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新楚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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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多情

在跳下去的那一刻,夏侯徽已经决定,只要不是摔死摔残,她就一定要逃走。

无论如何,她不能落在葬玉公子手上。无论是藏剑山庄还是夏侯家,她都不想回。

葬玉公子只是鹰犬,她忌惮的,是月承影的主子。

那是个极端危险的人物,她撞见过他的秘密,那个男人不会放过她。

她不能死,也不能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家人,她的家人帮不了他。

母亲病重,哥哥耽于战事,况且他们也不一定会相信自己。

她只有逃婚,她不能让自己的人生被毁掉。现在的她只希望跳下去之后,能赶紧从顾家小楼的密道里逃走,希望楚留香和胡铁花能为她抵挡一阵子月承影。

夏侯徽预料中的痛苦并未袭来,意外跌进一个很宽厚坚实的怀抱。他的衣裳破旧,手指粗砺,却格外令人安心。

胡铁花好不容易接稳了夏侯徽,朗声大笑:“老臭虫!这大姑娘的胆子倒是不小!”

楚留香从阁楼上探出头,轻笑:“敢睁着眼睛跳楼的,她还是第一个。”

胡铁花笑道:“能在你嘴上咬一口的姑娘,只怕也不多。”

楚留香摸摸鼻子,耸了耸肩:“哎,我虽然亲过很多女孩子,但被咬还是头一遭。”

胡铁花大笑,响彻清晨的顾楼小筑。

铮!铮!铮琮!铮琮!

琴音忽起,有如情人亲昵的呼吸。

缥缈,虚无,过眼的云烟。

是小仙子。

楼外的响动,让她不得不坐起来帮助夏侯徽。

一奏三章。三章之后,还有三章。

直到九章奏毕,琴音始休。

葬玉公子的笑容渐渐加深,他心心念念的姑娘终于肯见他了。

他走到珠帘前:“好一阕九转流云,小姐琴艺,已是举世无双。”

“你来了?”少女的声音很冷漠。

月承影语气有些发酸:“本公子早就想来,却是直到今天才有空闲的时候。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少女的声音比琴音更清脆,语气却比冰还冷:“你要问什么?”

葬玉公子的声音有些激动:“本公子碰到了元化先生......”

戛!这一声是断弦。

元化先生人称赛华佗,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神医。

更重要的,他也是为小仙子诊出喜脉的人。

“够了!”小仙子不离打断了他,“现如今我们连最后一点联系都不会再有,你更不必问。”

飒!一阵衣袂飘舞的声音忽然响起。

红袍锦衣的男子急切闯入了女孩的闺阁。

夏侯徽见情势不对,迫切地想要冲上楼去看看。

楚留香却从阁楼上跳了下来,环住了少女的腰身,将手放到她的樱口上。

“你放开我!唔......”夏侯徽被捂住了嘴,只能气到对楚留香又踢又打。

楚留香轻轻附在她耳边,悄声道:“你这么想逃,怎么能辜负朋友的心意?”

夏侯徽一怔,随后是两行清泪滚滚落下。那温度,烫得楚留香连手都打了个瑟缩。

小仙子帮自己拖延时间,夏侯徽又怎么可以辜负她的心意?可要独自留不离一个人应对那个冷血的杀手,她实在难过。

楚留香道:“我带你走,没有人能追得上。你若答应,就点点头,别出声。”

夏侯徽咬牙点了点头,泪水已模糊了视线。

小仙子和葬玉公子还在对质。

月承影的声音微微发颤:“你,你将孩子怎么了?”

不离仰起头,泪水自眼角滑落,嫣然一笑:“孩子?你永远也不要妄想了。”

“什么!”月承影冲到小仙子面前,捧起不离的脸,盯着她的眼睛。

他看向女孩的目光带着深深的伤痛。

晨雾里突然响起了一下清脆的声音。

那是打耳光的声音。

小仙子揉了揉发疼的脸颊,冷笑。

忽然,月承影似乎发觉了什么:“夏侯徽呢?”

不离幽幽道:“九转流云,一奏三章,复三章。《列子·汤问》有云:既去而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

“楚留香比你聪明的多,梁上君子去偷走佳人。他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而你却永远也不明白我的心。”

月承影握剑的手正在颤抖。

少女冷笑:“你最好杀了我,你不杀了我就是个懦夫!”

葬玉公子杀女人从不眨眼。但这一次,他竟然下不了手。

珠帘抖动,锦袍人从小楼内飞跃而下,他的心情很不愉快。

雾仍未散,楼头一片恬静。

忽然一声巨响,小仙子将琴狠狠地摔下了楼。

弦断,琴碎,情绝!

