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宋词三百首大师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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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刘克庄

【词人简介】

刘克庄(1187-1269)字潜夫,号后村居士,莆田(今属福建)人。以荫入仕,淳祐六年(1246)进士。官至工部尚书兼侍读。任建阳令时,曾因咏落梅诗得罪朝廷,闲废十年。辛派词人的重要代表,词风豪迈慷慨,有明显的散文化、议论化倾向。词存264首。

贺新郎(北望神州路)

送陈真州子华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谈笑里,定齐鲁。

两淮萧瑟惟狐兔。问当年、祖生①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空目送,塞鸿去。

【注释】

①祖生:即东晋名将祖逖,他曾率兵北伐,收复豫州。

【赏析】

南宋理宗宝庆三年(公元1227年),刘克庄任建阳县令,而好友陈子华出知真州,特作此词与之赠别。

与其他送别词作表不舍之意不同,这首词上阕开篇就提出一个严肃的话题:“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也就是如何才能打败金人,收复北方失地?“这场公事”指陈子华赴真州前线督办军务,组织抗金之事。“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这两句是说太行山一带结集着众多起义军,南宋初年大将宗泽任东京留守,曾收编太行山一带以王善为首领的义军,屡败金兵。

“今把作握蛇骑虎”典出《北史·彭城王勰传》:“勰答咸阳王禧曰:‘兄识高年长,故知有夷险。彦和握蛇骑虎,不觉艰难。’”刘克庄用此典故交待当今朝廷对失地义军的态度:朝廷看待义军,就好像手握毒蛇骑在虎背上似的,既不敢舍弃,又不愿重用。将昔日宗泽的英雄事迹和今日的政治环境作正反对比,词人意在提醒友人,不要像朝中某些当权者那样懦弱犹豫,要效仿宗泽联合义军,壮大抗金力量,才能有所作为。

接下来词人更明确地表示希望好友能将义军收于麾下:“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像子华这样贤能的人到了前线,义军定然欢欣鼓舞,会纷纷放下武器投靠他。“真吾父”语出《新唐书·郭子仪传》,赞美友人陈子华像郭子仪一样英勇善战且富有声望。“谈笑里,定齐鲁”,这是词人对友人的美好期望,表达了词人对收复河山的渴望。

下阕“两淮萧瑟惟狐兔”至“有人来否”几句,词人问:如今国势衰微,四海萧条,只有孤狐野兔出没于荒草间。自祖逖去世后,是否还出现过像他一样的有志之士?上述疑问还未解决,词人继续发问:“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多少官宦文人效仿东晋王导、谢安在新亭挥洒泪水,但他们中又有谁真正想去收复故土呢?这一连串反问颇具气势,揭示南宋朝中无英雄的局面,讽刺统治者的软弱无能。

接下来词人并非一味陷于悲观,而是鼓励友人:复国大业始终要由有志之士完成,你便肩负着这一重任;而自己只是一介书生,无力一起奔赴战场,心情忧郁苦闷,就像独在车中的新婚女子一样。“向车中、闭置如新妇”出自《梁书·曹景宗传》,景宗说扬州贵人:“闭置车中,如三日新妇。遭此邑邑,使人无气。”“应笑书生心胆怯”乃是自嘲,表现出词人不能亲自杀敌的遗憾和无奈,同时也寄托着他对友人的信任。

末两句“空目送,塞鸿去”化用嵇康《赠秀才入军》中“目送飞鸿,手挥五弦”之句,点明送别主题:词人远远望着友人,犹如鸿雁一样前往边塞。全词至此结尾,意境悠远。

虽为送别之作,但词人没有浓墨重彩地反复诉说离愁别绪,而是用劝解的口吻嘱托好友,此去真州责任重大,希望他效仿先人,团结民众势力共同抗金救国,收复失地。作者心系国家、高瞻远瞩、满怀热情,足见其忧国忧民的侠义心肠。

【大师导读】

有《后村别调》一卷,大抵直致近俗,效稼轩而不及也。送陈子华帅真州云……壮语亦可起懦。

——明·杨慎《词品》

这首词可谓“议论风生”,体现了刘词散文化、议论化的特点。作者对如何收复失地的问题,层层剥开,步步深入地进行分析。但由于运用了形象语和贴切的典故来表达——如“宗爷驾驭”、“握蛇骑虎”、“新亭挥泪客”、“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等等,因而不觉得枯燥乏味,还是生动、形象有感染力的。

