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西方日常生活观察笔记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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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在林肯镇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晚餐后漫步于陡坡般起伏的古老街道上,在那座宏伟大教堂以及两座哥特式尖塔前赞叹其夜幕中的庄严,急切地盼望着能在第二天清早再睹其风采。我喜欢林肯小镇,一部分是因为它美丽精致、古风犹存,不过更多的是因为它远离尘嚣令人愉悦。H.V.莫顿在《寻访莫伦》一书中将林肯镇喻为“一座内陆的圣米迦勒峰[107]矗立在广袤的林肯郡平原上”,这比喻甚是恰当。如果你去查看地图,会发现林肯镇就位于离诺丁汉和谢菲尔德几英里远的公路边,可是这小镇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让我喜爱得很。

就在我来小镇一游前不久,《独立报》上刊登了一篇有趣的报道,是关于林肯镇大教堂的枢机主教长和他的财务主管之间旷日持久的争吵。事情大致是这样的:六年前,那名财务主管和他的妻子、女儿还有一位亲友带着大教堂珍藏的《大宪章》[108]原稿远赴澳大利亚,进行为期六个月的筹款募捐活动。可是这次活动完全是赔本买卖,损失超过了五十万英镑——相当大的一笔钱啊。你想想看,四个人和一张羊皮纸就花了这么多!还好,澳大利亚政府发了善心,慷慨解囊,报销了大半,可大教堂仍然背上了五万六千镑的债务,结果枢机主教长将事情透露给了媒体,在全体教士大会上引起公愤和惶恐。林肯镇主教立即展开调查,勒令全体教士辞职,但遭到了拒绝。现在的情况是每个人都互相之间甚为恼火,这一状况已持续了六年之久。

因此,当我第二天早晨步入这座美轮美奂的林肯大教堂时,我就希望能听到赞美诗的清唱绕梁不绝,还能看到修士们在耳堂里摔跤搏斗的热闹场面(当然,这不太可能)。可是,四周却寂静无声,令人失望。不过,能身处这样一座恢宏的宗教建筑中却不受熙熙攘攘的旅行团打搅,可谓幸事一件。想想那些如潮水般涌至索尔兹伯里、约克、坎特伯雷、巴斯和其他英格兰著名教堂的游人吧,林肯镇相对而言人迹罕至,简直就是个小小的奇迹。你很难再想出一个地方拥有同样辉煌的建筑却鲜为人知——达勒姆也许算是一个吧。

整个教堂中殿摆满了一排排包垫的金属椅子,让我十分诧异。为什么这些大教堂里不能放木质长椅呢?我去过的英国大教堂全是这个样子:稀稀拉拉的一排排金属椅子,可以叠放也可以折起来。可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们会把椅子清理开大跳谷仓舞或是搞点别的什么活动?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这种金属椅子看起来总是很廉价,且与周遭高耸的穹顶、精美的彩色拼花玻璃以及哥特式窗花格十分格格不入。生活在如今这个处心积虑节省成本到了登峰造极地步的年代,实在令人心痛。不过,需要指出的一点是:无孔不入的现代简约风格的确反衬出中世纪的石匠、玻璃匠和木雕艺人们的精湛技艺,他们将技艺展现得多么毫不吝惜,用材是多么铺张啊!

我本想多逗留一会儿,无奈日程安排太紧,下午三点以前,我得赶到布拉德福德去观赏最令人激动的绝世奇观。要知道,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六,皮彻维尔影院(即电影、摄影、三维巨幕电影还有什么别的博物馆)将上映原始的未剪辑版的《这就是全景电影》。目前全世界只有这一个地方能让你看到这电影历史上的杰作,而今天正好是本月的第一个周六。

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盼望这个机会。一路上我都担心不已,生怕错过了开往唐卡斯特的联运列车,然后我又开始焦虑,又怕错过了利兹的那一趟。可是,事实上我到达布拉德福德后发现时间还很宽裕——还有差不多三小时,这让我有点害怕得发抖,因为,身在布拉德福德到底要如何打发这三小时呢?

