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曾远道从广州来看他,谈及广东和陈独秀的近况。9月20日上午,浙江第二师的军官祝绍周等带士兵上山野习,知道胡适在这里,特地来访问。胡适在日记中说:“这几个都是保定军官学校出身的,颇有思想。他们问我他们应该怎样做,我说,组织同志,做个中坚,做个参谋本部。他们问应以什么为目标,我说,抽象一点就是‘替社会造一种顺从民意,适应时代潮流的实力;具体一点就是‘要使浙江真做到自治的省分’。”9月23日,高梦旦从上海来,著有《天乎帝乎》(胡适为此书写序)的越南人潘是汉和四个同胞到烟霞洞造访,胡适劝他们提倡越南白话,造成国语文学,作为新国家的基础。9月24日,报人陈景韩(冷血)游山,说自己和狄平子都想请胡适去主办《时报》,希望把《时报》办成一个全新的报纸。那张老报纸曾深刻地影响过胡适的少年时代,但他还是婉辞谢绝了。25日是中秋节,陶行知、高梦旦等上山,陪他一起过节。
他一度想永远脱离教育生活,从事著书的事业,但终于没有成真。在烟霞洞住了三个多月,他内心很是不安:“一来因为我在大学的功课无人担任,二来因为《努力》久累朋友,三来因为离家日久,所以我决计‘下山’来了。”10月4日,天也凉了,病也好了,他决定下山,5日夜到达上海,“一觉醒来曹锟已当选总统了。”7日晚,他与任鸿隽夫妇、徐新六等商量,决定暂时停办共出了75期的《努力周报》。10月9日,他在写给高一涵、陶孟和等四人的信中说:“我们今后的事业,在于扩充《努力》,使他直接《新青年》三年前未竟的使命,再下二十年不绝的努力,在思想文艺上给中国政治建筑一个可靠的基础。”他以烟霞洞写的梅花诗来祝福新《努力》的生命,有一天,他看见憔悴的梅树在秋风中苦撑,曾写下这样几句诗:
我们不敢笑他们早凋;
让他们早早休息好了,
明年仍赶在百花之先开放罢!
在《一年半的回顾》文中,他说:“今日反动的政治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拜金的国会议员已把曹锟捧进新华门了。……但我们并不悲观。我在《努力》第53期上曾说:我们深信,有意识的努力是决不会白白地费掉的。”《努力周报》最终没能复刊,但后来的《现代评论》《新月》《独立评论》,我们依稀能看见《努力》当年的影子。胡适说,将来的新《努力》要多做思想文学上的事业,“没有不在政治史上发生影响的文化”。他这样想,大致上也是这样做的。
小住烟霞洞时,胡适曾送了一首《烟霞洞》的诗给善于烹饪的金复三居士,金烧的素菜在西湖一带有名,竺可桢说烟霞洞“以素肴清洁闻名湖上”。十多年后,竺可桢等16人来为胡明复扫墓时,亲眼看到堂中挂着胡适当年养病烟霞洞时这首白话诗的手书。胡适的这幅手迹,在抗战期间好不容易保存下来了。1947年,已是80高龄的金复三思念胡适,希望能亲手烧几样素菜给胡适吃,托阮毅成转告,胡适很是感动,给金写了一封长信,说要到杭州看他。可惜,等到1948年10月胡适再到杭州时,他已离世。
今天我们到烟霞洞,胡适住过的老屋仍在,却再也看不到胡适的白话诗手迹了,只有廊柱上的对联:“四大空中独留云住,一峰缺处还看潮来。”
二 讲演浙大
1948年10月18日,胡适在离开大陆之前应竺可桢之邀到了杭州,下榻在里西湖边的新新旅馆。他俩同为庚子赔款余额的留美学生,分别做了南北两个大学的校长。胡适此来杭州,故地重游,也许他没想到这是最后的一次。19日是个雨天,他在雨中游西湖,然后到浙大访竺可桢,见到竺夫人陈汲等人。竺可桢约他20日中午在家里吃饭,因为其夫人多次说要在家里招待胡适。
10月20日上午,杭州天晴,胡适雇小船在西湖上荡了一会儿,再到孤山纪念林启的“林社”,去看辅佐林启办学的高啸桐遗像。在竺可桢家吃中饭时作陪的还有苏步青、阮毅成等人。下午二点钟,他在浙大体育馆讲“自由主义”。这是他自己在日记中记的。虽有浙大学生唐为根后来回忆,胡适在浙大大礼堂讲话,由于讲话“不得人心”,“台下学生不断地出现哄声四起”。但第二天的《国立浙江大学日刊》报道:“胡先生谈笑风生,记取古今中外诗文史事,如数家珍,杂以诙谑,亦谐亦庄,听之如饮醇醪。凡历一时有半,掌鸣有如春雷声中而毕。