——葛汝桐

一剪梅(束缊宵行十里强)

余赴广东,实之夜饯于风亭

束缊①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

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注释】

①缊(yùn):乱麻,旧絮。

【赏析】

作为一名爱国词人,刘克庄对辛词作甚为推崇,是辛派词人的代表之一。其作品多仿稼轩词风,激情豪放。这首《一剪梅》为离别而作,与其他送别词忧伤哀婉的情调不同,字里行间洋溢着激情和豁达,将离别写得别有滋味。词人赴广东任职前,深夜与友人王实之在风亭饯别。王实之是刘克庄的同乡,二人均怀救国志向,遂结成好友。

开篇即描写词人连夜奔赴广东,匆忙上路的情景。“束缊宵行十里强”,词人点起随意捆扎的火把,连夜行走十里路来到此处。“挑得诗囊,抛了衣囊”,表现出行的匆忙,也突出词人作为读书人,不在乎物质享受,更重视知识德行的清高品格。

接下“天寒路滑马蹄僵”表现赶路的艰辛,暗示前路坎坷。刘克庄才华横溢,满怀报国之志却无法实现,政治命运几经起伏,此去广东做官,也未必就能施展抱负,故做不平之感慨。“王郎”指王实之;“刘郎”则是一语双关,一方面指唐代因得罪朝廷权贵而被贬谪的刘禹锡,另一方面是词人自指,刘克庄曾因写《落梅》讽刺朝廷而被闲置十年,与刘禹锡遭际相似。王郎深夜来送别前路坎坷的刘郎,表现二人之间深厚的友谊。

“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这三句写好友饯别,将离愁别绪化作饮酒高谈的热情;与知己举杯对饮,高谈阔论,甚至惊扰了周围的客人。“惊倒邻墙,推倒胡床”表现邻座的客人被二人对酒当歌,评论时事的万丈豪情所震惊,“惊”和“推”二字用得极为有力。

作者借着酒意设想:如果有人看到我们这时的举动,必定会拍手笑我们太张狂,但我并不在乎。“疏又何妨,狂又何妨”,与他人全无关系。末两句反写作者对周围人看法的回应,进一步刻画其豪迈激昂的形象。

刘克庄与好友积极奔走救国,却不为朝廷理解。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畏人言,坚持报国理想,恪守高洁品格。在这离别的深夜,面对黑暗难卜的前路,词人与友人把酒言欢,豪气顿生。这首作品词风豪迈慷慨,用语大胆夸张,情节描写生动形象,离别伤感和豪情壮志并存。

【大师导读】

词人远行,好友送别,在一起饮酒。这首词把两个狂士的酒后情态写得绘声绘色,充满动作和响声。旁观者笑他们疏狂,作者回答道:“疏又何妨,狂又何妨!”的确,人生有的时候不妨疏狂一下,何必总是压抑自己,何必把自己包得这么紧。

——周国平

玉楼春(年年跃马长安市)

戏呈林节推乡兄

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青钱换酒日无何,红烛呼卢①宵不寐。

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

【注释】

①呼卢:指赌博。

【赏析】

这首词是刘克庄为规劝友人远离烟花之地、专心为国效力而作。既是“戏呈”,故词中并无怒斥棒喝之辞,而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上阕从对这位林姓友人的生活状态起笔。“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两句极言友人纵情声色、长期流连于花街柳巷,以娼门作为寄居之所。“长安”并非实指长安城,而是指代南宋都城临安。

“青钱换酒日无何,红烛呼卢宵不寐。”这两句化用杜甫《偪侧行赠毕四曜》中“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以及晏几道《浣溪沙》中“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之句,进一步揭露友人挥霍无度,终日买醉、彻夜赌博的荒唐生活。

下阕转入正题,切中规劝题意。“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这两句采用对偶和对比两种手法,揭露了风尘女子的脉脉温情不过是逢场作戏,只需金钱便能换得;而家中妻子却思夫心切、忠贞不渝。这两句中有理有情,词人希望借此唤醒友人的良知。

