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雯在山里的婆家过完大年,又和李国栋一起返回城里的娘家接儿子。好在蒋小雯娘家的地理位置在省城与婆家地理位置的中间,一线三点,来回顺路,倒也不耽误时间。
儿子李子浩今年八岁,上小学三年级。本来是要带儿子一同回山里过年的,但儿子在年前突患感冒,咳嗽不止,蒋小雯担心儿子一路颠簸,症状加重,就有心把儿子留在娘家。
李国栋也不勉强,他终究是心疼儿子的。但他不能不回山里,毕竟是传统的大年。蒋小雯也不能不回,毕竟她是李家的媳妇。无奈之下,一家三口分作两个地方过大年,蒋小雯和李国栋两口子回李国栋老家,儿子留在了蒋小雯娘家。
蒋小雯和李国栋两口子进门的时候,儿子正坐在电视机跟前,喜眉笑眼地看动画片呢。看到高兴处,又是拍手又是跺脚。见自己的爸爸妈妈进来,只瞄了一眼,立刻又被动画片给吸引过去了。
蒋小雯的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几天没见儿子,儿子见了自己竟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儿子是长大了,对自己的依恋是越来越淡薄了,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送个幼儿园都拉拉扯扯、哭哭啼啼地不肯松开自己的手了。
儿子在一天天地长大,总有一天会羽翼丰满、展翅飞离自己的视线,而自己呢,也终会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守在空房子里,默默等候自己的孩子回家来一趟。
蒋小雯的心蓦地一酸,想自己多年来巨大的成就就是自己的儿子,而这份成就终有一天将不被自己所掌握,留给自己的还会有什么呢?
蒋小雯的母亲整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去婆婆家是吃不到什么的,山里人的日子终究俭朴一些。
蒋小雯的母亲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她对农村与城市的那份差距是太了解不过了。她自己经过多年的奋斗,终于在城市里立住了脚,而她的女儿却又倒退回去,嫁给了来自大山的李国栋。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即遭到她出自本能的反对。
但女儿却一根筋,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愣是不开窍,啥也不考虑,硬是让李国栋给软磨硬泡地拿下了。唉,这孩子,嫁给李国栋多少是有点委屈了。论家庭,论学历,论综合条件,哪一点不在李国栋之上?按理应该找一个更为优秀的年轻人,可为什么就偏偏找了李国栋?
对于李国栋,蒋小雯的母亲先前是不怎么喜欢的。当然,她针对的不是李国栋这个人本身,而是他来自大山的家庭背景。她很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再倒退回去。说是两个人都在省里工作,回山里去只是做做样子,但你总得去做吧。去做,就得去吃苦。路上要颠簸,夜里要睡土炕,要吃粗糙的饭食,要闻炉子里的煤烟,要忍受寒冷和不洁习惯等等。而最为关键的一点是,你总归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在父母的身边没受过一点罪,现在却因为一个李国栋而去受那些完全没有必要去受的罪,实在是有点亏!
当然,先前的不喜欢归不喜欢,自从女儿铁了心嫁给李国栋,母亲便再也没有在女儿的面前说过李国栋半个“不”字。她隐隐感觉到女儿对这份婚姻其实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满意,只是心底的那丝无奈不愿意流露而已。这样的话,她就更不能增加女儿的负面情绪了。既然结了婚,成了一家人,母亲也就爱屋及乌,拿李国栋不当外人,像儿子一样待着了。
李国栋在蒋小雯的家里也从来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和蒋小雯的父亲频频干杯,讲笑话,说故事,是饭桌上当然的主角。他打心眼里感激岳父母,把自己优秀的宝贝女儿嫁给他这个大山里跳出来的穷小子,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两口感到后悔不是?
