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着一辆硕大的红色双层巴士去往索尔兹伯里,巴士沿着乡间公路摇头晃脑地蜿蜒行驶,一路上穿过悬在头上的树枝,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让人深感兴奋。我很喜欢索尔兹伯里。它那个尺寸对一个小镇来说刚刚好——大到足够容纳电影院和书店,小到足以让你感觉到态度友善、适宜居住。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广场上一个熙熙攘攘的集市,努力想象英国人对这些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看法。它们看上去总是俗丽得叫人沮丧:倒扣的柳条箱,踩得乌糟糟的生菜叶子,还有用夹子别在一起的脏兮兮的塑料雨篷。在法国的市场里,装着闪闪发亮的橄榄、樱桃以及圆片山羊乳酪的柳条篮子一律排得整齐利落,你就在这里头挑挑拣拣;而在英国,你却得从搁啤酒的塑料箱子里买茶巾和熨烫板遮盖布。英国市场向来能让我心情郁闷,对它横挑鼻子竖挑眼。
此刻,我步行穿过繁忙的购物街,发觉次第跳到我眼前的尽是些毫无吸引力的玩意儿——“汉堡王”“普朗塔冲印”“超级药房”,还有主街上所有其他各式各样充满敌意的商店,橱窗上全都乱七八糟地贴着特价销售的布告,硬挤在周围的建筑中,甚至全不理会后者都是怎样的风格、建造于什么年代。在市中心,一个本应该赏心悦目的角落,矗立着一座小楼,占据其中的是一家名叫“伦波丽”的旅行社。楼上是半木结构,有股子不事张扬的尊贵气;楼下,特大号平板玻璃上贴着手写的通告,发布去特内里费岛[61]和马拉加[62]的廉价航班的消息,夹在平板玻璃之间的外墙上铺着瓷砖——居然是瓷砖——色彩斑斓的小方块镶嵌在一起,看上去就好像是从某个英国列车上的厕所里回收来的。真糟糕啊!我站在它跟前,拼命想象是什么样的建筑师、公司设计师和城市规划师凑在一起,能容忍这么一栋优雅的、建于17世纪的木结构建筑被糟践到这般田地,但我想象不出来。要命的是,比起许多别的临街立面来,这里也并不见得有多么不堪。
我有时候会突发奇想,觉得英国人继承的遗产实在是多到了于己不利的地步。在一个什么东西都多得叫人咋舌的国度里,你动不动就会把它看成是某种取之不竭的资源。想想这些数字吧:445,000幢古建筑或历史建筑,12,000座中世纪教堂,150万英亩公共用地,12万英里步行街及公用道路,60万已知具有考古价值的旧址。单单我所在的约克郡村里,17世纪的建筑就几乎肯定要比整个北美洲都多,而那仅仅是一个自在惬意的、人口不满一百的无名小村。把这里的数字乘上全英国其他大小村庄的数字,你就能发现这一大堆古代住家、谷仓、教堂、畜栏、城墙、桥梁以及其他建筑多得简直不计其数。这些东西不管在哪里都是那么多,你轻易就能相信,随手就可以大把大把地弄走——这里一副半木结构的门面,那里几扇乔治王时代风格的窗户,还有好几百码古时候的围栏或者干砌石古墙——弄走以后照样还剩下好多。事实上,这个国家正被渐渐蚕食,九死一生。