末两句“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取自辛弃疾的《虞美人·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中“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以及《水调歌头·送施密圣与帅江西》中“同贱子亲再拜:西北有神州”的壮句,意欲激发友人果断与风尘生活诀别,不再和妓女离别时徒然抛洒男儿泪水,应该重拾收复中原的宏图壮志。

饮酒狎妓,原是文人争相附会的风雅事。但是南宋年间,很多壮志难酬的文人一味耽于酒色,试图借短暂的快乐和温存麻痹自己,作者对此保持着清醒的认识,并希望能挽救自甘堕落的友人。

这首规劝词写得颇为讲究。上阕避开说教规劝,以免引起友人反感,而着力描写对方奢靡放纵的生活,给其留下自我反思的空间,于描写中尽含讽刺。下阕先代友人家中贤妻发声,试图令友人自觉愧疚,最后才以报国壮志相激励。上下两阕层层铺叙,合理递进,重情重理,极为巧妙。

【大师导读】

后村《玉楼春》云:“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杨升庵谓其“壮语足以立懦”,此类是已。

——清·况周颐·《蕙风词话》

克庄词于豪迈中具有家国之感,足予销沉放任之士习以极大教训。例如《玉楼春·戏林推》。

——龙榆生

忆秦娥(梅谢了)

梅谢了,塞垣冻解鸿归早。鸿归早,凭伊问讯,大梁遗老。

浙河西面边声悄,淮河北去炊烟少。炊烟少,宣和宫殿,冷烟衰草。

【赏析】

北宋末年,金人入侵,帝王遭掳,山河破碎,宋室南迁。这一连串惨痛变迁,给南宋文人造成巨大的心理创伤。因此,动荡兵戈的岁月怀想和收复失地的强烈愿望,成为南宋盛兴的诗词题材。刘克庄这首词便抒发了对北方山河的追怀与遥想,表达渴望收复中原的心愿。

上阕意境哀婉凄凉。“梅谢了,塞垣冻解鸿归早。”江南春暖时,正是梅花凋谢的季节,而北方边塞地区,刚刚冰消雪解、万物复苏。冬来春迁的鸿雁按照季候规律,也要飞回北方了。可南宋上至王公下至子民,却不能像鸿雁一样北上。

词人只好凭鸿雁传语:“鸿归早,凭伊问讯,大梁遗老。”“鸿雁”是古诗词中常见的传递书信或口讯的意象,“大梁”即北宋都城汴京。刘克庄身处江南,心系生活在北方失地的同胞。

下阕,词人借鸿雁的视角,在想象中俯瞰中原的衰败凄凉。

“浙河西面边声悄,淮河北去炊烟少”两句极言中原地区萧条荒凉、满目疮痍、人户稀少的惨淡现实。“浙河西面”即浙江西路,包括镇江一带,临近宋、金的淮河分界,是边防要地。如此险要的战略之地却悄然无声,足见南宋朝廷苟且偷安、疏于防务的状况,这让积极主张收复失地的壮士不禁扼腕叹息。“淮河北去”是金人铁蹄践踏下的土地,战争过后,民不聊生,百姓无心生产生活,纷纷背井离乡,再加之朝廷积贫积弱,已无暇亦无力顾及黎民的生息。

“宣和宫殿,冷烟衰草。”宋徽宗在位时,朝纲废弛,挥霍无度,宫廷建筑与皇室收藏之奢华皆令人发指,招致百姓的怨恨,最终落得丧师失地、国祚衰微、沦为金人阶下囚的下场。昔日金碧辉煌、气象万千的宫殿,到如今只有“冷烟衰草”相伴。今昔的强烈对比,道出词人心中人物皆非的感慨。

然南宋偏安一隅,不思进取,统治者在临安再次过着纸醉金迷、莺歌燕舞的奢侈生活。词人在慨叹故国宫殿的同时,流露出对南宋朝廷危急现状的忧虑。

【大师导读】

后村词与放翁、稼轩,犹鼎三足。其生丁南渡,拳拳君国,似放翁;志在有为,不欲以词人自域,似稼轩。

——清·冯煦《宋六十家词选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