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信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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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丁聪的信

回忆过去生活,可再重新审视一次。

丁聪

(1916—2009)上海金山区枫泾镇人。笔名小丁,中国漫画家,舞台美术家。其父为漫画家丁悚。丁聪受父亲影响,于20世纪30年代初开始发表漫画,以创作讽刺性漫画为主。后在新华电影公司编画报,同时任《良友》画报美术编辑。1937年至1941年在香港编辑《良友》《大地》《今日中国》等画报,多次参加抗日宣传画展览,从事舞台布景设计。1942年至1945年在桂林、重庆、成都、昆明等地,为中国艺术剧社等剧团设计《北京人》《家》《牛郎织女》等剧的舞台布景,并在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任教,与庞薰琹等人组织现代美术会,参加重庆八人漫画联展。抗日战争胜利后回上海,与吴作人等组织上海美术家协会。1947年移居中国香港,参加人间画会的活动。1949年初回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文代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筹备出版《人民画报》,任副总编辑。丁聪为中国美术馆研究馆员,先后任全国政协六届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及漫画艺术委员会主任、中国摄影学会副主席、《讽刺与幽默》编委。1979年春节,丁聪得到平反。其后恢复创作,在《读书》杂志上开有专栏。2009年5月26日,因脑血栓引发肺部感染,在北京去世。

韩羽同志:

赐画戏及书联均已由米谷交我,三者均极妙,见者无不称绝,特函致谢!

兹有恳者:我友白景晟同志,系干校同学,现分配在电影学院教课。此人原是名配音演员(列宁、斯大林讲的中国话,大都是通过他的嘴的),昨来我家看到老兄之作,大为赞赏。他对文学、绘画都是内行。我介绍了你画的《聊斋》,他更为“心痒”,迫切要我转求赐“鬼画”一二,我感一再为你添麻烦,颇为不好意思,只是“同好”之情难却耳,待你兴来时,一挥赐下即可。

科技界已动起来了,现在要看文艺界了。匆匆即颂

近祺

丁聪

8月23日

札记

鲁迅小说中的人物,像祥林嫂、闰土、孔乙己,应该说是“似曾相识”,在我家乡人中就可找到他(她)们的原型。唯独阿Q不然,他给我的印象是熟悉而又陌生、清晰而又模糊,有如司空图所说:“脱有形似,握手已违。”正由于此,更具魅力,发人猜想:阿Q到底是什么样?

我十七岁那年,在临清市一家书店里偶然见到一本丁聪画的《阿Q正传插画》。翻开一看,那愚顽而傲态十足的尊容以及挨了赵太爷一巴掌后既说不上是争又不像是忍的懵懵懂懂的呆相,我怦然心动:阿Q就是这样!

从那时起迄今止,我已将这本插画珍存了四十六年,是我藏书中“藏龄”最老的一本。也是时至今日,虽历时四十余个春秋,这本插画“在已有的若干图画的《阿Q正传》中”仍然在闪射着“一道清新有力的光芒”(茅盾语)。

更为欣幸的是,1977年夏季的某一天,在米谷公家,遇到一位胖胖的戴眼镜的客人,一介绍,是丁聪。为之仰慕的《阿Q正传插画》的作者竟不期而遇,我当时的感受是:恍如梦寐。

他那时在中国美术馆工作。美术馆离南小街口不远,他常常到米谷家串门,一回生,二回熟,我和这位漫画前辈由相识而相熟了。谈话间必然会提到我已保存了数十年的《阿Q正传插画》,并希望他在书上题几个字。他慨然应允。又一次去北京,我将书带了去。他见书已陈旧破损,问米公有没有一本好一点的,边说边往书橱中翻找,果然找出了一精装本,说:“把这本换给韩羽。”并在扉页上写了几行字:“韩羽同志居然把‘阿Q’保存了三十来年,嘱余题记,今在米谷家发现这本装订得较牢的,换给你,并致谢意。”

最近在《文学报》上读到詹同兄的一篇短文,文中写道:“1949年,我在北京购得这部《阿Q正传插画》,是上海出版公司印制的颇为精致的精装小画册。1956年我带来上海。十年后于‘文革’中佚去,再十年后于1976年又重新觅回。这套画册的一失一得,已属珍贵了,而更难得的是1988年丁聪先生在这套画册扉页上写了这样几句话:‘詹同拿这本书要我写几个字。这件事本身使我很激动。回忆当时画这套画时,由于年青无知,并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会保存这份拙作。从中得到的教育是:创作是极严肃的事情。如不认真对待,以后想改,也是来不及的。写此数语,与詹同共勉。’”

我不厌其详地把它抄录下来,是我惊喜于我们竟如此不谋而合:同样酷爱这本插画,同样珍存了数十年,同样请作者题了字。

丁聪的另一本《鲁迅小说插图》,是“文革”后出版的。此书的《画后记》中有这样几句话:“起先,我在公余之暇,偷偷地试着画几幅小草图,画了十几幅时,就忍不住给熟人看看,听听意见。”“画几幅小草图”为何还要“偷偷地”?“公余之暇”的“公”又是什么?

聂绀公曾送我一本他自己油印的《北荒草》。其中有一首《题丁聪画老头上工图》:“驼背猫腰短短衣,鬓边毛发雪争飞。身长丈二吉诃德,骨瘦瘪三南郭綦。小伙轩然齐跃进,老夫耄矣啥能为。美其名曰上工去,恰被丁聪画眼窥。”《北荒草》所吟咏的,是诗人自1958年至1960年间在北大荒劳动时所历、所见、所闻、所感。1957年的风风雨雨不必多述,只此一诗足以想见这位漫画前辈的遭遇了。

我不妨给前面提到的“偷偷地”“公余之暇”加一笔注:那时,我每去北京总要去美术馆坐上一会儿。有一次,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幅插图(就是后来印在《鲁迅小说插图》里的),画幅不大,纸很厚,他说是卡片纸。我问为什么在卡片纸上画,他说是废物利用。我翻过一看,果然有人名编号之类。他说他在美术馆的工作是抄写卡片,也就是为展览会书写画题与作者名字的说明牌。他颇为自得地告诉我,他写卡片一丝不苟。的确,仅以他的极具功力的小楷就已游刃有余。固然,工作无贵贱之分,可是那些年间充斥于美术展览会的所谓美术作品,有句顺口溜道得好:“口号拳头枪,张嘴加反光。”一代漫画大家为充斯役。“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颠倒如此,夫复何言。

我与丁聪前辈的接触,得知他之所好。一是酷喜藏书,室中四壁书香,使人如老饕对长筵,目不暇接。他说:稿费都买了书了。二是曲糵之好,且颇有量。有一次在上海相遇,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吃老酒”。已记不清吃了多少老酒,有句话还记得,他说自从1947年离开上海,这是第一次回来,说到这儿,兴奋得长吁一声:“可回了家了!”我说:“您回了家了,我可出了国了。”因为吴侬软语我实难懂,像到了外国一样。又有一次,在唐瑜先生家聚饮,虽多人在座,均作壁上观,唯我奉陪丁聪、赵沨二位前辈,频频举杯,也唯我醉得一塌糊涂,事后得知,喝了五瓶。

虽年逾古稀,却老当益壮,身体自是强健,创作更为高产,想来当善养生之道,可他的口诀是:吃肉、喝酒、睡觉。这无为之为,使人无法学,也不敢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