蒋小雯的母亲将一大块李国栋爱吃的红烧排骨夹在李国栋的碗里,李国栋推让:“妈,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毫不客气地响起。
李国栋低头看看腰间:“谁呀?这时候打电话?”随即不耐烦地把手机抽出来,很不以为然地瞄了两眼,筷子伸向岳母刚刚给自己夹过来的红烧排骨。
在他瞄着那个电话号码的时候,突然一怔,伸向红烧排骨的筷子在空中做了短暂的停留,随即淡然地说了一句:“噢,小王呀!”然后起身到厨房接电话。
蒋小雯正在督促儿子吃饭,对李国栋的电话本来是不怎么在意的,但李国栋说了一句小王之后,随即匆忙到厨房接听,就让她有点狐疑了。小王是李国栋处里新来的大学生,他找李国栋有什么事?而什么样的事又不能让李国栋当着大伙的面说?
就听见李国栋在厨房时而高、时而低地说着。高的显然是希望餐桌上的人尤其是蒋小雯能够听得见的,无关紧要的客套话,而这些客套话是根本没有必要离开餐桌去说的。低的却嗡嗡嘤嘤的听不真切,显然这才是具实质性的电话内容。李国栋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蒋小雯能感觉到他似乎在很小心地向对方解释着什么。
最后李国栋以高分贝的客套话结束电话,向餐厅走来。蒋小雯故意低头跟儿子说话,没有向李国栋那个方向瞟一眼,但隐隐觉察李国栋的目光偷偷向她射来。蒋小雯一抬头,李国栋的目光迅速闪开。显然李国栋很在意她目前的反应,但他的在意又不希望被她看出来。蒋小雯不动声色地给儿子夹菜。李国栋坐下来,有那么两三秒钟的停顿,见蒋小雯没有什么异常反应,立刻又谈笑风生起来。联想到李国栋几天前的反常行为,蒋小雯一股莫名的火在胸中熊熊燃烧起来。偏巧此时儿子不小心将一筷子青菜掉在衣服上,弄了一团脏污。蒋小雯厉声呵斥:“咋回事?又把衣服弄脏了!”儿子不明白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妈妈怎么突然就变了脸色,很不服气地顶嘴道:“我又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你还想故意不成?”“你说我故意?那好,我就是故意的!”“你还嘴硬?有你这样的儿子没有?”蒋小雯气哼哼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甩,揪住儿子的胳膊还真来了劲。蒋小雯的父母都过来救外孙的驾,一起指责自己的女儿过分:“小孩子吃饭往衣服上掉不是很正常嘛?发什么火?”“有话跟孩子好好说,动不动就发火!有什么好?”李国栋也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别发火!”但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儿子受到庇护,立刻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抽泣起来,饭也不吃了。
外孙不吃饭,姥姥和姥爷也不动筷子了。这外孙可是他们老两口的心肝宝贝,别看他们两个在女儿成长的过程中对待女儿一向都以严格著称,但在对待外孙的问题上可是一致的妥协,妥协到娇宠的地步。
蒋小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发作纯系借题发挥,毫无道理,看儿子那般委屈,心里也难受起来。拿筷子在碗里扒拉着,不说一句话,也不往李国栋那个方向看一眼。
刚才的不看,是故意不看。现在的不看,是真的不想看。
李国栋呢?心里七上八下,眼睛始终不敢去正视蒋小雯。他心里明白,蒋小雯刚才的这一通发作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她刚才的不动声色根本就是装出来的。这么说,他的行为多多少少已经引起蒋小雯的怀疑,这可是一种不太好的端倪。李国栋的心底不由得一紧,今后可是要加倍地小心了。
蒋小雯和李国栋领着儿子从娘家回来的时候,照例提大包、携小包地带了一大堆东西。
蒋小雯的母亲总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吃饭太简单、粗糙,所带的东西大多数都是吃的。有自己亲手做的烧肉、丸子、麻花之类,也有从市场上买来的木耳、香菇、虾仁之类。有给大人吃的零嘴儿瓜子、花生、糖果之类,也有专门给外孙解馋的果冻、雪饼、薯片之类。
蒋小雯是很不情愿带这些东西的,一是觉得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总是沾父母的光,让她心里不好受;二是她嫁给李国栋的时候虽然很贫穷,但现在终归是好起来了,她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因为她嫁给了李国栋,就认为她永远都过得很窘迫似的。
蒋小雯不愿意父母为自己担心,对父母的种种体恤便出自本能地拒绝。在母亲为她收拾一包包东西的时候,她跟母亲推来搡去的,还故意不屑地、毫不领情地说:“这些东西哪里买不到?非要大老远的从这儿提到省城去?”
