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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迷途的潘多拉

——读米兰·昆德拉《搭车游戏》

昆德拉有部不甚出名的小说《搭车游戏》,它暴露的人性却是诡秘而惊险的、耐人寻味:一对情侣驾车出游,途中,男子突发奇想,提议模仿一场陌生男女的搭车游戏,以遣旅途寂寞。姑娘羞涩,但又不想扫恋人的兴,于是公路上就上演了如下一幕——

小跑车缓慢减速。小伙子摇下玻璃,笑道:“您去哪儿,小姐?”“巴士特里沙,顺路吗?”姑娘问,笑盈盈抛出了个媚眼儿。

接下来,故事完全按流行规则进行。车上,他们像陌生男女那样调情,耍嘴皮,小伙子将猎艳者的角色演得惟妙惟肖。姑娘忽生妒恼,怀疑男友平时就是这样招惹女人的。她想:我得气气他,他能做,我为什么不能?于是,使出浑身解数,模仿起自己并不熟悉——甚至鄙视的那种女人来。

天黑时,来到一座小镇旅馆下榻。

小伙子举起酒杯:“来,敬你!”

“你难道不能把酒敬得有点情趣吗?”

“好,那么这杯酒不是敬你,而是敬你这类既具备动物的长处,又兼备人类短处的女人。”

“把一个女人和一个动物相比,我不觉得有什么诙谐。”

“好,”小伙子还举着酒杯,“那么敬你的灵魂,为你那从头顶滑向肚皮里就大放光明,从肚皮爬回头顶就黯然失色的灵魂干杯。”

小伙子又要了伏特加和苏打水(这回该敬姑娘的乳房了),交谈一直在这种轻佻戏谑的气氛中进行。小伙子却暗暗对姑娘充当荡妇的出色表演感到恶心。他想,如果扮演荡妇这么出神入化,就意味着她可能本来就是这种货色……

姑娘越是在心理方面离他而去,他越在生理方面对她渴望。那灵魂和肉体分离的姑娘判若两人……小伙子认为他今天才第一次看清女友的真实面目。

我惊讶地发现,男人往往是有病的,他会冷不丁冒出点扭曲的嗜好,一种恶作剧式的偷窥欲,比如“小伙子”的冲动:渴望看到最亲密者的另一面——人性最隐秘最幽暗的部分。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异常,是颠覆,是对“正经”的揭穿、对“纯洁”的羞辱。

姑娘轻佻地站起身:“对不起。”

小伙子说:“小姐,请问去哪儿?”

“撒尿,如果你批准的话。”

她现在突然感到完全解脱了。在所扮演的新角色中,她无须害臊,没有档案记录,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无须负任何责任。这位姑娘,搭便车的,可以做任何事,一切向她敞开大门。

然而这是个错觉。女人的危险错觉。正是这个自以为“无须负责”的判断,让她接下来损失惨重。姑娘轻信了自己的男人。

这是一场难以理喻的游戏。尽管小伙子正极为出色地扮演着一个陌生的驾驶员,但他却无时不盯着作为搭车女郎的自己的女友。这可真够呛。他亲眼看着女友和陌生人打情骂俏,看到她欺骗他时的所言所为……这下全完了,因为向来他对她的尊敬胜于爱情。他总认为她天性纯洁得到家了。超出了这些范围,她就不是她自己了,正像水超过沸点就不再是水。现在看到姑娘若无其事地迈过令人厌恶的范围,他气愤至极。

显然,男人虽是游戏的策划人,但并非一个尽情投入的演员,他更是剧情的偷窥者和冷眼观察家。他频频作弊,在诱使对方蒙上眼罩后,他却偷偷睁开了眼,用局外人的理性来判断眼前——为他而发生的一切。在演员和看客间自由出入,等于破坏了游戏规则,有违职业道德,意味着对搭档的不公平。而被拉下水的姑娘,还天真地闭着眼,像捉迷藏的小女孩,傻傻地守着规矩。

姑娘从厕所回来,“坐在那边的家伙夸我漂亮呢。”

“有什么奇怪,”小伙子说,“你本来看上去就像个妓女。”

“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吗?”

