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柔情终似梦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雨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萧然带着太子萧丹、女儿与徒弟、靖安军剩余将士向榆苍关进发，离京已有两日。
夜，旷野茫茫，狼河水滔滔不绝，黛色的天空特别高远，风声中隐隐夹着马嘶，燃起的篝火在河边跳跃。
萧丹独自默默坐在篝火前，消瘦的面容在火光中闪闪烁烁，眉峰聚拢，目光深沉如海洋，里面藏着太多无法看透的东西。
不远处士兵们围坐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聊着，好象根本没有意识到，前方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又一场你死我亡的厮杀。也许不是没有意识到，而是已经习惯了。
萧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那些火焰慢慢幻化成父亲冷若玄冰的脸，在出征前的那天上午，他与萧然父女被召到凤清宫。一身明黄的人站在他面前，无声地看着他，没有暴怒，只是那么冷漠，冷漠到令人心寒。
战报从榆苍关发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入萧潼耳中：昭月国公主元蓉已得知穆国太子萧丹爱的是自己堂妹，悲愤、屈辱、不甘，竟至投缳自尽。昭月王元曦狂怒之下扬言用二十万铁骑踏平长宁，夺下中原，为女儿雪耻。
边关再燃烽火，将士们都知道了这场战争的原委，同情者有之、不屑者有之，愤慨者更是大有人在。原来一场祸及苍生的战争起因于皇家的儿女私情，军中议论纷纷，各种声音满天飞。
父亲没有打他，甚至没有骂他，这样的事态发展太出乎意料之外，震惊过后，萧潼变得沉默，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而萧然还是那样冷静，他只是象以往无数次那样，向自己的皇兄请缨：“请大哥不必担心，一切交给小弟。”
萧丹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可是他不能再等，也不愿再等。长跪在父亲面前，他脸色苍白，一双黑瞳中燃烧着幽幽的痛苦，但神情坚定得近乎决绝：“父皇，儿臣犯下的错，儿臣自己去弥补。若是此去儿臣再也回不来，就请父皇当从没生过儿臣！儿臣不孝，愧对父皇、母后，愧对穆国江山、百姓，请父皇宽恕。”平静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出这番话，他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起身对萧然道：“三叔，我们出发！”
他没有看到，萧潼正目送他的背影，冷峻的脸上慢慢泛起欣慰的笑意，只是那双深邃的眼底，却有泪光在隐隐闪动：“丹儿，你终于长大了。”
风中传来一缕箫声，混合着狼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听来旷远而苍凉。所有士兵都被那箫声吸引了。
“听，元帅又在吹箫。”
“他吹得真好，只是这箫声充满悲凉，让人听了直想落泪。元帅他……总是这样忧国忧民。”
“是啊，每一次战争，都会让他倍受煎熬。”
“虽然他天下无敌，可他的心太过仁慈了。他不愿意杀人，可不得不杀人，所以他才会那样痛苦。”
“有谁能想象，我们无往而不利的常胜将军、不死战神，原是如此多情多义又多才的……”
士兵们的窃窃私语点点滴滴送入沐无双耳中，他忽然觉得很烦躁。士兵们竟然如此了解萧然？而自己跟了他三年，竟然还摸不透他的心？不，也许不是摸不透，是不敢去尝试、不愿去相信。
他站起来，缓缓往河边的林子走去。
林子前的篝火边坐着太子萧丹，而萧寒烟正走向他。沐无双的脚步滞住，无法挪动。他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他们。
萧寒烟将一件斗篷披在萧丹身上，然后就势在萧丹旁边坐了下来。
“丹哥哥，自从我们回来，你越来越消瘦、越来越憔悴了。”萧寒烟心痛地看着这位堂兄，本是无比尊贵的人，却要与他们一样餐风宿露，长途跋涉到这边塞蛮荒之地，经受风沙的洗礼。
萧丹看着她，温柔地微笑，只是笑容中无法掩饰丝丝缕缕的忧伤。伸出手，握住萧寒烟的掌心：“我没事，不用担心我。”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有些怜惜，“怎么手这么冷，是穿得太少了么？这斗篷还是你披吧。”
说着就要取下那件斗篷。萧寒烟轻轻摁住他的手：“不用，我是练武之人，哪有那么娇弱？”
火光映出萧寒烟洁白无瑕的脸，眉目如画，五官精致得如同雕刻而成。粉色莹润的唇轻轻抿着，高挺的鼻梁在光影中勾勒出柔美的线条，墨玉般的眸子中盛满关心。
萧丹的心在她的目光中慢慢变得柔软，柔软得几乎要化掉。那目光如此澄澈，就象山涧之水，缓缓涤荡着他的心。柔软而清净，让他尝到杨枝净水的味道。
这几天，对他来说就象是个破蛹成蝶的过程，疼痛过后，心终于宁静下来，一切纷乱的、悸动的、炽热骚动的情绪，慢慢稳定，就象被风卷起的波浪，慢慢平息，慢慢变成一池明镜。
痛苦，是否可以历练一个人、成就一个人？
“妹妹……”他握紧她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她，喃喃道，“是我的错，将你置于不义之地。你一个女孩儿，本该养在深闺，被百般宠爱，可现在，你不仅要去征战沙场，还要背上红颜祸水的骂名。不敢想象，边关那些将士会如何看待我们，穆国百姓会如何看待我们。哥哥浑蛋，是哥哥害了你！”