”(转引自段怀清《胡适1948年在浙江大学的演讲及其他》,《社会科学论坛》2008年8月上半月期,75页)如果说校刊说的是客气话,不可完全采信,那么竺可桢当天的私人日记则是可信的,那天听讲的浙大师生八九百人,大部分都是站着听讲的,“但终一小时二十分,鲜有退者,亦可知适之演讲之魔力也。适之小余一岁,近来人甚肥硕,但演讲时已汗流浃背矣,因下午相当热也。”他从二点一直讲到三点廿分,演讲结束,回到校长办公室稍坐,即由竺夫人陈汲亲自送往车站,乘四点的快车回上海。胡适对此次演讲印象深刻,直到1961年12月30日,离世前不久,吃晚饭时他还和秘书胡颂平说起竺可桢的第二个太太是陈源的妹妹,“这位陈小姐,面孔圆圆的,长得很甜。我的太太对我说,如果她死了,她劝我娶这位陈小姐,可以看出我太太对她的喜欢。胜利之后,我到浙江大学去演讲,可桢是浙大的校长,他和他的太太住在礼堂楼上。”
这次讲演没有发现完整的记录稿,竺可桢日记只记下大致的内容,胡适说自由主义为中国固有产物,明代浙江余姚出生的三位大师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都提倡自由主义,东汉王充也是自由主义。但他明确指出中国的自由主义缺乏政治的自由,而且缺少容忍的精神,所以自由终不能达到,人民也没能得到解放。
好在10月21日的《国立浙江大学日刊》留下了较为详细的报道,确切的讲题是《自由主义与中国》,胡适说:
……本人向所提倡,皆在解决问题,非讲主义,今此虽道主义,仍在问题索解。自由为义,在于由自,我国盖有悠久之传统。在希腊为自由为字,亦同中国,兼有名词动词两用。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自衣食住行以至思想信仰,皆求自由作主,不须仰人。浙大三馆,纪念阳明、黎洲、舜水三先生。阳明之反朱子,黎洲明夷待访之录,与舜水去国,老死日本,皆争自由之表现。东汉,上虞王充(仲任)当神权之世,撰《论衡》八十余篇,一言以蔽之曰:“疾虚妄”,亦皆在求自由。综之,中国史中,自老庄孔墨,中经阮籍、嵇康、范缜、韩愈,以逮宋明诸儒,为争自由而仗义执言,虽一人而往矣,精神皆至伟大。
所惜者已往贤哲,过于漠视政治自由,遂致虽倡君主无为之治,而无术以致之。西洋史中,有盎格罗撒克逊民族者,去今不过百年,为政治自由,树之范畴,于今世界受其利,一曰代议制度,一曰成文而可修宪法,一曰不记名投票。此虽浅近之论,而古今中外之人,忽之久矣。得盎格罗撒克逊民族而明之,自由之义,得以大彰。抑即在美,访即夙昔尝著自由历史之教师者,行年八八十,谓除自由之外,近更得一字,其重要相若,斯曰容忍(tolerance)。而当今之世,实自由与不自由之争,容忍与不容忍之争。浙大于阳明、黎洲、舜水争自由传统之精神下,对此当前重大问题,应三思之……(转引同上,75页)
10月22日的《申报》也有《胡适在浙大演讲自由主义与中国》的报道:
胡氏首先解释自由主义为当今世界一种最伟大的运动,继则详述中国古代儒者之自由主义思想,自孔孟以下如王充、王安石、朱舜水、黄梨洲等先贤,其遗著中无不富有自由主义思想,故今之所谓“自由主义”者,实为中国之“土产而非舶来品”,惟虽有“自主义思想”或“自由主义哲学”,而无政治环境上之自由,则社会仍无自由可言,中国即缺乏此种政治上之自由也。然而欲求得政治上之自由,则必须有一种容忍的精神与之相配合。然后自由主义始能有最完美的发挥。故今天中国要求自由主义之胜利,主要在争取政治上之自由,与培养一般社会之容忍精神。(转引同上,75—76页)
综合竺可桢日记、《国立浙江大学日刊》和《申报》的报道,胡适这次演讲的内容大体上就清晰了。此后1949年3月27日,他在台湾讲《中国文化里的自由传统》(或《中国文化传统的自由主义》),强调自由不是舶来品,而是中国古代就有的,史官制度、谏官制度都是批评自由、思想自由的一种标志,老子、孔子都是自由主义者,孟子二三千年前提出的“民为贵”,更是重要的自由主义者的传统。秦始皇之后思想一尊,自由受到限制,但仍然有人在万难中不断追求,王充、范缜、韩愈等身上都有自由主义精神,王阳明批评朱熹,颜李学派反对帝王推崇的朱子学派,都是在争取思想自由。结论就是中国有自由思想的传统。他之所以一再将自由主义解释为中国古已有之的传统,用意无非是想在中国的传统老树上嫁接自由主义的新枝丫,将他信奉了大半生的自由主义本土化,希望更多的人都能接受这一理念。