相比较之,李国栋倒很坦然的样子。这些东西提在手里,扛在肩上,对李国栋而言,是一种重量的负荷;对蒋小雯,却是一种心理的负荷。
一家三口返回省城的第二天,蒋小雯和李国栋去上班,儿子留在家里写作业。
早晨出门前,蒋小雯立在衣柜跟前左挑右选,拎不出一件合适的衣服来。这才懊悔年前只为自己添置一件羽绒大衣实在是有些失策,光想着回山里过年,冷,首要任务是防寒,没想到回来上班,那样的羽绒大衣已经有些过时节。大家都穿得单薄精干,自己穿那样一件笨重的衣服是不是有些可笑?
这样一想,蒋小雯就把去年的一件薄呢短大衣穿在身上。骑车上路,又有些后悔。羽绒大衣是有些笨重,但毕竟是件新的。身上的这件倒是单薄,但终归是件旧的。年前已经穿它很久了,这过节后的第一天,大家都簇新一团,脑袋都恨不得换个新的,自己还一副旧模样,不免有些寒酸落伍。
果然到单位的时候,眼前是眼花缭乱的一团锦绣。
单位里女同志多,女同志中讲究穿衣打扮的又多,大家有事没事总喜欢聚在一起,就各自的衣着细细品评一番。被评得好的,喜气洋洋,信心大增;被评得不好的,颜面无光,灰头土脸。这是年后上班的第一天,一群女人好多天没开服装展示会了,早就憋足了劲。
蒋小雯从电梯里出来,一群提暖瓶、拿拖把的女人正聚在楼道里,唧唧喳喳地说着。提暖瓶的是要去茶炉房打开水,拿拖把的是要到卫生间去涮拖把,但现在都聚在楼道口,抢着先把肚子里的话倒一倒。
小孙弄了个新发型,一头漂染成栗色的大波浪卷披垂而下直抵腰际,整个身子都罩在一层古铜色的光晕里,妩媚,张扬。小白上身穿玫瑰红低胸羊绒衫,下配黑色超短皮裙、黑色高筒长靴,是眼下年轻女孩子最热衷的时尚装束,虽然穿在已不能算是年轻人的小白身上,多少有些装嫩的嫌疑,但毕竟给人以眼前一亮的感觉。
蒋小雯走近,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向她射来。蒋小雯笑着打招呼,但笑得有些勉强,她宁愿这群人现在都待在各自的办公室里。
小白的嘴总是有些快,冲着蒋小雯大惊小怪:“你咋还老样子?”当然,今天的“快”与她那身颇为自得的着装有关。
蒋小雯尴尬地笑笑:“没顾得上买。”
“没顾得上买?你呀,就是舍不得给自己买,看你家李国栋倒常穿得光溜溜。贤妻,标准的贤妻!光知道打扮老公,不知道打扮自己。这么一副好坯子,不好好装潢,多浪费!”小白拍拍蒋小雯的脸。
一群女人哄笑。
随后,一群女人的中心议题由穿衣打扮问题演变成女人如何关爱自己的问题。
这可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说穿衣打扮只是一种浅层次的物质追求,那么如何关爱自己则已经上升到精神层面。这事关女人的生活品味和人生价值。
这个说做女人一定要自私,先把自己管好,再去管老公孩子,别傻乎乎一个劲地埋头奉献,到头来孩子飞走了,老公喜欢上别人了,自己也老了,想为自己活都来不及。
那个说现在的男人,根本就不知好歹。你在家没头没脸地干活,他还嫌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左右不是。索性懒点,端端架子,啥也不管他,他倒挺把你当回事。
蒋小雯若有所思地点头,觉得大家说的不无道理。
说得正热闹的当口,电梯门一开,《展望山北》编辑部熊主任绷着脸从里边走了出来。《展望山北》编辑部隶属于新闻信息处,承载着山北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省内外宣传任务。编辑部熊主任挂新闻信息处副处长。
