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堂屋的东里间门,用手一推,就“唉”的一声,像是叹气。我几乎天天都推来推去,它也就唉唉地叹个不停。
一到半晌午,母鸡就从窗台上的鸡窝里钻出来,扑扇着翅膀跳下地,“咯嗒咯嗒”叫起来。接着东邻家的母鸡也叫起来。还有南邻家的、西邻家的,到处是“咯嗒咯嗒”的声音。这时姥姥就说:“该做饭了。”一会儿,灶屋里冒出了刺鼻的柴烟,在母鸡的“咯嗒咯嗒”的叫声里,又响起了“咕嗒咕嗒”的风箱声。
我小舅叫庚五,和我年岁一般大。即使玩得最起劲的时候,一看太阳到了晌午,也毅然决然地说:“不玩了。”撇下我一溜飞跑,跑出胡同,跑向村口。开始我纳闷,后来明白了,他是去牵牛。我看他绕着下地回来的长工不停地求告:“让我牵牵,让我牵牵。”一旦接过缰绳,却又战战兢兢地尽可能地远躲着牛,壮起胆子大声吆喝:“咑,咑,快走!”有时还学着大人腔调骂上一句:“娘的!”
虽然庚五爱牵牛,可外祖父一个劲地逼他念书。每天早晨,他总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一边含着眼泪,一边“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外祖父从来不让我念书,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玩,看着小舅对我羡慕极了的眼光,我充满了优越感,真切地觉得:住姥姥家真好。可是小舅在“作新民”,我却没了玩伴。有时等急了,就冲着堂屋里喊:“姥爷(我家乡对外祖父的叫法),小舅念完了没有?”
有时也教诗,诗就有意思得多了。比如:“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我就模模糊糊地觉着像姥姥家的小郭庄。
外祖父,村里人都叫他八先生,据说是个秀才。平常里下地干活,一旦三里五乡的村里有了丧事下帖子请他,就换上长衫。给人家当“点主”先生去。他崇信“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小舅,他唯一的继承人,就成了“逼”的对象。有时姥姥埋怨说:“这么点小孩,整天逼着他念书,你想逼死他呀!”
四姨沾了是女孩子的光,没有遭受逼着念书的罪。可没逃脱裹脚的罪。她比我大几岁,都说她长得好看,我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我最看中的是她的辫子,每逢打架时,我总是想法去拽她的辫子。她对付我,是告状,用现下话说就是“打小报告”,一告一个准。我们却又整天谁也离不开谁,一会儿不见,就要“叫魂”了(到处喊叫之意)。
春天里,家家挖野菜,拌上玉米面蒸着吃,图省粮食,也图新鲜。我和四姨也常去村北麦地里挖野菜。麦苗刚刚漫过老鸹,绿油油一望无际,风一刮,一起一伏,像水波浪。麦垄里,土又松又暖,躺在上面舒坦极了。太阳晒得浑身痒痒。从麦梢缝里瞧上去,是蓝天,是白云。瞧着瞧着,那白云慢慢地似乎像要盖下来了,一眼,它倏地又飞回了原处。
只有春季才有叫着“光棍多苦”的鸟,边叫着边飞向官道北去了。在老远的官道北,一个小孩高声地与鸟一对一答:
“光棍多苦。”
“你喝糊糊。”
“光棍多苦。”
“你想媳妇?”
……
突然,四姨喊起来:“还不爬起来挖野菜!”
回到村里,站在家门口支起耳朵听,是意料中的四姨的照例的话:“他光玩了。”母亲说:“今儿不让他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