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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长跑者的长逝

何达终于离开我们,到另一个世界做“长跑”去了,对这位《长跑者之歌》的作者的长逝,我有一种很难表达的感情。

我可能是香港文化界中最早认识他的人。我的意思是:一在香港,二在文化界。

大约是“北平和平解放”的前夕吧,他来到了香港,带着一身肺病,住在元朗。我是五二、五三年才认识他的,一位同事介绍他和我相识,他需要收入,我请他写稿,不是诗,不是散文,不是小说,是谈如何打羽毛球的专栏。这以后,又写了《你就是天才》对青年人谈心的文章。笔名是尚京。

他在抗战期间的西南大后方就早有诗名。他是西南联大的学生,闻一多欣赏的弟子。他一直想写闻一多传,始终没有写成。

写诗是不能换饭吃的,尽管他用羽毛球和“天才”打开了登上香港文坛之路,尽管他破天荒地打开了以新诗写专栏天天刊出的局面,诗也不能养活他和他的妻女。他后来写影评,一段时间夫妇合写,长时期他一个人写。这一写就是差不多四十年。

七九年我们一起去北京参加过第四次文代会。他一去不回,在大陆上逗留了一年多,从北京到新疆,从新疆到福建(他老家是福建的)……以一个长跑者的姿态,以一个冬天也穿短裤的运动员的姿态,在跑。他因此赢得了“短裤诗人”的外号,当我们以为他不会再回香港时,他却突然又在大家面前出现了。

再也没有想到,这位长跑者居然是以锯去半条腿而挣扎进入另一个世界的。

何达初来香港的时候,是靠妻子教书独力维持家庭的。他那时是病人,不能工作。恐怕也不能写诗吧。听说只是偶尔代代课。到他踏上香港文坛,卖稿为生后,妻子后来也从夫了,不再教书,改写小说,处女作是《香港小姐日记》。她就是夏易,原名陈绚文(像是陈韵文的姐姐),是何达在西南联大时的同学。

他们后来从乡下的元朗搬进市区,有一段期间和我们同住在一个台上。他们家中有一对小女儿,逗人喜爱,尤其逗人喜爱的是她们的名字:何其乐和何其妙。一提到这些名字朋友们就乐了。

忽然想起:何达夫妇也何妨叫何其诗、何其文呢?又想到这是对亡友的不严肃,就赶快收起这乱想。

何达原名何孝达,很正统的一个名字!在香港的笔名开始时用过尚京,写诗曾用过洛美(正统的还是何达),写影评是叶千山。夏易写散文用林中雨,写影评用言茜子。而言茜子、夏尚早这些名字何达也用过。

何达爱讲活,爱从头到尾由他一个人讲话,雄辩滔滔,大有非说服对手绝不罢休之势——谁叫他是善朗诵的诗人?夏易相反,不大爱讲话。这一对夫妇是怎么相处下去的呢?最后却是处不下去。这中间他们也找我做过调人,结果朋友们都知道:散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又不是官。只能引用那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了。

何达从大陆上回来才不过一年多,我就去北京一住十年有余,还不等到我回来,就听说他已经病倒,情况有些不妙。我回来后,去医院看过他一次。那是当年最后去探徐訏的病的那家医院。我是和唐人一起去探徐訏的,现在不仅徐訏、唐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连何达也不在了。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的何达,看来很瘦弱,初时他根本不认识我了。“来将通名”以后,他才微微地点头,似笑非笑地招呼。“你是某某某么?”“你是负责某某报,也负责某某报的么?”问了一次,隔一阵又问一次,反反复复,就是这两句话。

他是躺在床上的,腿部一直被遮住,没有露出来。没有去以前,有人说他已经锯了腿,有人说没有。离开医院的时候,证实他的腿已经锯掉。当时以为是两只,以后才知道只是一只。一只也罢,两只也罢,这是“长跑者”的腿啊!这是“短裤诗人”的腿啊!这是比别人更不可以锯掉的腿!

何达已经不是何达!这是探望他以后得到的印象。我也记不清他到底有几种疾病缠身,只是记得:老年痴呆。诗人怎么能痴呆呢?我唯有黯然。

我的唯一想法就是:生不如死。这个样子了,又是孑然一身,实在不必自己痛苦也叫别人看了痛苦。

听到他的长逝,我反而舒了一口气。

我一直是主张“安乐死”的。

我不说“安息”,这只是空话。

为了生活,正像刘以鬯也不得不写一些“娱人”的商品小说一样,何达也不得不写一些“娱人”的商品诗。但他是写过好诗的。

他早年可能是以写朗诵诗开始他的诗歌生涯,因此一直重视诗的朗诵性。直到他晚年,他都一直热心参加诗歌的朗诵教育。他主持过杂志的诗页。

他认识了许多年轻人,许多年轻的女孩子喜欢他。在大陆上“长跑”的那一年多,是有些他的浪漫传闻传回来的。

他和夏易都是香港少数去过艾奥瓦,参加“国际写作计划”的作家。这是去北京参加文代会前的事了。

据他自己说,他曾经用一百多个笔名。写了三千万字的影评,评析了二十年间在香港放映的五千多部影片。他看电影是很认真的,有时一部片要看几次。他每看电影都要记笔记,他有本事在黑暗中挥笔,在笔记本上记下他要记的东西。

他是不是才子且不说,他有的倒真是彩笔,他爱用五颜六色的笔写稿。基本的文字是黑色,大题目、小题目是不同的颜色,引述的文字又是不同的颜色,删改时用的又是另一种颜色的笔。

但他的日常生活却并不多彩(感情生活如何不知道),晚年的岁月更是黯淡,尤其是病中的日子。他平日已经不怎么注意生活,经常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买几个面包就是一天。一条短裤就是一年、两年……有人笑说,短裤已经成了他的商标,那是取不下来的了。这和买不买得起长裤并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