大伙面面相觑,噤声鸟散,打开水的打开水,涮拖把的涮拖把。蒋小雯注意到,熊主任也还穿着年前的那件素色棉袄,浑身上下灰遢遢。
熊主任绷着脸径自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开门进去,不再出来。编辑部新来的年轻小伙子进熊主任的办公室去为她打扫卫生。
多年前,蒋小雯刚分配来的时候,也曾这样子地为前任主任打扫过卫生。那时候的熊主任还不是熊主任,还只是前任主任属下的一名普通打字员,大家都叫她小熊。那时候的小熊正如蒋小雯现在的这般年纪,也坐在蒋小雯现在的那间大办公室里。
小熊当年是这栋大楼有名的美女,而且是很有头脑的美女。说有头脑,是她善于将自己美的资质发掘转化为一种可以升值利用的资源。蒋小雯刚来的时候,小熊正处于蒸蒸日上期,那时候的小熊是现已退休的某位前副秘书长身边的红人。
关于小熊如何将自己演变为某位前副秘书长身边红人的典故,大楼里流传着数种版本。
一说小熊前夫的老爹即小熊的前公公跟那位前副秘书长是一条沟里长大的同乡,小熊的前公公托同乡的前副秘书长多多照顾自己的儿媳。前副秘书长果真多多照顾小熊,结果照顾得过了头,以至于辈分错乱,把可以做自己儿媳的小熊照顾得成了自己的枕边人。
一说小熊的前公公和那位前副秘书长是同乡没错,但同乡不同村,隔着两座山,况且小熊的前公公只是一名卡车司机,与前副秘书长是搭不上茬的。是小熊自报家门,自套近乎,与前副秘书长拉上了老乡。一来二往,成了忘年交;再一来二往,就成了心上人。
再说,什么同乡?根本瞎扯。小熊为了接近大楼里的重量级人物,可没少费心机。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顾盼生姿,就站在电梯里不停地上下。不停上下的目的就是为了与那些重量级人物不期而遇。不期而遇的目的就是为了钓大鱼。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条大鱼还真让小熊给钓着了。
自从小熊钓到了前副秘书长这条大鱼,小熊很快就不打字了,很快就成了熊主任助理,再很快就去掉了“助理”二字。其时前主任尚不到退休的年龄,熊主任助理在一边觊觎良久,渐渐失去耐心,为了去掉“助理”二字,三天两头向前副秘书长使小性子,最终前副秘书长拗不过“助理”,动用权力将前主任平调到别的处室去了。
小熊如愿以偿,坐在主任的宝座上,审时度势,运筹帷幄,身影从此便从蒋小雯她们的那间大办公室彻底消失了,与之一同消失的是与蒋小雯她们之间的平视和交流。
“小熊”变成了“熊主任”,“熊主任”开始觊觎“前副秘书长夫人”。
小熊还是小熊的时候,是没有做前副秘书长夫人的打算的,她一直甜甜地管那位前副秘书长夫人叫阿姨。那位阿姨是位糊涂得相当可以的阿姨,一度把小熊认做自己的干女儿,对于小熊与前副秘书长之间的亲密关系毫无认知。
倒是小熊的前夫,大楼里的一名普通司机,对于大楼上下的纷纷议论和背后的指指点点忍无可忍。终于在一次醉酒之后,一脚踹开了前副秘书长办公室的门,指着前副秘书长的鼻子破口大骂。大骂的结果是小熊的婚姻彻底解体,前夫领着儿子调离了机关大楼,小熊成了离异的单身女人。
一个单身女人,形单影只,顾影自怜,自然会生出种种的欲望,这种欲望是主任这个头衔所无法满足的。
据说前副秘书长在小熊的婚姻走向解体之后,开始有意识地疏远小熊,并且语重心长地劝导小熊,要把自己托付给一个成熟而又稳重的人,千万不要找那种没头脑又意气用事的,譬如你的前夫云云。