在如此敏感的环境中,规划管理竟是这样漫不经心,这真让我大吃一惊。即便是在保护区里,房子的主人也能将所有原先的门窗拆除,在屋顶铺上西班牙庄园风格的瓦片,在房屋立面铺上人造石覆层,拆毁花园围墙,在草坪上铺石板,再添上一道夹板做的门廊。即便如此,如果以法律的尺度来衡量,仍然可以认定,他们一直在坚持将该地区经过精心保养的风格延续下去。说真格的,也只有一件事是他干不成的,就是把房子整个掀掉——不过,就算是真拆了,恐怕大体上也是一件合法的赏心乐事。1992年,雷丁郡的一家开发公司拆毁了列在保护区内的五幢建筑,他们被告上法庭,结果统共罚了675英镑。
尽管近年来英国将保护意识渲染得有那么点轰轰烈烈的意思,但全国的房主们仍然能对自己住的房子为所欲为。农场主依然飞快地造起铁皮大屋子,英国电信公司依然能三下五除二搬走红色电话亭,代之以不锈钢淋浴间,石油公司照样能在每座前院里竖起硕大的平板天棚,商人也照样能染指建筑学意义上最敏感的结构,把他们那种像塑料一样假模假式的企业风格强加在上面。事实上,有一件小事你还做得到——压制你的习惯。我可以很骄傲地告诉你,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走进一家“博姿”了。他们的大专卖店开在剑桥、切尔顿汉姆、约克以及其他我随时可能加入名单的地方,如果不把这些地方的门面全部恢复,我就不会进他们的门。还有,但凡我能在家里附近二十英里内找到一家加油站没有装着迎风飘扬的顶棚,我情愿淋成个落汤鸡。
我得说句公道话,索尔兹伯里对自己的看护,比起大多数其他城镇来,其实要好得多。事实上,就因为此地处处迷人,所以才使得那些莫名其妙的亵渎显得如此不堪忍受。此外,看起来,此地的情形也在渐渐改善。当地政府最近坚持要一家电影院老板将一幢位于市中心的16世纪的建筑立面保留下来,我还注意到有两个地方的发展商确实在整饬那些在黑暗的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里惨遭劫掠的建筑,勤勤恳恳、仔仔细细地恢复其原貌。有一家发展商的董事会还夸耀说,这样的事情他们无论多少,总会持之以恒。但愿他们永远财源广进。
对于索尔兹伯里,也许我什么都能宽宥,只要它别把“大教堂庭院”搞得一团糟就成。毫无疑问,在我心目中,索尔兹伯里大教堂是全英格兰最最美丽的建筑,而教堂周围的庭院则是最美的空间,每块石头、每堵墙、每丛灌木都恰到好处,仿佛七百年间每个触碰过它的人都只是给它增光添彩。我甚至愿意在庭院的长椅上安家——现在我就坐在一张长椅上,开开心心地凝视着教堂、草坪和庄严肃穆的房子彼此错落有致。我本可以再待一会儿的,天上偏偏开始淫雨霏霏,于是我只能站起身,四下里看看。我先去索尔兹伯里博物馆,巴望着服务台后面能有个好心人,答应在我参观博物馆和大教堂的时候寄存一下背囊(还真有这么一位,上帝保佑他)。索尔兹伯里博物馆真是卓尔不群。我本不打算久留,但那里到处都是夺人眼球的罗马小零碎、老照片和“昔日塞勒姆[63]”的小模型,诸如此类,对于这些玩意儿我向来都如饥似渴。
