家透露:“这次在京期间,中央领导曾找我谈话,我很快就要退下来了。”此时人们才明白,他是在珍惜有限的工作时间啊!
“会很快退下来的”——快到什么程度?半年?三个月?一个月?他的身体仍挺硬朗,精力充沛,神清气爽,思维敏捷,记忆力依然甚好,一大串数字记得一清二楚,每天可以从早晨6时一直忙到晚上11时,星期日变成“星期七”,走起路来有时连秘书都跟不上。年初,医院在给干部进行每年一次的体格检查时,对他的身体健康状况感到惊奇,说经电脑计算,他的生物年龄只有五十四岁!经常接近他的人还夸张地说他“精力是四十四岁,记忆力是三十四岁”,按他的健康状况可以继续工作五年,甚至十年!深圳人民也觉得他干得不错,有头脑,有远见,有魄力,带领全市人民在短短的几年里,就把昔日的边陲小镇变成了初具规模的现代化城市。人们以为他会继续干下去,怎么也要“一刀切”退下来呢?人们还认为,深圳特区在前几年不断“投入”,现在即将到达“产出”的时候,犹如那只喂养了多时的母鸡,现在到了“咕咕”直叫快要下蛋的时候了。
梁湘作的深圳特区改革开放的雄文,仅仅写了上篇,正等待他继续去完成下篇啊!做文章讲究一气呵成,《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如果仍是出自曹雪芹之手笔,相信会更为精彩,更加感人。领受办经济特区和改革开放之益最先的深圳人民,渴望着梁湘能在深圳继续干下去,希望他能再干三年、五年,甚至八年、十年!
梁湘对于自己的去留无意,处之泰然,没去考虑自己的得与失,只是深圳发展规划中有些事情萦绕于心:在离市区34公里的黄田兴建国际机场;在具有天然良港条件、能与香港葵涌货柜码头媲美的盐田兴建深水港口;在落马洲至广州之间兴建高速公路;管好二线,放开一线;发行特区货币;快速开拓高科技产业,发展外向型的特区经济;在深圳率先建立起与世界经济接轨的新体制……这些,是他的理想、愿望,也是他要向国家和深圳人民作的“交代”!现在却不能在他的手上实现了,他感到自己好像欠了国家一笔债,欠了深圳人民一份情,怎能不令他产生依依惜别的眷恋之情呢!
不过,梁湘这时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更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他只需要人们的理解,哪怕是一点点的理解!
屋漏更兼连夜雨。就在这个时候,原来由北京某个大型刊物约稿,编辑已看过定稿并称赞写得既颇有气魄材料又翔实,反映梁湘在深圳做开荒牛的长篇报告文学《梁湘市长》突然卡了壳。作者收到刊物编辑部发来深圳的电报:“由于时局关系,文章暂不刊用,请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