前副秘书长的劝导在小熊的耳朵里变成了一种不负责任的推卸,因为小熊心目中成熟而又稳重、有头脑又不意气用事的人,除了前副秘书长,没有别人。那时候秘书长的位置刚刚空缺下来,前副秘书长是竞争那个位置的有力人选。前副秘书长对小熊的疏远和劝导与他仕途的利害关系密切相关。
小熊心知肚明,但她又很不情愿失去前副秘书长这棵大树,自然对前副秘书长的疏远和劝导置之脑后,依然一心一意地围绕在前副秘书长的身边,并且渐渐地滋生出荣跃为前副秘书长夫人的念头。
就在这当口,一封匿名信辗转到正牌前副秘书长夫人手上,信中对小熊的“行为”、“野心”披露无遗。前副秘书长夫人勃然大怒,大骂小熊狐狸精转世,狼心狗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竟然在暗地里打起了她的主意。真是痴心妄想,登鼻子上脸,以为自己长得有几分姿色,就想什么也兜在自己怀里?
前副秘书长是典型的“妻管严”,别看他在背地里跟小熊如何如何,那完全是基于夫人不知情的基础上。一旦被夫人察觉,他还真的不敢再有什么不轨行为了。要知道他能混到今天这个份上,完全得益于夫人家族的坚硬后盾。这个坚硬后盾,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
熊主任一下子变得落魄起来。
当然,是属于生活的那种落魄,而不是工作的。
当然,是属于女人的那种落魄,而不是主任的。
单位里,她依然坐在主任的宝座上,依然可以对着手下的人颐指气使、发号施令。但离开单位,她就变成孤独的一个人。前夫领着儿子离开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以前是自己忙得顾不上见,等她突然闲下来后,是前夫不让她见。
熊主任的性情一天天变得乖戾刁蛮、莫名其妙起来。
原先跟蒋小雯坐在一个办公室的时候,熊主任也就是原来的小熊,也如平常的女人一般“庸俗”,喜欢坐在一起聊聊家常什么的。譬如聊老公、聊孩子、聊服饰、聊美容等等,也说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说单位里的是是非非。
但小熊最初演变为熊主任助理之后,虽然办公室和办公桌都没有改变,但熊主任助理的行为做派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蒋小雯她们几个小一拨的女同事坐在一起没心没肺、没头没脑地闲聊的时候,熊主任助理“出淤泥而不染”,“洁身自好”,不再参与进来。不仅不参与,有时还皱着眉头故意咳嗽以表示反感。
到后来,熊主任助理演变为熊主任,从大办公室搬离,搬到了前任主任腾出来的单间办公室。坐在阔大的老板桌后面,熊主任变得更加“脱俗”、更加“高尚”、更加莫名其妙起来。
熊主任的莫名其妙表现为,无论手下的人在嘀咕什么,她总觉得是在嘀咕自己。为此,她要么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出来,要么就是蹑手蹑脚地出来,贴在蒋小雯她们的大办公室门口,听听她们在说什么。
有一次蒋小雯因为有急事匆匆外出,门一拉,熊主任那张冷冰冰的脸一下子突兀地暴露在一屋子人的面前。一时大家都有些尴尬,僵得像雪地里的大白菜。还是小白反应快,笑呵呵道:“哎呀,熊主任,你看蒋小雯多有眼色,知道主任要进来,赶紧给开门!”大家也赶紧跟着呵呵笑了几声。
知道熊主任有这样莫名其妙的举动之后,大家在办公室说话都加倍小心,但也免不了开开玩笑,说蒋小雯别看你是个博士,要想在这大楼里混出点名堂来,你就得向熊主任学习。说小白你打扮得花枝招展,光给我们看有什么用?你得学习熊主任给重量级人物看!