秋风肃杀,大地苍凉,漫天残霞。

现在,楚留香正舒服地倒在秋草地上,嘴里衔着根野草,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温暖的阳光撒在男子高大欣长的身体上,风儿愉快地跑过来挑弄起他漆黑的头发。

楚留香坚实的手臂伸在前面,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握着的是个滑润温凉的白瓷观音。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其实有些时候,黄昏也可以很美。金黄色的光晕,满天洒落的橘霞,犹如仙女的馈赠。秋草地是一片灿烂的颜色。

一个人从他身侧探出头来,笑声如银铃:“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有,很多。”楚留香仔细端详着观音像,“可就因为太多了,不知从何说起,所以干脆不问了。”

楚留香拍着身旁的草地,道:“乖乖地坐下来,陪我晒晒太阳,讲个故事给我听,要开心的故事,要有快乐的结局。”

夏侯徽咬着嘴唇,眼波流转:“你很喜欢开心的故事?”

她说话时,人已乖顺地坐了下来,在阳光下伸展了双腿。

楚留香道:“这世上的悲惨之事已够多了。”

夏侯徽低下头,仔细看着地上的干草:“可不幸的事情还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我是一个很难快乐的人,也很难讲出什么开心的故事。”

“我欠了你两次人情,可以告诉你一些秘密作为交换。我想,你没什么事情是需要我报答的,我能满足你的,也只有好奇心。”

楚留香侧过身子,用手撑着头,仔仔细细地从夏侯徽的发丝一路看到足底。

少女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双纤纤玉手,正在轻轻拢着鬓边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她的手很美,眼睛也很美。

夏侯徽的脸上带着红晕,艳如朝霞,一双黑白分明的翦水双瞳,正在偷偷地瞟着楚留香。

楚留香不是第一次见到她,却是第一次觉得她这么好看,比在藏剑山庄初遇时看起来更美。

夜晚总是看不清美人的,美人就应该暴露在阳光下。

能仔细欣赏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子,实在是种很大的享受。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裙摆下的脚面上,很漂亮的绣鞋,粉红色的绢面,精致的做工和暗纹。

楚留香道:“我在想,假如你现在赤着脚,一定会更好看。”

夏侯徽薄嗔道:“原来你这人不老实。”

她忽然站起来,转过身,瞪着楚留香。那双眼睛,和星子一样漂亮、璀璨。

楚留香笑道:“你说过,喜欢多情又聪明的男人,总要会勾引女孩子才能算是多情吧。”

夏侯徽道:“你为什么想讨我喜欢?”

楚留香道:“男人总是会竭尽全力讨漂亮女人的欢心,我也不会例外。”

夏侯徽淡淡一笑,转过身去不再说话,眼睛里闪过落寞,泛起一层珠光般的泪光,却没有泪留下。

楚留香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身后,手里拿着件厚绒的衣服,那是他方才穿的外袍。

他轻轻将衣衫披在少女的身上,柔声道:“小心着凉。”

他对女孩子总是很温柔,从不说让她们难受的话,从不做让她们难过的事情。

夏侯徽含笑叹道:“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楚留香一时有些语塞。

“我喜欢多情的人。”夏侯徽眼波如醉,悠然道,“因为痴情的人总是会伤别人的心。对每个人都好,总比全心全意对另一个人好要强得多。”

楚留香苦笑:“我遇到过很多女人,被很多女人爱过,更被很多女人恨过。不过,她们无一例外,都会因为我和别的女人有瓜葛而吃醋。你是第一个说喜欢我多情的人。”

夏侯徽望着落日,忽然有些伤感:“因为我父亲就是一个很痴情的人,可他却伤了母亲一辈子。”

“我父亲是征西将军,母亲是德阳乡主。都说他们是天作之合,可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们的结合只是政治联姻,父亲并不爱母亲。”

“他将所有的爱都给了自己的小妾,却从不肯回头看一眼妈妈。身为宗室的乡主,母亲的骄傲,不允许自己输给一个歌伎出身的妾室。”

“于是,妈妈做了她此生最后悔的一个决定——去找她的族兄,也就是先帝,告状。先帝赐死了那个小妾,可父亲也因此一病不起,不到一年就过世了。”

“太痴情的人,若是喜欢了,故事也许一点都不快乐,结局一点也不开心。倒不妨,让多情的人分享一点爱给我,应该会更幸福一些吧。”

楚留香凝视着她,忽然有种很寂寞的感觉。

他认得过很多女孩子,爱过她们,也了解过她们。但他却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夏侯徽,他有种迫切想要了解她的冲动。

他从夏侯徽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寂寞的自己。离得很近,又很远。

晚风吹拂过草地,天边的尽头,小小的人影。

知心,凄凉,而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