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关汉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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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尧乡舜都故园情

乡关何处

关汉卿的家乡在何处?驰目纵览,无外三种说法:

一说为大都人,也称燕人。这个说法有两个依据,一个见诸元人钟嗣成的笔下。他编纂的《录鬼簿·卷上》(据曹氏《楝亭藏书十二种》刊本)记载,关汉卿“大都人,太医院尹,号已斋叟。”《录鬼簿》成书于元文宗至顺年间,大约在关汉卿去世后30年左右。书中记载了元代杂剧和散曲作家100余人,有姓名,有小传,还有作品目录,这似乎不无可信。另一个是元人熊自得所著的《析津志·名宦传》,其中留下这样的文字:“关一斋,字汉卿,燕人。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熊自得何许人也?据《丰城县志·人物志》介绍,他“元末以茂才异等,授大都路儒学提举、崇文监丞,著有《析津志》。”以熊自得这样的身份地位,熟悉元大都的文士名流是很可能的。文献学家赵万里先生在《关汉卿史料新得》中写道:“考元代大都,就是现今首都北京,辽时名叫析津府。宋宣和五年改名燕山府。金天会元年复旧名,仍称析津府。”只是,《析津志》的问世,比《录鬼簿》还晚10年左右,两本书皆在关汉卿谢世以后。关汉卿不曾入仕为官,以他的成就纂进《析津志》无可非议,而收入《名宦传》却令人不得不存有疑问。

另一说为祁州人。此说的根据是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王楷、张万铨等人修纂的《祁州志》,卷八有关汉卿故里的条目,记载:“汉卿,元时祁之伍仁村人也。高才博学而艰于遇,因取《会真记》作《西厢》以寄愤,脱稿未完而死。棺中每作哭涕之声。此言虽云无稽,然伍仁村旁有高基一所,相传为汉卿故宅。至今竖子庸夫犹能道其遗事。”伍仁村,即今河北省安国市伍仁村。可以看出,这个说法的出现较晚,是在距关汉卿400余年后的清代才有记载的。此说法也曾引起学者专家的关注,1987年4月23日,伍仁村所属的安国市举办了“伟大戏剧家关汉卿墓碑揭幕仪式”,并举办关汉卿研究座谈会。仪式隆重,举措盛大。

再一说为解州人,即今山西省运城市解州镇。此说的主要根据是朱右所撰的《元史补遗》,书中记载:“关汉卿,解州人,工乐府,著北曲六十本。”朱右是由元代末期入明的人士,曾当过翰林院编修,这说法自然值得关注。趋同这个见解的王季思、常林炎二位先生没有拘泥于史籍资料,还走进剧作辨析,他们注意到“汉卿在《单刀会》中把关羽的形象塑造得如此雄伟,至少可以助证他以祖籍解州自豪。”这说法对于叩问关汉卿“乡关何处”的后人,如同亮开一扇窗户。透过这扇亮窗管窥,王雪樵先生从关汉卿剧作的用语,发现了不少解州一带所特有的方言。因而,一篇篇关于关汉卿为解州人的文章相继推出,每篇都萦绕着两个字:乡音。

如今,我坐在亮窗前面,聆听到的不只是关汉卿收录的乡音,还有唐朝诗人贺知章的诗句:乡音无改鬓毛衰。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诗人,在外闯荡了大半辈子,晚年回到生养自己的故乡,青春不再,壮硕不再,带回的老迈之躯早在世事沧桑里淹没了风华正茂的书生意气。一切都已改变,唯一没能改变的童年印记就是乡音。乡音如同一把钥匙,稍稍撬动就能打开关汉卿故里的大门。

品读关汉卿剧作《王闰香夜月四春园》,里面的用语引起我的注意。头折里写道:“我无钱,将是么来娶你?”看得出“是么”的意思是“什么”。这样的语句在道白里面接连出现,第四折更为频繁。“兀那老的,为是么叫冤屈?”“我唤出女孩儿闰香,看她说是么。”“父亲唤我做是么?”一连串的“是么”,其实都是“什么”。若问关汉卿为什么要这样用?不为什么,只缘乡音难改。