此前1948年9月4日,他在北平电台演说《自由主义》,在讲了“中国文化里的自由传统”后,他话锋一转:“东方自由主义运动始终没有抓住政治自由的特殊重要性,所以始终没有走上建设民主政治的路子。西方的自由主义绝大贡献正在这一点,他们觉悟到只有民主的政治方能够保障人民的基本自由,所以自由主义的政治意义是强调的拥护民主。”他列举代议制度是英国人的贡献,成文而可以修改的宪法是英美人的创制,无记名投票是澳洲人的发明,中国古代虽也有“民为邦本”“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等思想,有文官考试制度,但始终没有解决君主专制问题,没有建立起一个能限制无限权力、保障所有人的基本权利的制度来。
为什么会如此?胡适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号,但他概括了自由主义的四个基本内涵:一是自由,二是民主,三是容忍,四是和平、渐进地改革。他强调指出西方自由主义包含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特征,就是对反对派的容忍,对少数人权利的保障,从而养成容忍异己的度量和风气,这才是近代自由主义当中“最可爱慕而又最基本”的内容。他进一步说明,自由主义到了近代以后还有和平改革的意思,可以和平地转移政权,以立法手段,达到一点一滴地渐进改革的目的。而尊重少数人的权利,容许不同声音、反对党派的存在,人民拥有选择的权利和机会,这一切不仅是和平改革的前提,也正是自由主义的生命所在。接下来,他在浙大和台湾的几次演讲,都以自由主义为主题,如此密集地讲述同一主题,在他一生中罕见。他一辈子致力于将自由主义引入中国的努力,至此已接近尾声,即将失去的痛苦已萦绕在他的生命周围。
胡适这次到浙大演讲,也是他最后一次来到杭州,几个月后,他就将与大陆永远告别,开始“根株浮沧海”的最后余生。
当年胡适养病西湖畔,与他交往密切的朋友有诗人徐志摩,他们所代表的自由主义一脉,在古老的土地上植下的是新种子,并不像胡适说的是中国传统中固有的,恰恰是传统中所缺乏的。在他们当中,还有一个更年轻的身影,就是几年后在西湖边寄一袋桃花给诗人的储安平,若干年后,他成为自由主义的重要传人,《观察》周刊的创办人,继《努力周报》《新月》《独立评论》之后赓续了这一新的传统。当然,我们可以看到即使同属于自由主义,胡适与储安平也很不相同。他们的书生论政并不一样,胡适不同意储安平对国民党彻底否定的姿态,他始终没有在《观察》周刊发表过一篇文章。另一个也属于自由主义这一边、与他们差距更大的杭州人张东荪,属于中间偏左,或自由的左翼。胡适走了,储安平和张东荪选择了留下。在变幻莫测的20世纪前半叶,他们都曾参与创造摆脱“衰世”的历史,他们的肉身却一个接一个被历史的阴云吞噬了。
本文主要参考书目:
1.胡适著,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2.胡适著,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3.胡颂平,《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年版。
4.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年版。
5.《钱昌照回忆录》,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年版。
6.《竺可桢全集》第11卷,上海教育科技出版社,2006年版。
7.段怀清,《胡适1948年在浙江大学的演讲及其他》,《社会科学论坛》,2008年8月上半月期。
8.浙江大学校友总会、电教新闻中心编,《竺可桢诞辰百周年纪念文集》,浙江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