“那你应去找那位先生。”

“可,可我有你啊?……”

“和我完事后再去找他。足足捞他一票。”

“我没发现他有什么吸引力。”

“一宿和几个男人混,对你来说有啥要紧。”

“如果他们都相貌堂堂,当然没啥要紧。”

“你情愿他们一个一个来,还是同时上?”

“随便。”姑娘说。

最后,像往常一样(其实已大不一样),他们去了旅馆的房间——

小伙子锁上门,转向姑娘。她桀傲不驯地站在他面前,眼睛里闪着欲火。

这本是爱情的欲火,柔情的欲火——可在小伙子眼里,已变成了露水情人的放荡和风骚。他的眼神,已射出嫖客的野性和粗鲁,毫无怜惜成分。

至此,游戏已不再是游戏。性质变了,方式也变了,变得可怕而陌生。

他凝视着她,试图从她浪荡的外表下找到熟悉的特征……影影幢幢中,双重交替的影子告诉他,眼前的一切正是姑娘的本相,她的心灵是个十足的大杂烩,既忠诚又背叛,既天真又老道,既纯真又淫荡……他被最亲密者的“陌生”惊呆了,吓坏了。他恍然大悟,这姑娘只是表面上和那些下流女人不同,心底却是一样的。他早先对女人的怀疑都被证实了,从前的印象只是一种错觉,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姑娘贴近小伙子。他将其推开:“我只和我爱的女人接吻。”

“你不爱我吗?”

“不爱。”

“那你爱谁?”

“关你什么事?脱!”

当她一下子赤条条站在他面前时,同时闪过一个念头:现在游戏该结束了。裸体意味着她恢复自我,小伙子应该重新回到她身边,重归于好……她感到有些难为情,脸上现出了真正属于她的微笑——一种羞涩和不知所措的微笑。

而小伙子尚未尽兴,他的戏还没演完。他未留意那熟悉的羞涩和微笑。他只看见那诱人的肉体,女友的另一具肉体。一具陌生的在马路上捡到的肉体。

他仅有的关于妓女的知识都源于文学作品和道听途说,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一个女人穿着黑色紧身衣和长统袜在光鉴照人的钢琴盖上跳舞的样子……他命令女友爬上去。姑娘苦苦哀求,但小伙子说:我已付过钱了。

姑娘见他目光凶狠,只好含泪爬上去。上面的她感到摇摇欲坠……他变得猥亵和粗俗不堪,那些秽语她从未听说过。她想拒绝,想从这场游戏中抽身。她叫他的小名,他却大声吆喝,说她没资格这么叫自己。

在女人身上,爱和欲、身与心,很少分开,属一种同构和交融关系,就像咖啡加糖。男人不然,爱和欲往往是分离的——至少在原理和逻辑上是,犹如鸡尾酒,可搅拌混合,亦可独立成格。

女人的幸福存在于秩序和稳定中。男人的快感往往出自变幻和荒谬。

上帝将男人的一条肋骨取出,造了女人。

孰不知,那是最纯真最有型的一条肋骨。

所以,昆德拉在另一篇小说中说:女人是男人的未来。

或许,男人的潜意识和性幻想中,确实闪烁着一个荡妇化身,女人的妖冶和叛逆更能鼓舞他的生理和神经——但这不意味着他会接受一个荡妇作妻子或恋人。荡妇只能是块“点心”,一个家庭编制之外的逢场作戏的尤物——像镶缀在衣服上的花边和流苏,她只能在生活的边缘游离,而不允许占据生活的中心。她不会被器重和守护,只会被偶尔需要,被娱乐性地消费。

但,无论男人对畸形的性爱游戏再怎么好奇——一旦试图邀请自己的爱人介入,则陷入了愚蠢和尴尬。因为,再荒唐的男人也只会对那些洁净、有美德的女子报以爱慕和追求,猎艳再多,他投注的也只是廉价的热情和体力,而不会是那种叫“爱”的东西。