同“是么”相类似的还有一个“与”字。《王闰香夜月四春园》第二折写道:“与我拿将过来”“父亲,你与我救了者”。到了第四折更是频频出现:“着我与你依旧配合成婚”“我与父亲说去”“将桂英依旧与我为妻”“将老夫奉钱与李员外做个庆喜的宴席”。无疑,“与”就是“给”的意思。若问关汉卿为什么要这样用?不为什么,只缘乡音难改。

乡音难改,朝代易移。岁月的风尘不知洗刷掉多少往事,然而,解州镇的发音一以贯之,迄今如此。身体说成“身起”,疯癫说成“风欠”,冰凌说成“冬凌”,拉话说成“攀说”,等待说成“听候”,逗趣说成“迤逗”,讨吃说成“抄化”,玷污说成“展污”……

这些说法,在关汉卿的剧本里比比皆是,大量的解州方言不可辩驳地将他的故里定位于此地。循着关汉卿的乡音,走进山西省运城市解州镇,戏剧泰斗,一代宗师的成长史自此开始。

落地定亲

探究关汉卿的人生,他渴望大展宏图的青年时代遭遇了兵荒马乱,改朝换代。不过,在他出生的时候,既没有兵荒马乱,也没有山雨欲来风满楼,还是春晖温煦照大地。

走进关汉卿的故乡解州镇,至今流传着他的襁褓轶事。关家在村里是个大户,大户固然人口多,更要紧的是名望大。世代为官的关家在村乡名播远近,何况又是关云长的后代,祖祖辈辈都受人敬重。关汉卿的出生,标志着关家门第新芽萌生。按照当地村乡的习俗,满月要设宴款待亲朋,关家自不能少了这份喜庆。亲朋也不白来吃香的喝辣的,提前就在他家的主房背墙用大红纸奉上喜帖。每一张上都是四个大字,有的写英杰再世,有的写国家栋梁,有的写金榜题名……赞誉溢美之词闪耀于红光之中,给主人贺喜添彩。因而,这满月的喜庆也就格外热闹。屋里屋外,院里院外,到处是贺喜的亲戚,到处是贺喜的朋友。

宾朋满座,关家门庭若市。宾朋虽多,不掩要人,满头银发的董先生,鬓边挂霜的白先生仍然十分醒目。二位先生醒目,是他们坐在主席上。主席,是处于客厅中心的主要席位。董先生不光坐在主席,还坐在主席的“上纲”。上纲,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待遇,不是年龄高迈,就是德高望重。仅从那个纲字就可以感悟到解州古老的风情。纲,自然是三纲五常的纲。君为臣之纲,夫为妻之纲,父为子之纲,此乃三纲。世道要有人伦秩序,离不开头领,三个有头,万个有尾,即使设宴待客,也有个尊长。这个尊长就是上纲。每桌都有上纲,主席坐的上纲就是整个宴席的尊长。董先生坐的位置,一看就知道这是今日这满月宴会的头领。能紧挨头领陪坐的白先生,当然也不是等闲之辈。白先生家境殷实,满腹文墨,与董先生同坐主席也为这贺喜酒宴增光不少。也许,这样的安排,不是主人的匠心所致,只是村俗导演的偶然。然而,许多世事就是这样,偶然里潜在说不出道不明的必然。谁也不会想到,这场喜宴将延续出关汉卿生活的射线。

酒过三巡,董先生问身边的白先生:“听说你家也喜得千金?”

白先生举杯敬酒:“是,谢董先生惦爱,我敬您一杯酒。”

喝干一杯,董先生斟满,回敬白先生说:“借花献佛,我祝你弄瓦之喜。”

白先生受宠若惊,赶紧喝干,连连感谢董先生。董先生一顿,瞅定白先生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瞅着白先生微微作笑。白先生问他有何吩咐,董先生才说:

“敢问千金打算许配何家?”

白先生回说还没人家,董先生哈哈一笑:“那你为何不与关家结个亲家?”