萧寒烟抬头看着他，静静地微笑：“不要这么说，丹哥哥。命运在捉弄我们。我知道你的心，从没怪过你。我只希望，我们能一起走过去，走过这段艰难的日子。我依然是你最疼爱的妹妹，而你，依然会回到以前的那个萧丹，神采飞扬、洒脱不羁。”
“我答应你。”萧丹低语，声音轻柔而醇厚，眉间褪去了痛苦，只剩下淡淡的忧伤。光影中轮廓分明的脸庞，除了温润，又多了几许坚强、冷静、沉稳与刚毅。
萧寒烟从他眼里读到男儿本色，不禁展颜笑起。那笑容犹如一轮海上升起的明月，刹那间照亮了萧丹的心。
就在这时，沐无双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太子，烟儿。”
萧丹伸手，拉他坐下，微笑道：“虽然此去是要打仗，可我们三人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朝夕相处。来，无双，陪我们坐一起儿。”
沐无双靠着萧寒烟坐下，目注萧丹：“刚才安公公拿着太子的长袍在找太子，太子见到了么？”
“见到了。”
沐无双含笑道：“安公公对太子真是忠心，知道太子这两天心情不好，刚还一个劲让我劝劝太子呢。”
萧丹也笑：“小安子一直这样，婆婆妈妈的。唯恐我着了凉，一直催着我回营帐，我哪有那么娇气！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会儿，所以便打发他先回去了。”
沐无双打趣道：“既然如此，我们在此岂非打扰太子了？”
“无妨。”萧丹摆了摆手，想要说什么，目光一转，看看沐无双，又看看萧寒烟。似乎想到什么，若有深意地点头，轻轻笑起，有些苦涩，却又有些释然，“只不过我忘了我还有事情要做，我先回帐中去了，你们继续聊吧。”
站起来裹紧斗篷，有些匆忙地走了。
萧寒烟目送他的背影，轻轻叹口气。
“烟儿。”沐无双看着萧寒烟清丽绝俗的脸，心中微微一动。自始至终，她都那样坦然。马上要去面对血＿腥与杀＿戮，她竟一点也不担心？无法想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害怕么？”
“害怕什么？”萧寒烟回眸，微笑，温婉如一朵雾中的莲花，“你是说，上战场么？”
“是啊，我们平日无非在府中练练武功，却从没真正伤过人，你不怕么？”沐无双问着萧寒烟，又有些象在问自己。那次想杀暗影时的感觉又涌上心来，自己的双手，终于要真正染上血＿腥了么？
可这一天是必然的，为了离国，为了父亲和弟弟……萧寒烟一怔，脸上慢慢露出怅然之色：“我不怕，只是不忍。如果可以，我不愿意伤害任何人。可是……我没有选择。我不想看到江山惨遭蹂躏，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中。何况这起因……总是与我有关。若是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我可以答应元曦的任何条件，哪怕元曦要用我的命去抵偿公主的命……”
“不！”沐无双好象突然被一鞭子抽在心上，痛得浑身抽搐，鬼使神差地伸手扶住萧寒烟的肩膀，脸色发白，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不，不可以，你绝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赌。这不是我……”他想说这不是他的本意，可突然好象有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淋到脚，他猛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意识到自己与萧寒烟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缓缓松开手，背上有冷汗蜿蜒地流下来。
萧寒烟见他神情有异，连忙问道：“师兄，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不会又病了吧？”伸手去触他额头，沐无双轻轻避开，掩饰地微笑：“我没事，只不过担心你。”
“师兄多虑了。”萧寒烟轻笑，几分豪气溢于眉梢，“小妹不是柔弱女子，什么样的风浪都能抵挡。”
沐无双苦笑，默然片刻，又道：“可是，若是不明内情的百姓误会你、辱骂你，还有那些浴血奋战的士兵……你受得了么？”
问出这句话，沐无双在心中暗骂自己，沐无双啊沐无双，明明是你自己设下的局，现在又何必来惺惺作态？
萧寒烟淡淡一笑：“我俯仰无愧，所以，没什么可担心、可害怕的。”
沐无双怔住，呆呆地看着萧寒烟的脸，那张脸，在光影中泛着柔和、温润的光泽，可是唇角却隐隐露出坚强。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耳边只听到狼河水滔滔奔流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山洪爆发，又似风雷惊天动地，震撼着他的心。
“元帅。”
“王爷。”
打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沐无双看到萧然正向这边走过来，连忙和萧寒烟一起站起来：“师父（爹）。”
“我已与霍无忌将军安排好，我们带几名骑士先赶去榆苍关，剩余部队由霍将军带领随后跟来。行军速度太慢，救兵如救火，我已等不及了。”
“可是太子身上有伤，怕是不能疾行。”沐无双道。
“太子随大军一起走。我们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