那么,一个女子能否成功地承揽所有角色——以满足男人的全部趣味呢?比如兼顾妻子、情人、蓝颜、荡妇等特征?难矣,人很难接受如此复杂可疑的混合物——即便短时换来生理的激动和惊喜,但无法形成长久的秩序,接踵而来的,是厌恶和排斥。男人多有如此劣习:拥抱荡妇时,会怀念单纯或矜持的女人;守着淑女时,又遥想荡妇的绚烂和放纵……对“丰富”的无限憧憬,是男人的通病,习性上的病,与女人自身的素质和努力程度无关。

唯一的办法是等,等时间和人性规律作出裁决。在涉爱体验上,男人的正确公式是:先丰富,再选择。一个经历简单的男人的过早“选择”通常不可靠,他会把“丰富”作为未来的补课。而男人的“校正”和“改过”,也往往要等到事实或岁月惩罚了他之后。

小说中的小伙子即遇到了“丰富”的诱惑,可怜的姑娘出于信任,扮演了一个陌生的——过去和将来都与己无关的角色,却被心上人所鄙视、唾弃。她身上的荡妇特征——虽是匆匆描画上去的,但太逼真太刺眼——想卸妆也来不及了。

云雨已毕。小伙子去熄灯。他不愿再看见姑娘的脸。他知道游戏已经结束,但不愿再恢复他们之间的原有关系。

不一会儿,他听到她轻轻抽泣。姑娘的手胆怯地、孩子般地抚摸他……接着抽泣声打破寂静。姑娘叫着他的名字,不断诉说:

“这是我啊,这是我啊……”

小伙子沉默不语,纹丝不动。他意识到姑娘哭诉中含着悲哀的空虚,简直莫名其妙。

姑娘的抽泣不久就变成号啕大哭,她继续没完没了地重复可怜巴巴的叙述:

“这是我啊,这是我啊,这真的是我啊……”

她顺应了男人,充当了他的犯罪同伙,却报复了自己。这是个荒谬还是个悲剧?男人的悲剧还是女人的悲剧?

原本一个顺水推舟的游戏——一个为了爱而施于男友的小小苦肉计,其前提是爱,是信任。但游戏结果出乎意料,它变成了对爱的惩罚。

她最大的错就是默许了“当一回婊子”的恳求。

她不知道,爱有洁癖,爱在本质上是一种尊敬。

她不知道,犯罪同伙是相互鄙视、相互迁怒的。

同时,也暴露了男人的脆弱、虚伪和利己,既享受“无耻”“不轨”带来的刺激和快感,又对“放纵”怀有深深的恐惧和敌意;既渴望人性的冒险,又心存介蒂和胆怯;既制定规则,又不服从规则。

男人表面的绝情、冷酷,实为内心的软弱和自卑。

他厌恶自己的弱点,更厌恶同伙的弱点。他嫌弃自己的生理,更嫌弃同伙的生理。他怒于你竟和他一样丑陋,一样堕落。唯一的解脱即绝弃你,离自己的同伙远远的……

男人惯于用女人为自己赎罪。

2000年

伊莎朵拉·邓肯

(1880—1927)

谢尔盖·叶赛宁

(1895—1925)

谢尔盖·叶赛宁,俄罗斯诗人,被誉为“天才的乡村歌手”。大自然、田园、乡愁、离别……是其作品的母题。叶赛宁的爱情引人瞩目,尤其与邓肯的异国情恋。

1925年,叶赛宁在列宁格勒一家旅馆自缢身亡。

伊莎朵拉·邓肯,美国艺术家,现代舞先驱。20世纪初,她从大自然和古希腊艺术中汲取灵感,大胆地对传统舞蹈进行改革,主张“心灵的自由应表现在身体的解放中”。著有《邓肯自传》。她还致力于儿童艺术教育,1921年赴苏联办学。

1927年,邓肯在巴黎一场交通事故中罹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