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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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我们的校长” (2)

当山雨欲来,浙江省教育厅查办员查问时,经亨颐一一作出了回答:关于职员专任,“现在我们中国学校的流弊,都是校长专权的缘故。做教员的至多对于教课负责,不是对于学校负责。兼着好几处教课,更没有时间可以研究。本校实行这件事,各位教员是有大大的志愿和大大的牺牲。现在预算并没有增加,就照原预算分配,各员每月只有七十元,比较从前有几位要减少若干元,教课以外的职务反要加增,并且确能负责任。……每星期开例会一次,遇有研究的问题还要连日开会讨论。所以我对于职员,是认定‘集思广益’四字做去。”

关于学生自治,“本校为什么实行自治?是从毕业生方面感触而来的。我办这师范学校总算已经十年以上,平时注意毕业生的状况,为什么这样没有创造的精神,觉得是他们在校几年我们害了他们的。觉悟已经迟了,忏悔还来得及。从前也曾经说教育的目的,是要养成自律;还有一句话,叫做一定要经过相当的他律。但在校的期内,完全是他律,自律叫他从哪里来呢?教育学的‘训练论’当中,明明有‘指导’和‘陶冶’两句话。试问不使学生自治,这两句话究竟是有什么意义?要待学生有自治的能力才能自治,试问一天不使他自治,待到几时才有自治的能力?”

学生自治不是因为学生已经具备了自治能力,而是一种开始,一种训练。自治的时间不长,但在有些方面已显示出效果。比如禁烟,以前学校用了多少办法、多少手段都没有能解决的;通过自治解决了,比如学生管理食堂也大有改进;比如请假制度也落实得更好了。

关于改革国文教授,他认为中国文学不改革,教育是万万不能普及的,作为师范校长,不是单单要制造出几个学生,设法普及教育才是根本。“想来想去,国文教授,当然是第一个研究的问题。……我为了聘国文教员,不新不旧,有新有旧,宗旨变换好几次了。批评师范毕业生,多是说国文程度不够。我想这短短的五年期间,要养成从前‘进士’、‘翰林’的一种文章和不中用的诗词歌赋,无从着手的经史子集,不但苦煞了学生,实在看错了人生。所以我决定‘国文应当为教育所支配,不应当国文支配教育’的宗旨,非提倡国语改文言为白话不可。我们师范学校,无非为普及教育,不是‘国故’专攻。文言和白话,也不必管他,有些思想,可以写得出来,那就得了。”注音字母是国语的福音,当然也要教授,他说只有在提倡白话之后才可以讲教育,要讲教育,就要改革以往的国文教授。

关于学科制,乃是针对学年制提出来的。他认为学年制的缺点是“轻视青年的光阴,束缚学生的能力;尊重办事的程序,演成划一的流弊。有一门成绩不及格,就要叫他留级一年,其余及格的学科,也要罚他重习一年,而且不到班仍要扣分”。学科制的办法就是破坏学年制,以学科为单位,每学科又分成几个学分,分几年修完学分,修了几个单位,就算毕业。当时已在研究具体的实施办法。

早在革新之前,浙一师的语文课就已部分采用白话,他认为“北京大学之暗潮次及吾浙,亦本校之光也”。有教师因为反对白话文而辞职时,他反而认为“下学年国文教授有革新之望,须及早物色相当者任之”。这是1919年4月间的事,暑假中,他就不断为聘请新教师奔走,陈望道、刘大白、李次九,加上原来在校的夏丏尊,分别担任四个年级的国文老师,被称为“四大金刚”,都是倡导白话文的。

从力倡“人格教育”到革新一师之举,对经亨颐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人格教育不是空疏的道德说教,本质上是公民教育,是相对于职业教育提出来的,正如曹聚仁回忆,“我们在一师读书,每一年级,每一班组,每一星期,总有一小时‘修养’课程由经师自己来讲授;这是他和我们接触的机会。他所谓‘修身’,并不是‘独善其身’的‘自了汉’,而是要陶养成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公民’。他所挂的教育目标是‘人格教育’,和当时上海江苏教育会派黄任之先生等所提倡的‘职业教育’正相对峙。

他要把我们个个都教育成健全的公民;他也用了刘劭《人物志》所说的‘淡’字来说明人生的极则,是一碗清水;一碗清水,才可以作种种应用。职业教育,乃是有了味的水;无论什么味的水,都是有了局限性了。他所聘请的教师,学问品行方面,对学生们的影响非常之大,他所标立的教育方针,也颇利于学生个性的发展。我后来看了他的自述,才知道他最深于人生哲学的研究。他认为一切道德观念伦理关系,决没有一成不变的。因此,他对于五四运动的思想革命,不仅正面来接受,还加以积极的推动。究竟是因为他接受了新思想而为旧社会所痛恶呢?还是他的正义感,和省议会相冲突呢?也许两者都有一点在;因此,当代表反动势力的齐耀珊省长、夏敬观教育厅长,和浙江旧势力大结合,给他一个总攻击时,经师是昂然站着,一点也不退怯的!”