董先生这么一点,白先生蓦然醒悟,关家是名门望族,能结为秦晋再好不过。只是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董先生不这样说,白先生还真没有往这儿想。当下回告董先生,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董先生也不怠慢,立即叫来关汉卿父亲关季元媒介亲事。关家和白家世代交好,倘结秦晋乃好上加好,关季元哪能不高兴?哪能不答应?赶来贺喜的亲朋听说,一涌而来,祝贺关家双喜临门,也祝贺白家名花有主。

欢声笑语盈门满院,关汉卿还在襁褓之中,父辈的快乐就决定了他的生活行迹。据说,那日董先生还给关汉卿起了个名字:关雎。这无疑是取自《诗经》的名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汉卿,只是他的字。不知缘何,关雎这名字没有叫开,或许这是后人的附会吧!又传,董先生还给白家千金起名:凤鸾。但不清楚,为啥老先生不将她叫作窈窕?这一阴差阳错,就弄得长大的关雎追求的不是凤鸾,而是荆香。

尧乡舜都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成就一方人。走进解州,马上明白了关汉卿为什么会成为一代戏剧宗师,根源在于这脚下的水土文化底蕴太丰厚,太丰厚了。

解州,自古至今或为州,或为县,或为镇。关汉卿出生的金代末期,这地方属于河东南路辖域,名称解州。河东南路曾以平阳府相称,而平阳就是史书记载的帝尧古都啊!贤明的尧王在这里观天测时,探知上天的奥秘,传导给世人,这就是《尚书·尧典》记载的“敬授民时”。敬授民时,使耕作有序,结束了广种薄收、有种无收的日子,让人们过上衣食丰裕的光景,把炎帝神农氏开启的农耕推进到一个新的里程。

帝尧的功绩何止是推进农耕,还开启了最早的城市文明。大旱之年,河枯水干,人们焦渴得要命。危急关头,帝尧开挖出水井,解救了苍生。水井的广泛应用,就是城市的开端!没有水井前,先民只能沿河居住。沿河居住时刻要有逃避洪水淹没的准备,不可能搭建高大的屋舍,也就难有城市的诞生。这当然是后话,当时的真实状况是,水井将人们带上高地群聚,形成了一定规模的聚落。进而,演进出如今的乡村、城市。可以这么说,敬授民时和推广水井,给了众生安居乐业的环境。

对于帝尧的业绩,《尚书·尧典》开篇就给予非常高的评价:“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浚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评价他处事恭敬,厉行节约,明察是非,态度温和,诚实恭谨,能够推贤让能,因此他的光辉照耀四海,感动天地。他能够举用同族中德才兼备的人,使族人和睦团结;他表彰百官的善行,努力使各族之间都能亲密无间,和睦相处。缘于此才会出现中华文明史上最早的太平盛世,《帝王世纪》记载:“帝尧之世,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八九十老人,击壤而歌。”这位八九十岁的老人所唱的就是《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这真是一幅上古先民安居乐业的风俗画啊!

帝尧到了晚年让位于虞舜,舜的都城设在蒲坂。蒲坂与解州一箭之地,就等于在舜都周边的地域。虞舜承续了帝尧的位置,也承续了他的事业和德行。虞舜是以孝道闻名天下的,中国传统二十四孝的第一孝就是他的事迹。他的母亲去世早,父亲瞽瞍眼睛看不见,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苦,父亲续弦后日子才有所改善。可是,自从有了弟弟象,继母暴打他成为家常便饭。他却无怨无恨,一如往日那样善待父母。后来,父母竟然把他赶出家门,这自然是要弟弟独得家产。虞舜来到历山垦田耕种,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错,还带活了一方土地。他发明的田垄,解决了地邻间因为田土多少引发的纠纷争端。帝尧访贤时看到这些,还看到他耕田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扬鞭打牛,他不打牛,只敲打犁后面挂着的簸箕。问及因由,他说牛耕地十分辛苦舍不得打它们。还说一鞭子下去不可能打在两头牛身上,挨打的牛走得快,不挨打的走得慢,两头牛用力不匀,土地就耕不平。虞舜如此仁爱、聪明,帝尧高兴地将他带回王宫代为摄政,后来让位于他。虞舜不负帝尧的厚望,光大他的勋业,也才会享有尧天舜日的美誉。他们也才双双被列入五帝之中,称为帝尧、帝舜。

这一切年幼的关汉卿自然无法理解,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会不知不觉洇染进他的身魂。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这是晏子面对楚国的羞辱,脱口而出的一句巧妙的舌辩。我则以为这话道出了一个人成才的先决条件——故土是重要的成长基因。

以这样的眼光回望,关汉卿出生在尧乡舜都,实在是人生的最大幸运。丰厚的文化底蕴,早早就在熏陶着他,感染着他,哺育着他的肢体,也哺育着他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