我对巨石阵陈列馆特别感兴趣,因为我明天要到那里去,所以我全神贯注地把所有的指示标签全看了一遍。我晓得这不用我再费什么唇舌,但史前巨石阵实在是个难以置信的成就。单单拉动每块砂岩漂砾,就得耗费五百人力,在周围冲来撞去地定位滚轴,又得再加一百人。你且稍稍琢磨一会儿。你能想象试着说服六百个人帮你拽着一根五十吨重的石头穿过乡间,一气儿走上十八英里,接着奋力将它固定成垂直形态,然后说,“好吧,伙计!像这样再来二十次,外加几根过梁,没准儿再从威尔士弄几十根上好的青石来,再以后嘛,咱们就能开派对啦!”我告诉你,史前巨石阵的“幕后策划”不管是哪位仁兄,总之他是个能妖言惑众的高手。
我从博物馆出发,一路逛过宽阔的草坪,来到大教堂。若是你从没到那里去过——这真是场悲剧,那我现在就得警告你,索尔兹伯里已经成为英国大教堂里最钻进钱眼里的那一座啦。以前,我一般对威吓游客募集资金的教会机构颇不以为然,但后来我遇上了牛津圣母玛利亚大学教堂——那是英国参观人数最多的教区教堂——的牧师,且得知其每年三十万的游客只在捐款箱里投进区区八千英镑,从此以后我对这个问题就圆融通达得多了。我想说,这些都是尊贵显赫的机构,值得我们满怀感激地支持一把。不过,我得说,比起我所谓的“深思熟虑的募集”而言,索尔兹伯里的做法委实更进了一步。
首先,你得经过一个风格跟电影院相似的售票亭,那里会怂恿你“自愿”付出2.5英镑购买入场券。一进门,你就会频繁受到骚扰,他们变本加厉地打你口袋的主意。要你掏出钱来,听听录音信息,或者摩挲摩挲铜器,以表示对“索尔兹伯里大教堂少女唱诗班”和“索尔兹伯里大教堂之友”的支持,还要为恢复某个叫作“艾森豪威尔之旗”的玩意儿出力。那是一面严重褪色且破破烂烂的星条旗,以前挂在“威尔顿屋”的艾森豪威尔司令部里。我留下了十便士,外加一张纸条:“可是,起先你们怎么会让它变成这副样子呢?”我在售票亭和礼品店之间统共数到九种类型各个不同的捐款箱,如果再加上那个卖许愿蜡烛的,就有十个啦。除此之外,你若是要从教堂中殿挤过去,几乎非得撞上一面垂直展示图,或是介绍教堂里的神职人员(那上面有张大伙儿笑容可掬的集体照,弄得这里活像汉堡王),或是讨论教堂的海外义工事务,或者就是些玻璃盒,陈列剖面模型,展示大教堂是如何建造起来的——这些模型引人入胜,我向你保证,但是肯定更适合摆在庭院对面的博物馆里。这里真是毫无章法。我真怀疑,还要挨上多长时间,才能爬上一辆电动车,呼啸着展开索尔兹伯里大教堂之旅,再去见识见识“活力电动型”的石匠和“塔克修士”那样的僧侣?我猜得用上五年吧。
之后,我从索尔兹伯里博物馆的那个好心人那边取回了自己的背囊,吃力地走到中央旅行办事处,把一张错综复杂的日程计划拿给站柜台的小伙子看。我打算穿过威尔特郡和多塞特,从巨石阵到艾弗伯里再到拉考克、斯托海德花园,也许再去一趟舍波恩。我问他能不能告诉我,如果想三天内把这些地方挨个看一遍,需要坐哪些巴士。他看着我,那眼神仿佛把我看成一个危险的怪人,然后说:“你以前有没有坐巴士旅游过?”