玩笑三传两传的,还真传到了熊主任的耳朵里。这下蒋小雯在熊主任眼里贴上了标签,一道熊主任不时想磕打两下的标签。
关于小白的玩笑其实也传到了熊主任的耳朵里,只是熊主任不敢轻易去触碰小白罢了。小白的老公可是在省纪检委任要职,熊主任可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清清白白、规规矩矩。他要是收到什么不明不白的信还不给你整个水落石出?要再夹带点个人恩怨还不给你整个落花流水?蒋小雯的老公呢,也就这大楼里的一名普通干事,孰重孰轻,孰碰得孰碰不得,熊主任是很分得清楚的。
蒋小雯是这大楼里唯一的博士。
一个博士,混在机关大楼里,还真混不出什么名堂。蒋小雯混了多年,至今仍是熊主任手下的一名工兵,干一份识几个字就能干了的、但识字太多却不一定能够干好的活儿。当然,在这大楼里混得好与赖,与活干得好与赖,没有直接的、必然的关联。
蒋小雯心里明白,她在熊主任手下干活,无论她干好干坏,熊主任都会有一番说辞。她干好了,那是她应该的,你不是博士吗?博士干活就得有点水平,不然也不能叫“博士”。她干坏了,那就更有说辞了,还博士呢?就这点水平?“博士”,“博士”,其实就是啥也“不是”。
蒋小雯觉得自己真有点识字太多,这扣在脑袋顶上的无形的博士帽,没有带给她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反而给她带来许多负面的影响。譬如熊主任对她的态度,颇有些鸡蛋里挑骨头的刻薄,虽然熊主任对手下一向刻薄,但对蒋小雯似乎更甚一些。
这当然与那些玩笑有关,但出炉玩笑的肯定不是蒋小雯,而熊主任为啥单单要拿她开刀?还不是她脑袋顶上的那顶博士帽,无形中刺痛熊主任的软肋?熊主任的第一学历是高职技校,第二学历是电大专升本,那是她坐上主任的宝座之后,匆匆为自己充电充来的。
其实,她坐上宝座与学历没有任何的关联,而坐上宝座之后的充电与能否坐稳宝座也没有任何的关联。她充电或不充电,都没有人能够将她从那个位子上捋下来。但坐在宝座上的熊主任,却要为自己坐宝座的那个屁股粘贴上一些相应的粉饰。
事实上,在这样的机关大楼里,没有人整天惦记着你的学历,就像没有人惦记着蒋小雯是个博士一样,也没有人惦记着熊主任是一名后天的电大生,但熊主任却似乎很惦记的样子。
因为很惦记,所以她就很不舒服。因为她很不舒服,所以她就得拿让她很不舒服的人开刀。熊主任很不舒服的时候,就会召集属下全体人员开会。
熊主任当主任多年,终究是练就了一套通过治理属下而让自己很舒服的本领。
蒋小雯刚刚坐定,对面的小白就冲她翻白眼:“一会儿开会肯定磕打人!”
“这刚过完年,没啥不愉快吧?”
“熊头儿不愉快。你有老有少,热热闹闹,人家熊头儿就孤单单一人。刚才没见熊头儿那脸?阴着呢!这都憋一个年了,还不发泄发泄?”
老冲咱们发泄也不管用啊!”
“是啊,可不冲咱们发泄,冲谁发泄?要不,你给熊头儿介绍个老伴,让她转移一下注意力,咱们的日子也好过点?”
