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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八二感言

不知不觉,我已经是八十二岁的人了。我不愿说我是八十二岁的老人,因为精神上还不觉得自己是如此衰老。

我是在号称“山水甲天下”的那个城市里出生的。自小在“水似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环境里长大。这个城市城中有城,那是王城,明朝末年的靖江王府。城的正面是“三元及第”的大门。三元就是科举考试里,秀才、举人、状元考的都是第一名。那人就是陈继昌。我们的家就在“三元及第”的大门旁边。我们的小学就在王城里。王城中有一座山巍然独立,那就是有名的独秀峰。我们的中学却在王城的外边,后来更在这个城市以外几十里的雁山。现在是广西的著名学者、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的埋骨之地。

我没有进广西大学,因为家庭经济不许可,父亲去世,家里无法供应我上大学。我这就走上了自寻谋生之路。在二十岁的时候,进了桂林《大公报》。这一进就是四十一年,由桂林而重庆而香港。我的工作先是管资料,后是帮忙管版面,从副刊开始。

在中学的时候,我就欢喜文学,爱读鲁迅和周作人的文章。在桂林帮忙版面是从有名的《文艺》副刊开始的。《文艺》先是杨纪(张篷舟)主编,后是杨刚主编。而我,被提拔主编《大公晚报》的《小公园》。后来到了重庆,也还是主编《大公晚报》的《小公园》。经过抗日战争和胜利,一九四八年我到了香港,主编《大公报》的副刊《大公园》。一九五〇年以后,《大公晚报》以《新晚报》的名义出而问世,我就转到《新晚报》,逐渐成为总编辑。到一九八三年被免职。一九八二到一九九三,我在北京幽居了十年。罪名是为美国作间谍。

在北京,本来可以有时间好好读书,我却没有做到。“闭门千古事,面壁十年书”,我辜负了居处壁上的对联,那十年,我只是写了几本书,也编了几本书。

我爱买书,但书却读得不多,买了书回来,许多都未读。我也爱买画,齐白石、黄宾虹的作品先后买了不少,其间也有精彩之作,可惜也留不住,为了生活,多先后售出。因此而浪得收藏家之名,说来真是渐愧。

我做了几十年的共产党员,也为共产党做了几十年的宣传工作,和十几年的统战工作,还博得了一些虚名。我先是认真去做的,“文革”后开始有些觉悟,“悟以往之不谏”。我不悔一九五〇年以前的所作所为,我认为那时候的共产党是值得追随的,只有那以后,反右、大跃进、文革……这才把事情弄糟了。我相信不久前去世的千家驹先生的话:“我不后悔我走过的道路。二十世纪初的青年不追求社会主义的理想是落伍的,但在二十世纪末,如果一个人还执著于社会主义的空想,便是麻木与愚昧的了。”

“九七”香港回归,我去了美国,在旧金山湾区的矽谷定居。住了四五年,享受了鸟语花香悠闲的日子,终于还是不能适应那边的生活而回流香港。但我们看到了美国那边对老年人的照顾十分周到。对失业者也有不差的照顾,而感到那边反而有些社会主义的色彩。我们看到的是资本主义还有它的生命力,不像是濒临绝境的样子。

由于地域的关系,美国的月亮特别显得圆,因此想到,以前我们常常讥笑崇美的言论,笑他们说连月亮也是美国的圆,其实这是事实,不是笑话。

“九·一一”的时候,我们还在美国,那天早上从电视中看到世贸大楼被一架又一架飞机撞得起火、倒塌,初时还不大相信,但后来终于证实了事实。接下来,是布什发动反恐战争,进兵阿富汗,要捉拿拉登,但打来打去,却连拉登的影子也见不到。布什不但显露了窘相,也显出了十分霸道。到后来他又要宣布进兵伊拉克就更加显得霸道无比了。

从来没有预料自己能活到八九十岁,现在能看到二十一世纪的世界的种种切切,真是有幸!真有异常的欢喜!

二〇〇二年十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