我向他保证我干过这样的事,在1973年。
“哦,我想你会发觉,从那以后,事情有了一点变化。”他说。
他递给我一份纤薄的单页广告,上面列出自索尔兹伯里到西向站点的巴士发车时间时刻表,并且帮我标明与巨石阵之旅相关的那个不起眼的区域。我本来指望搭清晨的早班巴士到巨石阵,这样下午就能到艾弗伯里去,但我很快明白过来,这压根儿就不可能。去巨石阵的头班车要到上午十一点左右才会开。我难以置信地哼了一声。
“我相信你会发现,本地的出租车能把你带到巨石阵去,并在那里等候你,然后再把你带回来,大概需要花二十英镑。”他提议道,“我们这里的许多美国游客对于这样的安排非常满意。”
我跟他解释,虽说我严格意义上说是个美国人,但我在英国已经住得够久了,久到足以认真看好自己的钞票;还有,虽然我还没有到每回都得从一个紧巴巴的小钱袋里掏硬币的地步,但我也不会情愿跟二十英镑道别,换来任何我既无法带回家、此后也不能用上好几年的好处或服务。我躲进附近一家咖啡馆,手里拿着一沓巴士时刻表,再从背囊里取出一本特意为这趟旅程买的沉甸甸的《大不列颠铁路旅客时刻表》,针对在韦塞克斯郡古迹区域游览时能搭乘的公交旅游模式,开始漫长的综合性研究。
让我略感惊讶的是,许多重要地区根本就没有铁路设施——仅举三例,马尔伯勒、戴维奇兹和埃姆斯伯里。各种巴士时刻表似乎在任何意义上都毫不相干。开往拉考克这类地方的巴士班次少得叫人悲伤,而且通常会让回程时间显得多少有些仓促,你要么待十四分钟以后就得回来,要么就得等上七个小时。这一切都叫人沮丧。
我郁郁不乐地皱起眉头,走到当地报社,去找彼得·布莱克洛克的办公桌。他是我在《泰晤士报》认识的一个老朋友,如今在索尔兹伯里工作。他曾经一不小心向我提起,如果我打索尔兹伯里经过,他和他太太琼很乐意接待我。几天前,我给他留过一句话,说我会在哪天四点半拜访他的办公室,可他肯定没收到那张纸条,因为当我在四点二十九分抵达时,他正在贴着后窗开溜。当然啦,我是开个玩笑!他正忽闪着眼睛等我呢,而且举手投足间,处处让我感到他和圣徒一般的琼等不及要我吃他们的东西,喝他们的酒,把他们给客人准备的床弄得一团糟,再用我那久负盛名、生气勃勃的“鼻音交响曲七小时版”陪他们过夜。他们真够悲天悯人的。
翌晨,我和彼得走进城区,一路上他将当地的地标一一指出——莎剧《皆大欢喜》的首演地,一座特罗洛普在《巴塞特郡纪事》中提到的桥——然后我们在报社门口作别。还剩下两个小时要打发,我就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到商店里瞄两眼,喝几杯咖啡,最后抵达巴士站时,那里已经有一群人在等十点五十五分去巨石阵的班车了。巴士直到十一点以后才到,接着司机又用了将近二十分钟发票子,因为这里有很多外国旅客,他们——这些可怜虫——好像没几个人能弄明白,他们必须先把钱递过去,拿到一张小纸片以后才能占到一个位子。我花了3.95英镑买好巴士回程票,又用2.8英镑换来巨石阵景点的门票。“我能不能问问您,对2.65英镑一本的导游手册感不感兴趣?”售票女郎问我,随即得到我一声干笑。
我上回去巨石阵是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打那以后,情形已经变了。他们造了一座时髦的新式礼品店兼咖啡吧,但是仍然没有解说中心,这实在叫人没法理解。无论如何,这不过就是全欧洲最重要的史前纪念物罢了,不过就是全英国游客人数最多的风景点罢了,所以,显而易见,傻乎乎地砸下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就为了让它变得更好玩、更有益,实在没什么意思。很有可能,你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径直跑到石头跟前,在上面涂抹什么“我爱丹尼斯”之类的词儿啦。如今,一条谨小慎微的绳子把你拦开,跟那硕大的巨石阵相隔一大段距离。这样做确实令局面大为改观。那意味着,这些沉思冥想的石头不至于断送在成群结队的一日游旅客手里,它们可以不受侵扰,独享非凡荣光。
虽然巨石阵如此让人难忘,但在你抵达大约十一分钟以后,你会发觉自己的迷恋在某时某刻到达顶峰,然后,你就只能再花四十分钟绕着那圈围绳眼巴巴地看着石头,态度彬彬有礼,心里既不乐意成为那辆巴士上头一个离开的,又很想把到此一游所花销的2.8英镑给赚回来。末了,我逛回礼品店,看看图书和纪念品,再用一只塑料杯子喝上一杯咖啡,然后逛回巴士站,等下午一点十分去索尔兹伯里的班车。我把等候时间分成两半,一半琢磨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提供几张长椅,另一半寻思我到底下一步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