“你能耐,还是你给介绍,我可没那个本事。”
“我是想给介绍呢,可咱熊头儿好歹也是副秘书长身边的人,我手头那个级别的老干部还真没有。”
正说着,刚才为熊主任打扫卫生的年轻小伙子进来通知大家开会。蒋小雯和小白起身走出办公室后,又返回来拿笔记本和笔。
熊主任开会有个特点,她喜欢手下的人做做笔记。即使没什么可记的,也得拿着笔记本和笔,做出要记的样子。
熊主任说了,好记性不如一个烂笔头。她讲的话,你现在记着,不一定明天还记着;明天记着,不一定后天还记着;后天记着,不一定大后天还记着。总之,你总有一天会不记着。但是,如果写在本子上呢,那么你无论什么时候翻开它,就会看到那些话,看到那些话,也就等于你记着了。
熊主任还说,不是说她讲的话就一定要强迫大家记下来不可,也不是说她非要强迫大家做笔记不可,这关键是涉及到一个工作态度和工作习惯的问题。我们大家都是做文字工作的(熊主任说到文字工作的时候,总自豪地一挥手,似乎只有做文字工作的人,才能被称为文化人;而只有文化人,才是真正高尚和尊贵的人),什么东西对我们最重要?那就是一个良好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习惯。什么是良好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习惯?那就是严谨、认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譬如说(熊主任再一挥手),我们开会,就要有一个开会的样子。不能说你两只肩膀扛一个脑袋,左耳朵听听,右耳朵冒冒,完了什么事都没有,那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态度和习惯。这种态度和习惯很不好,严重地影响着我们工作的进一步开展,我们要坚决地改掉(熊主任最后一挥手,这最后一挥手的动作幅度和强度都远远大于前两个动作)。
为了培养大家良好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习惯,熊主任开会之前的一个习惯动作是,环视一周,冲着她环视的目标点头或摇头。她冲着点头的是手里有本有笔的,她冲着摇头的是手里空空如也的。然后熊主任微蹙眉头,干咳两声:“哦——,看看还有哪位同志忘了拿本拿笔?”那几个被她盯着的目标只好返回去拿本拿笔。
蒋小雯做学生的时候,是做笔记的一把好手,那些笔记主要是为了应付考试的。可现在做这个笔记是为了应付什么呢?那就是熊主任的目光了。蒋小雯被熊主任的目光盯过几次之后,也终于记住了拿本拿笔。
熊主任盯着一屋子的属下,都规规矩矩地拿了本、拿了笔,脸上的肌肉微微松了两下,随即又紧绷起来。她干咳两声道:“哦——,这个年已经过完了,大家的心呢,该往工作上收拢了。哦——,为了这个年,一些同志从年前就忙活上了,心思没往工作上操。这个不怨大家。哦——,过年嘛,可以理解。但是,现在呢,这个年已经过完了,哦——,心思要是还不往工作上操的话,那就很不像样了。哦——,今天开这个会呢,就是要提醒大家,要赶紧收心了。我们这一年面临的任务还很艰巨,哦——,我们大家要齐心合力,把我们的工作干好。哦——,大家知道,我们现在的经费很紧张。哦——,只有把工作干好了,我们才有可能去争取领导的扶持。哦——,为了干好我们的工作,就要求大家从上班的第一天起,就要有一个良好的工作面貌。哦——,我们这里女同志多,女同志多,闲话就多,大家喜欢聚在一起聊天,拉家常。哦——,不是说,不让大家聊,是说,大家聊要分个时间。哦——,工作的时候,心思要操在工作上的话,大家可能就没时间聊,或者说没心思聊。哦——,聊过来聊过去,东家长西家短,哦——,大家都是知识女性,知识女性,要让知识在工作中发挥出作用来,不能像家庭妇女一样,哦——,就是聊老公、聊孩子,哦——,哦——。”
熊主任突然有些语塞,脸一下子涨红。她顿了顿,拿过面前的杯子喝水。水显然有点烫,熊主任张嘴猛吸两口凉气。
