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古德诺关于中国适合君主制的文章出笼时,他就发表了《对于古博士国体论之质疑》。此前,他和梁启超一样,对袁世凯有过幻想,“迫之使入正轨”,也就是幻想把强悍的袁氏带上宪政的轨道。一度他被袁政府通缉,避居租界。所以,他自称“在反袁一幕中对得起自己的良心”。1915年10月,他与李剑农、杨端六等在上海创办《新中华》杂志,以“圣心”的笔名发表了《联邦立国论》等一系列有关联邦制的文章,认为联邦制的精神就是自治与分权,他还计划就具体的省制、中央政制、中央与各省权限的分配等问题,提出自己的主张,因为反袁护国战争的爆发而中断。
袁氏亡后,出于对地方军阀割据的忧虑,他对联邦制的研究没有继续下去。那个时候他希望孙中山、梁启超合作,到晚年写诗还认为“孙梁应携手,舆论可一新”。1916年初,他发表《国本》一文首倡“贤人政治”,1917年11月,他在《东方杂志》发表3万多字的长文《贤人政治》,这是他思考10年的思想产物,此文标志着他第一次书生议政时代的结束。
从1917年初接任上海《时事新报》主笔,到1924年辞职,他一干就是8年,期间他亲自主持时评、论说栏目,点亮了副刊“学灯”,将《时事新报》办成了“议论最真实,消息最灵通,材料最丰富,为人人必读”的大报之一,与北京《晨报》、《国民公报》南北呼应。
1920年,梁启超让他出任中国公学教务长、代理校长(1922年春由张君劢接替)。1924年,他再次到中国公学出任学长,主持大学部,有心办成一流的“社会科学大学”。俞颂华说,他办中国公学有两大特色:一是毫无党派成见,专门聘请好的教授,二是积极充实图书设备,提倡自由研究的学风。
1927年,国民党势力抵达上海,张东荪的名字出现在通缉的“学阀”名单上。“报纸完全变为他人的喉舌不能说自己的话了”,他从此彻底脱离报界,转向哲学研究,先在东南大学、光华大学任教,1930年秋应司徒雷登邀请前往燕京大学。司徒雷登崇尚自由研究的学风,教授在教学上不受任何拘束,可以放言高论,发表自己的独立见解。俞颂华说他处于当年中国最优越的讲学环境。他在大学讲坛上介绍西方哲学,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著述相继问世。当然,我们不能忘记他说的这句话:“我主张哲学就是政治思想。”
他在《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书中说,“我自知本人是有一个缺点,即往往欢喜超前来说话。在国民党北伐成功后的时代我即反对一党训政制度。顾当时自英美民主国留学回来的留学生,习于民主气氛,而对此竟不重视。”正是他的这个“缺点”,“九一八”事变不久,受民族危机的刺激,1931年10月,他才会和张君劢发起政治团体“再生社”。1932年初,由他执笔起草《我们所要说的话》及98条政纲,公开提出“修正的民主政治”主张,倡导“混合经济”,试图折衷、调和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也就是将他心目中苏联式的经济平等和英美式的政治民主、思想自由融于一炉。此后,他就是沿着这一思路走下去的。
接着,他们又创办《再生》月刊,并正式成立“中国国家社会党”。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参与组织民主党派。对此,他的解释是,这完全是“为了国民党的‘党外无党’一句话而激成”,他们俩相约:“他日如国民党有一天放弃了一党专政,我们的党便自动宣言解散。”他说,“我对于这个誓言是始终留在心上。”还有一个意图他没有明说,他们想在国、共之外再造一个新势力,即第三种力量。
1935年11月,他和梁实秋、冰心等人另办独立的《自由评论》,批评国民党当局的专制、腐败,及其内外政策,主张抗日。在创刊号上他发表《结束训政与开放党禁》一文:
所谓取消党治就是取消一党专政。取消一党专政就是同时允许他党存在。这亦就是取消“党外无党”与“党高于一切”的标语。同时亦就是取消“党国”二字。因为党国是“国为党所有”的意思。
他的政治是业余政治,以公民资格问政,他的职业还是哲学教授。到抗战前夕,随着民族危机的迫近,他参与组织了“北方救国会”,对共产党的看法也发生重大变化,1936年,他在《自由评论》第10期发表的《评共产党宣言并论全国大合作》说:
一个向来主张除私产的党,现在居然说保护财产和营业的自由了。以一个向来主张无产阶级专政的党,现在居然说实行民主自由了。以一个向来主张完全世界革命的党,现在居然说为国家独立与祖国生命而战了。以一个向来受命于第三国际的党,现在居然说中国人的事应由中国人自己解决了。以一个向来主张用阶级斗争为推动力对于一切不妥协的党,现在居然说愿意与各党派不问以往仇怨都合作起来。这是何等转向,这个转向是何等光明!我们对于这样勇敢的转向,又应得作何等佩服!