布拉德福德生来就甘居世界上所有其他地方之下,这一角色它扮演得非常出色。此次出游我从来就没见过哪座城市比它更加赤裸裸地荒凉颓败了。一路所见全是空荡荡的商店,橱窗全都封死,在略为热闹的地方,如哈德斯菲尔德和浦德西,商店橱窗里铺天盖地地贴着破烂的流行音乐会海报。写字楼挂满了“招租”的牌子,我没见过哪座城市比它更糟。市中心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商店空空如也,其余的大部分似乎也奄奄一息。我的游览结束后不久,市里的大百货商店拉克姆即将宣布停业关门。城里过去曾有的活跃气氛大多早已转入室内,集中到一家毫无个性的购物中心——安戴尔中心(顺便提个问,为什么英国60%的购物中心都叫作“安戴尔中心”呢?至今没有人给我答案)。不过布拉德福德基本上是陷入危险的衰落之中,没有回头路了。

这里曾经是维多利亚式建筑最辉煌的集中地之一,不过你现在很难想象这一点。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大批精美的老建筑被拆除殆尽,腾出空间来开辟宽阔的新马路以及建造棱角分明的写字楼,每扇窗户下还镶着漆面胶合板。这座城市里的一切几乎都因为好心办坏事的城市规划者们而受苦受难。许多繁忙的街道上的人行斑马线是要分几个阶段才能顺利通过的——第一个阶段是到达马路中央的行人岛,然后与陌生人一道经历漫长等待,再抓紧有限的四秒钟冲刺到对面去。这样一来,就连出门买点东西都让人疲惫不堪,尤其是要对角线穿越马路的时候,你得等四组红绿灯闪过才能穿越不过五十码的净距离。更为糟糕的是,在许多内侧主辅道边,运气不好的行人们总是被挤入一条接一条的地下通道,任凭风吹雨打,险恶异常。这些通道连接处的圆形大广场,虽为露天敞开式,却总是阴暗遮蔽,而且排水十分不畅。我听说有一处地方下大暴雨的时候还淹死过一个人。

我曾经对这种愚蠢荒唐的城市规划琢磨过很久,这一点不会让你惊讶吧。有一次我从家里附近的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书,名为《布拉德福德——明日规划》,大概是这么个名字。书是20世纪50年代末或者60年代初出版的,里面全是黑白的建筑图,描绘的是灯光闪烁的步行街区,满是朝气蓬勃、步履自信并有点类似火柴棍一样的人物,还有那种如今正向我头顶倾压过来的写字楼。突然间我茅塞顿开,终于领悟了那些规划者想要做什么。我是认真的。他们当年其实以为自己在建造一个新世界、一个全新的不列颠。过去那些森然压抑、被煤烟熏黑的老房子和狭窄的街道将被拆除干净,取而代之的是阳光广场和耀眼的摩登写字楼、图书馆、学校和医院,它们全都由铺上明亮瓷砖的地下人行通道连接起来,这样行人就能与来往车辆完全隔绝开来,安全无比。所有这些图片看上去是那么光明、干净而且有趣,图片上甚至还画着推着推车的妇女们在那些下沉式露天圆形广场上停下来聊天。但我们现在看到的,却是空空如也的城市——写字楼群的外墙剥落,路断人稀,经济一片萧条。也许不改造城市这种情况仍然会发生,不过保留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和老城区至少会比剩下一个破败不堪的新城要好。

如今布拉德福德市政当局采取了一个让人又好笑又好气的举措,拼命将那几幢残存的老房子打造成观光热点。其实就是市中心外围一座小山坡上逃过推土机碾压的寥寥数条窄街,那里还保留着三四十幢引人注目的大仓库(说它们是仓库还不太恰当)。这些房子大多建于1860年到1874年,属于颇为神气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看起来更像是商业银行而不是羊毛打包库房。整个街区名为“小德意志”(这么叫是因为德国人有段时间曾主宰羊毛贸易行当)。像这样的街区从前曾经有好多,整个布拉德福德市中心区直到20世纪50年代几乎全是仓库、磨坊、银行以及大大小小专门经营羊毛剪收、分类以及贸易的商行。可是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羊毛生意逐渐外流。我想有可能还是司空见惯的原因:过度自信以及缺乏投资导致了恐慌性撤离。不论如何,磨坊搬走了,办公楼暗了,曾经熙熙攘攘的羊毛交易所(即羊毛贸易商的中心市场)也变得尘垢累累。现在你恐怕怎么也想象不出布拉德福德昔日的辉煌吧。