小白用手指戳戳蒋小雯的胳膊,蒋小雯心领神会。
熊主任总是这样,在提到老公和孩子的时候,情绪总会不由自控地出现一些波动,虽然她在竭力掩饰,但还是能被在座的人看出来。蒋小雯心底涌起一种感触:熊主任这个人虽然挺刻薄,但其实也挺可怜。
熊主任调整好情绪,继续开始讲话:“哦——,刚才讲到哪里?哦——,说知识女性,要让知识在工作中发挥出作用来。哦——,尤其是我们的高知女性,更要在工作中发挥出巨大的作用来。哦——,高知,高知,一定要让这个‘高’字在工作中体现出来,‘高’在哪里?怎么样就是个‘高’?哦——,不是说你自己认为你‘高’你就‘高’,你得让大家都说你‘高’你才‘高’。哦——,尤其是,哦——,这里强调一下啊,尤其是,你得让你的上司你的领导说你‘高’,你才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高’。哦——,关于这个道理,不多讲了啊。”熊主任停顿一下,朝蒋小雯那个方向瞄了一眼,然后转换了话题。
熊主任总是这样,在讲到她特别想讲的问题时,总是以“不想多讲”作为结语,以此来加强大家对这个问题的反省。
“哦—,我们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哦——,尤其是我们的女同志,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上班,这当然是好事。哦——,但是呢?如果你把心思都花在穿戴打扮上,是不是往我们工作上花费的心思就要少一些。哦——,今天我弄一个新发型,明天我穿一套新时装,后天她拎一个新皮包,再后天她又穿一双新鞋来。哦——,大家聚在一起,就谈论比较个这些东西?是不是很有价值?哦——,不是说不让大家讲究仪表啊,关键是我们这样的大楼里,工作是第一位的,哦——,社会上那些个时髦了、潮流了,我们不能盲目追随。我们毕竟是知识女性。哦——,关于这个道理,也不多讲了啊。”
熊主任又停顿一下,又朝蒋小雯那个方向瞄了一眼。
当然这一眼应该是瞄向小白和小孙的。小白坐在蒋小雯的左边,小孙坐在蒋小雯的右边。小白又用手指戳戳蒋小雯的胳膊。
蒋小雯感叹,熊主任果然是熊主任,短时间内就把让她不愉快的几个因子高度概括,一一磕打一遍。不指名,不道姓,却又让你们个个心里明白,所谓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却刀刀直抵命门。
蒋小雯搞不明白的是,熊主任还是小熊的时候,其实跟大家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的。当年的小熊那也是顾盼生姿、花枝招展,不然也攀不上前副秘书长那棵大树,却为何在她做了主任之后,突然反感起女人的穿着打扮来?是因为她主任的头衔曾经是与花枝招展联系在一起的,而现在却想竭力扭转这一曾经的事实?还是那令她花枝招展的历史人物早已退出权力的舞台,令她失去了花枝招展的原动力?或是女人的日益衰老令她意识到自己无论再怎样地花枝招展,也不可能压过她手下的年轻人了?
蒋小雯审视着眼前的熊主任,一个地地道道的中老年妇女的形象,服饰远离时尚,神情疲惫拖沓,远没有当年花枝招展、风光无限的影子。这种改变,除了岁月,除了年龄,还会有什么呢?真像大家背后嘀咕的那样,是一种心理的改变吗?一个女人以失去家庭和孩子为代价换回来的锦绣前程,也不过如此而已。
熊主任又就男同志们玩网络游戏、小年轻人在办公室里煲电话粥等等的若干问题展开了长篇大论。
会议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散会的时候,蒋小雯在笔记本上只记了两个字:“收心”。
小白的笔记本拿过来,上边写着:“最新吉尼斯记录,589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