他表示:“我们历来不反对国民党与共产党,而只反对一党专政,以为一切罪恶皆由此而生。现在共产党提议合作是显然放弃了专政,这真是一件最可庆幸的事了。”(转引自戴晴《在如来佛掌中——张东荪和他的时代》,244—245、246页)
那一刻,他确实为共产党《八一宣言》的联合抗日主张打动了。细究其中的原因,或许与他对苏联经济成就的肯定也不无关系。
早在1919年9月1日,他在《解放与改造》创刊号发表《第三种文明》一文,将人类文明分为三种,一是习惯与迷信的文明(宗教文明),二是自由与竞争的文明(个人主义和国家主义的文明),三是互助与协同的文明(社会主义和世界主义的文明),他主张从第三种文明下工夫。这是他首次公开赞成社会主义。当年12月,他发表《我们为什么要讲社会主义》的长文,不过他信仰的社会主义,不主张从破坏现有制度入手,而是从精神上传播新思想、新道德、新人生观、新生活法入手。与陈独秀、李大钊他们的主张不一致。1920年,陈独秀筹备上海共产主义小组以及筹备建党的秘密会议都曾邀请他,不过商谈了几次,观点不同,他就退出了。当年下半年他们之间爆发一场当时影响很大的“社会主义论战”,一方是他和梁启超、蓝公武、蒋百里等人,一方是李达、陈望道、邵力子、陈独秀、李大钊、蔡和森等人,论战持续一年多。
他从来不讲唯心、唯物,但1931年以来,因他公开批评“辩证法的唯物论”而引发了一场“唯物辩证法论战”,论战对手包括叶青、艾思奇、邓拓等人。光是论战双方的文章编辑成书的就有几大本。在这次论战中,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五种形态”、阶级与阶级斗争学说、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等问题都提出了尖锐的质疑、非难和批评。
卢沟桥事变后,他于1938年8月毅然返回沦陷的北平,借燕京大学这个“孤岛”,为抗日尽心尽力,给共产党根据地输送大学生,购买珍贵无比的药品和其他物资,提供情报,利用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斡旋一些事情。1941年12月8日,“孤岛”沦陷,包括他和许多教授、司徒雷登在内都被日军以“抗日”嫌疑逮捕。狱中他4次自杀未遂,曾与日本看守厮打。1942年6月9日,他被保释出狱。1943年,他以一介书生,派叶笃义为私人代表到山西太行山的十八集团军总部,与副总司令彭德怀签定“七七抗日协定”,那是何等的书生意气。内容共三条,1.在抗日战争中,十八集团军方面努力向日军进攻。2.在抗日战争中,张东荪方面努力做好瓦解伪军、伪组织的工作;3.在抗战胜利后,双方合作争取和平民主建国。他曾让叶笃义带话给重庆的张君劢:“不要向国民党靠拢,不要向国民党一边倒,要走中间路线。”实际上,他走的是罗斯福所说的“居中而偏左”的路子。从“五四”时代他赞成社会主义、主张“第三种文明”,我们不难找到某种内在的线索。
抗战胜利后,他赞同“联合政府”,倾向与共产党合作。1946年10月,“国民大会”召开前夕,他到南京劝蒋介石缓开“国大”,原本说好个人会谈,结果变成了茶会。蒋虽到场与他握话,并劝他不必回北平,但因人多,不方便交换重要意见。他非常失望,次日即悄然回北平,拒绝出席“国大”,为此不惜与相识40年的老朋友、老搭档张君劢在政治上分道扬镳。对于蒋的电催,他以“燕京课忙,不克分身”予以回绝。
1946年12月19日,周恩来率中共代表团撤回延安之后,董必武仍留下在南京,张东荪觉得和平还留有一线机会,他说:“我们便要利用这个机会,先做调人再想办法,以堂堂正正的姿态,不偏于一方,不开罪两边的立场,促进协商团结。作这个斡旋和平的工作,关系国家整个前途,不是闹着玩的事,要完全保持着‘调人的资格’。”(陈尉《革命学者张东荪》,原载1947年6月出版的《现代新闻》第五期)他不仅这样说,也这样做。当事人叶笃义回忆:“张东荪在1947年1月初到上海参加民盟一届二中全会。会后他到南京去见蒋介石,我陪他一道去南京的。
……张东荪见蒋介石,蒋说将要改组政府,希望张能参加。张东荪说那样一来,他就失去参加和谈的身份了。张东荪劝蒋先不忙改组政府,而是恢复和谈。蒋介石对这一点不同意。”“张东荪见蒋之后,司徒雷登约张吃午饭。我同他一道前往。……他劝司徒雷登也对蒋介石做同样劝告。司徒雷登不置可否,说现时劝蒋先不改组政府而恢复和谈,恐不大可能。他说将来和谈时候,希望张再来南京继续合作。”(叶笃义《虽九死其犹未悔》,42—43页)见蒋时叶笃义没有同去,张东荪后来曾对孙子说,蒋请他吃饭,请他参加政府,他拒绝了,“最好还是保留一个将来能参加和谈的身份。”“蒋脸色铁青,气得踢桌子下的狼狗。”(转引自左玉河《张东荪传》,369页)
当然,张东荪也和共产党方面保持着接触,他在1952年写的《张东荪检讨材料底稿》中说:“我后来所以见了蒋匪,是想在中共条件基础上恢复和谈,这事曾与董必武先生商量过。”(同上)他“始终认为只有国共和谈是中国的出路”,“谈判断了几次,我还希望能够恢复”,希望中国共产党能像法共一样,“在议会中做斗争,所以以为必须由谈判来解决”。因为国民党方面不肯让步,所以,“应要求美国去压他”。他在这时期写的几篇文章,全是为此。(1952年检讨手稿,转引自戴晴《在如来佛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