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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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燕京大学:一个“实现了的梦想” (2)

燕京之所以成为当年第一流的综合性大学,固然离不开司徒雷登长袖善舞的募捐本事,但更重要的还是他确立的办学方向,一开始就摆脱了教会大学狭隘的宗教范畴,使燕京弥漫着浓厚的学术自由、思想自由的空气,具有很强的包容性。他在聘请教授时,只问有没有真才实学,不问政治倾向、宗教信仰,也不管学术流派。他力图要把燕京办成经得起任何考验、真正意义上的大学,所传授的真理应该是没有被歪曲的真理,至于信仰什么或表达信仰的方式则完全是个人的私事。说白了,在他看来,大学教育无非就是给每个学生以选择的自由。

从学科的建立与健全,无不显示出燕京的传承与创新能力。中国最早的社会学系就是1922年在这里诞生的,培养了一代社会学专业人才。新闻系也令举国瞩目,1945年9月在密苏里军舰日本投降仪式现场的三个中国记者,朱启平、黎秀石、曾恩波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朱启平那篇通讯《落日》已成为传世之作。司徒曾说:“我们的目的,是以养成一种合作、建设、服务人群的精神以服务社会国家……我们不要变成世界上最有名的学校,也不要成为有史以来最有名的学校,而是要成为‘现在中国’最有用的学校。”

燕京汇集了教育家陆志韦、林迈可,社会学家许仕廉、雷洁琼,人类学家吴文藻,考古学家容庚,宗教学家赵紫辰,法学家张友渔,哲学家张东荪、洪谦、冯友兰,史学家顾颉刚、钱穆、邓之诚、韩儒林,政治学家萧公权,还有来自国外的心理学家夏仁德等人,文学系更是名家济济,有周作人、林庚、顾随、郑振铎、陆侃如、冯沅君、冰心等。

黄卓是燕园有名的“左”倾教授,他在经济系开“社会主义”课,在课堂上讲《资本论》,有一次他问:“看过《资本论》的请举手。”结果没有一个人。他摇头叹息:“《资本论》都没有看过,主修什么经济系!”这一来,学生都抢着去找《资本论》了。

司徒说:“我的任务是让老师尽可能自由地去从事他们的工作。”独立报人俞颂华1947年在评价长期担任燕京哲学系教授的张东荪时说过:“他在燕大讲学,燕大校长司徒雷登崇尚自由研究的学风,……不仅在讲学上不受任何的拘束,并且他可放言高论,无论在口头上或文字上都可以发表其独特的见解,即使不为一部分人所谅解,但校长不但不加限制,且予以保障。”

“中国化”是司徒始终如一的办学目标,但在他心里,“中国化”并不排斥“国际化”,作为教会大学,燕京校园里弥漫的却是世界主义而不是宗教的氛围,比如与世界许多大学都有交换教师、学生的制度,比如男女同校授课等。对不同文化的尊重,各取所长,融会中西,这就是司徒平常所说的“燕大精神”。每个学生都能体会到当年燕京求学生活的温馨气息:校园曾经是那么的美,黄沙地曾经遍种花生。当秋天开学时,花生熟了,一些女生会挖些花生,用洗脸盆盛来煮熟,围成一团,快乐地剥花生吃。那种独特的余香数十年后都还残留在某些女生的齿颊。

当1937年日寇入境,北平沦陷,选择留下的燕京大学成了北中国一个小小的自由“孤岛”,华北地下抗日运动的堡垒,在张东荪、陆志韦、夏仁德、林迈可这些教授的背后,如果没有司徒强有力的支持,燕园这个堡垒决不可能支撑4年之久,他们为抗日后方输送人才和急需的战时物资。日本宪兵要进校园搜查,被他以美国“治外法权”的理由断然拒绝,燕京学生在校外被捕,他总是伸手救助,决不坐视。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包括他和洪业、张东荪等教授,还有30多个学生被捕。在身陷囚牢的3年8个月中,他决不向日本的刺刀屈服,始终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显示出一个知识分子的凛然风骨,因此赢得中国和世界的普遍敬重,声望如日中天。

“正如人子来,不是要受人的服侍,乃是要服侍人”,“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他和几个同事将《圣经》中的这两句话熔铸在一起,确立为燕京大学校训:“因真理得自由而服务”。这一校训植根深远,成为衡量每个学生的尺度,造就了几代学子,影响至大。在他看来,学生才是学校的主体。

20世纪末,两位耄耋之年、相见恨晚的老人开始书信往来,交流思想,谈及各自母校的校训。1998年3月4日,1940年考入燕京大学的李慎之先生在信中说:“你引哈佛大学的校训中有‘真’,我的母校燕京大学的校训是‘因真理得自由而服务’(Freedom through Truth for Service),我以为是世界上最好的校训。”1938年进入浙江大学物理系(师从王淦昌、束星北等),长期研究爱因斯坦、世界科学史,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许良英先生对概念、逻辑尤其敏感,他在3月6日的回信中说:

“燕京大学校训‘因真理得自由而服务’,前半句我能理解,后半句我不理解,‘自由’与‘服务’有什么关系呢?望解释一下。

我的母校浙江大学(我是1942年毕业,当时在贵州)的校训也与真理有关。只有两个字:‘求是’。”

3月11日,李慎之回信:“‘因真理得自由而服务’是相连贯的。你明白必须有自由才能得真理,但是得了真理不(仅)是要服务于人类,比如科学家宣扬真理,也是一种服务的方式。”

相隔多少年后,燕京学子唱起当年的校歌:“良师益友如琢如磨,情志每相同;踊跃奋进,探求真理,自由生活丰……”仍常常禁不住哽咽。这是一所成功大学的精神魅力所在,是教育在人心中播下的种子。

1947年9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南京举行远东区基本教育会议,时为美国驻华大使的司徒雷登举行露天酒会招待各国代表,见到从杭州来的阮毅成(时任浙江省民政厅长,以中国代表团顾问身份出席),他说:“我双亲的坟,均葬在杭州,不久要去扫墓,请先代我查看一下现状,如需要修理,我会负担费用。”不久,他来到杭州,当地政要及社会各界给予了空前的欢迎,有数十个社会团体、学校派代表到机场迎接、献花、赠致敬书。他先到西湖九里松扫墓凭吊、献花圈,看守坟场的老人告诉他,自己已看了十几年的坟场。杭州沦陷时,日本人曾在这里养马,地上有些小洞,就是马蹄的痕迹。

接着,他到耶稣弄堂看了故居,附近小学的数百名学生手持彩旗欢呼,昔日的朋友邻居聚在门口相迎。年逾古稀的他走进他出生的那个老屋,在熟悉的院子里和当年的同伴笑叙儿时的情景。这是他最后一次重回故居,这个幼时觉得很大的院子此时陌生又熟悉,“在我成年后再回到那里,想起童年时代所记得的宽敞而又充满神秘的庭院时,那儿似乎显得狭小而又不起眼了。”然后,他又到“湖山堂”作礼拜。

杭州各界在西湖边的大华饭店举行盛大的欢迎餐会,他激动地指着周围的标语说,杭州是他的第二故乡写得最恰当,回忆幼时在杭州西湖各处“耍子”(游玩),龙井、虎跑、天竺、灵隐都去过,南北高峰、城隍山、玉皇山都爬过。这次重回杭州,他看到西湖和钱江大桥,倍感愉快。他说自己在杭州生养长大,来杭州就是回家乡。杭州的丝、茶、绸缎、扇子、剪刀等都驰名中外,希望朝着工业化、科学化的方向发展,其他事业也力求发达。

他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时不时夹几句杭州话。杭州各民众团体、特别是商会送了他很多土特产。之江大学、燕京大学的校友邀请他坐船游览西湖,他遥指着雷峰塔的方向说,自己儿时“耍子”过的雷峰塔,可惜现在已看不到“雷峰夕照”了。最后一幕是授予司徒雷登“杭州市荣誉公民”的仪式,在基督教青年会举行,杭州市长周象贤将证书及一把纯金制作的钥匙郑重地交给他。他说,自己是个普通的杭州佬,给他“荣誉公民”称号,感觉格外的光荣高兴,明天就要返回南京,乘此机会向乡亲们告别。多年后,他在回忆录中说:

值此时势艰难之际,杭州市长邀请我到我的出生地杭州市作了访问,那是一段饶有兴味和令人愉快的经历。我受到了官方的接待。他们按惯例设宴招待了我。更有甚者,政府、市民和教育机构,以及许多老朋友都给我以热忱的欢迎。我并不把这些看作是对我个人的恭维,而是把它们看作是对美国人民的深厚真挚的情谊。我相信,这种友谊不会因中美官方关系之间有一段误解和疏远而遭到破坏。访问结束时,杭州市长授予我以该市荣誉市民称号,使我深为感动。

当1949年来临时,国民党败局已定,身为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我早就打算在四月初到杭州去过清明节”,可就在他起程前的一两天,国共和平谈判到了破裂边缘,共产党人向李宗仁提出类似最后通牒的要求,5天内得不到肯定的答复,就将打过长江。局势急转直下,司徒雷登取消了杭州之行,从此与他的第二故乡失之交臂。当年8月,他最后告别深深热爱的中国。1962年,他在谢世前完成了《在华五十年——司徒雷登回忆录》,其中多处深情地回忆起他在杭州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

主要参考书目:

1.[美]约翰·司徒雷登著、程宗家译、刘雪芬校《在华五十年——司徒雷登回忆录》,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

2.燕京研究院编,《燕京大学人物志》第一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3.林孟熹,《司徒雷登与中国政局》,新华出版社,2001年版。

4.郝平,《无奈的结局——司徒雷登与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5.司徒雷登百日日记(复印件),台湾《传记文学》杂志社

6.许良英先生与李慎之先生通信复印件(未刊),许良英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