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命里劫灰
翰墨林，沐无双走进店内，伙计见四下无人，低声道：“公子，请进里屋去谈，有人在等你。”
沐无双有些意外，跟着伙计走进隐秘的内室，蓝衣掌柜与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齐齐站起来。
“崔太傅？”沐无双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自己与弟弟的老师崔鹤轩，连忙躬身施礼。崔鹤轩却恭恭敬敬地拜下去：“大皇子。”
沐无双及时扶住他：“太傅，我已不是什么皇子了，不必多礼，叫我无双便可。”
一句话触动了崔鹤轩的满腹心事，怔怔地看着沐无双，脸上慢慢露出黯然之色，条条皱纹中都透出哀伤。
他看起来好象刚刚经过长途跋涉，一身的风＿尘还未洗尽，疲惫加上伤心，一下子又苍老了几分。
缓缓开口，声音中充满凄怆与悲愤，字字沉重地道：“是的，离国已灭，你我孤臣孽子，苟活于世而已！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我也不再是什么太傅，若你还记得以前授课之情，便称我一声老师吧。”
“是，老师。”沐无双温顺地应道。
崔鹤轩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上下打量着沐无双，心中暗暗升起疑云。这少年看来简直象换了一个人。记忆中那个孱弱苍白的少年已经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丰神如玉、潇洒出尘的少年。眉宇间那种高贵、淡定、从容、沉静的气质，看起来好象一个人。
他在记忆中仔细搜索着那个影子，蓦然心头一凛。是萧然！沐无双现在的样子，竟然如此象萧然！看来，他不仅没有存报仇之念，反而被这位敌人同化了！
觉得嘴里发苦，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大公子，一别三年，你已经长成伟岸少年了，如此俊逸不凡，再也不是当初清瘦孱弱的样子。看来……你在穆国呆得很不错，有些乐不思蜀了吧？”
沐无双好象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眼前一阵发黑，心口有撕裂般的疼痛，勉强稳住心神，急声道：“老师何出此言？无双心中时刻未忘国耻，未忘复国大计啊！”
崔鹤轩沉沉地叹了口气，背过身去，缓缓道：“我老了，为了见你，我一路马不停蹄地奔波，到杭州才知道你已来到长宁。我连气都没有喘一口，直接奔长宁来了。好不容易见到你，你就不会对我说句真么话么？”
“老师！”沐无双又惊又急又痛，伸出双手扶住崔鹤轩的肩膀，手指有些痉挛，“老师鞍马劳累，请先坐下休息，容无双慢慢细禀。”
崔鹤轩坐下来，沐无双却恭敬地站在一边，道：“无双还是初来长宁时那句话：矢志不渝，这三年，无双也时时向父王汇报在杭州的举动，并无半点隐瞒。老师若有什么事不清楚，请只管问吧。”
崔鹤轩呆了呆，从身边掏出一块金牌，向沐无双示意：“这次我是奉王爷之命来的，代表王爷。大公子，你先给你父王请个安吧！”
沐无双看着那枚金牌，犹如看到了父亲威严沉肃的脸，心头一热，扑通跪下去：“父王，孩儿不孝……”连磕了三个头，眼前一片朦胧。
“好了，起来吧。”
“是。”
“大公子，现在老夫要问你几句话。”
“请老师教训。”
“你跟萧然去杭州时，计划学成他的武功便转而对付他。”
“正是。”
“三年时间不短吧？”
“……不短。”
“那么你可曾学会他的武功？”
“我……已学得十之八九。”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顾虑？”崔鹤轩皱眉，目光突然变得严厉，沉声道，“你已得到萧然的信任，为何不将他暗杀？不要告诉我你没有下手的机会，萧然既然将你当成徒弟，他必不防你，你哪怕是在他饮食中下毒，也可以除去他。我知道你和独行客轩辕暮的关系很好，上次还向他要了化血蛊。那么，你只要用他所创的毒药暗算萧然，萧然岂能幸免？我们忌惮穆国无非是因为害怕萧然，只要他不在了，凭你现在的武功，还怕穆国江山不唾手可得？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如今倒好，皇帝又重新启用萧然了，我们的障碍又回来了！”