城中一度繁荣鼎盛的羊毛交易区,如贝尔蒙德西、奇普塞德、庄园坊和阳光桥如今只残存“小德意志”那几幢灰暗的建筑物了。即使是这样一片前途光明的小小区域目前仍是满目萧条,看不到希望的样子。我来到之时,三分之二的建筑上爬满了脚手架,剩下的三分之一上面挂着“招租”的牌子。那些修葺一新的房子看起来漂亮精致,不过永远是空着的样子,还有二三十幢正在整修,完成后它们将在熠熠灯光下一起继续空下去。

我在想,如果政府下令所有人员撤离米尔顿·凯恩斯[109],将所有的保险公司和其他商业机构迁入布拉德福德这样的地方,为其注入活力恢复元气,那该有多好啊。然后米尔顿·凯恩斯就会变成如今的“小德意志”区这副样子,空空荡荡的,方便人们在其中漫步遐想。当然,这一切永远不会成真,政府也绝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不过,就算要通过市场运作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公司都喜欢庞大的摩登写字楼,附有众多停车位,而且没人想住在布拉德福德,怎么能怪他们呢?即使奇迹出现,那些漂亮的老房子真的找到了租客,“小德意志”也不过是一座奄奄一息的城市中心保留着原始风貌的一小块飞地而已。

当然,布拉德福德也并非毫无魅力。建于1914年的阿兰布拉剧院,建筑风格大胆奔放,带有光塔和尖塔,已被精心而奢侈地翻修一新,是欣赏哑剧的顶级场所(顺便说一下,哑剧是英国的圣诞传统之一,也是我极其钟爱的活动。这次出游回去后不久,我就要回去欣赏比利·皮尔斯主演的《阿拉丁》。好笑吧?我笑得口水都把椅子浸透了)。那家电影、摄影、三维巨幕电影还有什么的博物馆(我从来都记不住它确切的名字)总算给这城市的一角带来了些许好客的鲜活气息。过去要找点乐子,只能去一家老旧的室内溜冰场。现在这里还有几家不错的酒吧,我现在就走进了一家名为“曼维尔武器”的酒吧,叫了一瓶啤酒配上一碗辣椒。这家酒吧在布拉德福德颇为出名,因为20世纪70年代臭名昭著的罪犯“约克郡开膛手”曾在此出没。不过,现在它的名气应该是来自那美味无双的辣椒吧。

接下来还有一小时要打发,我就走进了旁边的电视、摄影和什么东西的博物馆。我挺喜欢这里,一是因为它完全免费,二是因为在这样偏远的地方还建有博物馆,的确值得称赞。我浏览了一下各种各样的陈列室,然后惊讶地看着大群观众出高价等候观赏两点钟的三维巨幕电影。我以前看过这种电影,坦白地说我无法欣赏其动人之处。我知道银幕很大,视觉效果从理论上说也的确惊人,可是电影情节却总是沉闷得让人不敢相信:有关人类征服了“这个”以及完成了“那个”使命,还有闷死人的解说词。最近这部令大家蜂拥而至的片子名为《太空使命》,其实傻子都看得出来大家只不过是想过一把坐过山车的瘾,体验一下从空中一跃而下胃里翻江倒海的刺激感觉罢了。

全景电影公司40年前就深谙此道,其广告攻势就是以一段与死神叫板的过山车旅程为主打。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观看《这就是全景电影》是1956年和家人一起去芝加哥旅行的时候。这部电影自1952年就开始公映了,不过是在大城市里受追捧,在艾奥瓦州这样的小地方看不到。它就这么年复一年地放映着,可以说等到我们家去看的时候,大部分身穿时髦工装裤的观众应该已是味同嚼蜡了吧。我对当时的印象很模糊(1956年夏天我才4岁),但却很喜欢,现在我简直等不及了。

于是,我赶紧走出这座包括赛璐路在内的各类事物“博物馆”,穿过大街找到皮彻维尔影院最近的入口。可是,还有半小时才开演,我只得在凄风冷雨中苦站15分钟才等到开门。我买了张票,点了大厅正中的位置(要留出足够的空间来呕吐),然后找到位置就坐了。这电影院还真不错:长毛绒的椅子,巨型球幕前面还有天鹅绒幕布。一开始似乎这场电影将为我一人放映,后来观众们鱼贯而入。开场前两分钟,整个影院已是座无虚席。