在曹聚仁的记忆中,“我们的校长”——“个子高高的,说话慢吞吞的,和我这个小不点儿的学生,恰好相映成趣。这样的校长,望之俨然,我从心底怕了他。”“经校长是勇于负责办事的人,他一生正直,依着自己的理想去做,不十分计较利害得失的,因而有‘经毒头’的绰号。他不爱权位,不治生产,然而他并不是一个遁世隐逸的人。”

当曹聚仁进入浙江第一师范求学时,经亨颐已做了多年的校长,他在日记中常常提到自己给学生上修养课,在长期的教育生涯中,他逐渐领悟到了教育的真谛,他所在意的是普及教育,养成人格健全的公民,从人格教育的理念到教育实践中的革新,都是向着教育普及这个目标靠拢。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他是一个现代型的教育家,他尝试的时间虽短,他亲身在这个岗位上不过一个学期,但刹那就是永恒。他的思考和努力已载入中国教育史,也融入了文明转型的史册中。

在这样一种氛围中,学生的个性得到了张扬,他们的能力得到了提高,他们的精神状态是饱满而热情的,他们确实容易受到各类思潮影响,但他们独立思考的空间其实更大了。《浙江新潮》等学生刊物的出现,学生施存统惊世骇俗的《非孝》一文的发表,这一切都不是经亨颐意料之中的。那段时期,他到山西参加会议,发生这些事他并不知道,再说他并不干预学生的课外生活。

但面对来自官厅的压力,他坦然表示,刊物他清楚,学生是浙一师的学生,他就要负责任。同时,有一个叫凌荣宝的学生,一个人办了一份叫《独见》的杂志,以“独见”的笔名发表文章,反对新文化、新价值,与施存统们针锋相对,共办了10期。

其实,这只不过是守旧势力的借口,关键是要将他从浙江教育界的领导位置上拉下来,除了一师校长,他还是影响很大的浙江教育会会长,办有《教育潮》,早就让一些人眼红得不得了。《非孝》一出,正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机会。有人攻击他“在校刊行《浙江新潮》,提倡过激主义,非孝、废孔、公妻、共产种种邪说,冀以破坏数千年来社会之秩序,洪水猛兽,流毒无穷。……”还有人攻击他“贻害青年,灭伦伤化”。经亨颐知道,他的革新事业走不下去了,对此他是明智的,但他还是尽了最大的可能来保全浙江一师的革新事业,而毫不在意个人的去留。他在回答学生时如此说,也是如此做的。

浙江一师风潮的最后结局虽并不尽如人意,但在学生和社会各界的抗议声中,官厅做出了一定让步,南开教务长姜伯韩继任校长后,很大程度上延续了经亨颐时代的做法。虽然“四大金刚”走了,但白话文的教师换成了新锐的北大毕业生朱自清、俞平伯们,学科制得到了推行。这大约也是让他感到欣慰的。经亨颐不是一个留恋位置的人,他拒绝接受调任教育厅视学的命令,并立即离开杭州,决不苟且,尽管他那么喜欢生活、工作了十几年的杭州。因为忙,他很少有时间游玩,但日记中还是不时留下了对西湖之美的赞叹。1919年3月23日,一个烟雨迷离的星期天,他路过苏堤,感叹“桃花艳湿,新柳如滴,风景不可遇”。同年9月19日夜,他泛舟西湖,日记中说:“湖平如镜,灯影如林,长在杭州,此景亦不多(见)。”

主要参考书目:

1.经纬鹰编,《经亨颐诗文书画精选》,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

2.中共浙江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中共杭州市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编《浙江一师风潮》,浙江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3.《杭州第一中学校庆七十五周年纪念册》,1983年印。

4.阮毅成,《三句不离本杭》,杭州出版社,2001年版。

5.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北岳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