“请老师明鉴。”面对崔鹤轩一连串的质问，沐无双只觉得心中酸涩难忍，却并没有慌乱，平静地道，“萧然是真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帅才，他不仅灭了四国，对其他各国的军事防备、兵法布局也了解于胸，可以说，他胸中藏着天下棋局，动一子，便可以搅乱天下风云。如今他已将他的兵书战策悉数交给靖安营将士。萧然手下不乏猛将，更不乏忠义之士，纵然萧然不在了，他还有接班人。还有，萧然虽然隐居在杭州三年，他根本没有放弃他对军营的建设，他一直在搜罗天下各国的资料，并且暗暗交给原先的手下。萧然虽然退隐，靖安营的将士们依然尊他为主帅，靖安营根本没有改弦易张！无双若不能完全学到他的武功、兵法，无双依然没有把握。”
崔鹤轩听得脸色越发沉重，看沐无双的目光中却没了寒意：“果真如此，我们复国之路岂非越发艰难？”
“老师放心，再给无双一些时日，无双定能不负所望。”
崔鹤轩点点头，见沐无双仍然站着，连忙拉他坐下。
“老师，我父王他可好？还有无俦……他们都好么？”
“他们还好，只是，你也知道，离州王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虚位，以前离国的那班老臣被穆英帝撤的撤，贬的贬，能够身居高位的都是完全向穆英帝投诚之人。剩下老夫这个没用的书生，又帮不上王爷什么忙。王府内对王爷忠心耿耿的还有侍卫统领司徒瑾，绝境迷谷那边，则有当年战争中幸免于难的平西将军慕琪英在。只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养兵耗资巨大，凭王府的那些营生，要扩充队伍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现在父王已有多少兵马？”
“只有五万。”
“五万太少了，穆国全国兵马不下百万，随便抽调五城兵马上阵，不消三日，便可聚集二十万兵马。再加上靖安军十万精英，我们五万兵马根本不够。”
“是啊……”崔鹤轩涩声叹道，“所以王爷一直忧心如焚、一筹莫展。但凤凰城中有穆英帝众多耳目在，王爷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这些事一直都是偷偷进行的，你可以想象其中的困难。”
“我明白。”沐无双微微蹙眉，沉吟片刻道，“待我写下一封书信，请老师带给父王。他读信之后，自会明白我的用意。”
崔鹤轩见沐无双气定神闲，大有胸有成竹的样子，略略放下心，道：“如此甚好。”
写完缄封，将信交到崔鹤轩手中，沐无双站起来道：“天不早了，我得回去。老师辛苦，回去后父王若有什么指示，请他传书至翰墨林即可。只不过，我们马上要出兵榆苍关，怕是要过一阵才能回长宁了。”
“榆苍关？与昭月国交兵？”崔鹤轩目中光芒一闪。
“正是。穆英帝重新命萧然挂帅，我要随军出征。”
崔鹤轩笑，笑得讽刺：“为敌人去杀敌？”
“我不得不如此。不仅要为敌人杀敌，还要努力建立功勋，否则我在靖安营中永远只是个副将，如何能深入敌情？”
“你是萧然的徒弟，难道还得不到军事机密？”
沐无双无奈：“萧然公私极分明，至今为止，他只有一次命我帮他整理靖安录，可那次他是因为受了鞭伤。后来再也没有过，尤其在辞官后的三年内，他的行动更是谨慎机密。对于他，我心中越来越没底了。这个人，对穆英帝真是死心塌地，任我如何挑拨他们兄弟、君臣关系，他依然不改忠心。若是我们离国有这样的忠臣……”忽然意识到说这话好象暗指崔鹤轩不够忠心，连忙住口不语。
幸好崔鹤轩并没有留心，只是仿佛陷入了沉思，目光阴暗，眉头深锁。
“无双告辞了。”沐无双再次道别。
“等一等！”崔鹤轩清醒过来，沉声唤住他。
“老师还有何吩咐？”
崔鹤轩从身边取出一个锦囊，交到沐无双手中：“这是我此次过来的最重要使命。王爷从轩辕暮那儿要来的毒药，叫做‘劫灰’。”
沐无双一怔。
崔鹤轩看着沐无容，一字字道，“王爷道，这枚毒药要么给萧然服下，要么——大公子自己服下！”
沐无双仿佛从头到底被人浇了一盆冰水，寒入骨髓，却连颤抖的力量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