两点整,室内暗了下来,幕布张开了大约15英尺,没有全开,露出的那一小块银幕上开始放映序幕:洛威尔·托马斯[110]端坐在书房里,里面堆满了周游世界的各种工具。整个布景一看就很假。这是在提醒我们将要看到多么令人惊奇的场景。要想理解这一段序幕,必须结合历史来看。20世纪50年代,电视机声称要把好莱坞清扫出局,全景电影正是为了应对电视的挑战在绝望中应运而生的。因此,这一段黑白序幕制作成电视屏幕的四方形大小,很明显是想暗示观众们最近已习惯接受的屏幕是多么窄小而乏味啊。序幕完后是一段简明电影艺术史,毫无生趣,然后托马斯告诉我们将身体靠拢座椅,欣赏旷世奇景。说完他就消失了,华丽的交响乐旋律从各个角落里传出,幕布不停地拉开再拉开,露出了一幅奇大无比的幕。突然之间我们身处一个色彩弥漫的世界,坐上了长岛[111]的过山车。天啊,真过瘾!

我犹如置身于天堂,那种三维效果绝对超乎你想象,如此简单而古老的投影系统居然能创造出这样的效果。感觉真的就像是坐过山车,不过有一点不一样:这是架1951年的过山车,爬升到顶点俯瞰下面的停车场,全是斯蒂庞克和迪索托这样的老爷车;过山车呼啸而过,两旁的人群都身着宽大的裤子和宽松的彩色衬衫。这哪里是看电影,简直就是时空旅行。

我是认真的,三维的魔力加上立体音响再加上耀眼锐利的图像,真的就像是被时间机器抛回到40年前。对于我来说尤为逼真,因为1951年的夏天,这部电影刚上映时,我还蜷缩在母亲的肚子里,以惊人的速度猛增体重,直到35年后我戒烟时,这样的体重增速才得以重现。这样的世界就是我即将降生之地,看上去是多么欢欣喜悦,多么前途光明啊!

我好像从来没有度过这么开心的三个小时。我们走遍了全世界,因为《这就是全景电影》这部片其实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电影,而是一部旅行纪录片,目的是为了以最好的效果展示我们这个时代的奇景。我们乘着贡多拉[112]滑过威尼斯,码头上那些身穿宽大裤子和宽松彩色衬衫的人目送我们远去;在美泉宫[113]里聆听维也纳童声合唱团的天籁之音;在爱丁堡古堡里欣赏军团文身;在米兰的拉斯卡拉歌剧院观看《阿依达》的长篇片段(有点闷);最后是乘飞机飞越整个美洲大陆。我们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空翱翔,这地方我以前夏天去过,那里有一座座观景塔和国际连锁酒店,再加上人满为患,简直是个噩梦;可是电影里的大瀑布景区绿树郁郁葱葱,房屋小巧精致,停车场也很空旷,完全是另一种模样。我们还参观了佛罗里达州的“柏树乐园”,里面有两位年轻的滑水手名叫奇普和贝蒂的为我们举行了专场表演,我们低空飞越了中美洲波浪起伏的农田,然后在堪萨斯城降落。接着我们掠过落基山脉,深入大峡谷底部惊叹其庞大宏伟,再穿过“锡安国家公园”令人望而生畏的扭曲峡谷,飞机疾速向内侧倾斜,擦过一丛丛露出地表的岩石。洛威尔·托马斯严肃却骄傲地告诉大家,这样的电影特效还从来没有人尝试去超越过,整个这一段配上神气活现的立体声版本《天佑美国》,由摩门教塔伯纳可合唱团演唱。一开始是轻声哼唱,渐渐就扯开嗓子,拉到最强,一副“让我们狠揍德国佬一顿”的气势。欢乐和骄傲的泪水在我的双眼里打转,我竭尽全力才制止自己不要爬上座椅大叫:“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我的祖国!”

接着电影就结束了,人们拖着步子走出影院。暮色渐沉,下起小雨,布拉德福德仍是萧条一片,这让我从心底里感到震惊。我站在J.B.普里斯特利[114]的青铜像旁——他就是布拉德福德人——盯着面前这个萧条无望的城市,在想:是啊,我准备回家了。

不过,我转念一想,之前还是再来份咖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