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夏公(夏衍先生)给别人的一封信,我保留下它的一个复印本,它虽不是写给我的,却等于是写给我的,因此我要保留它。
信上说:
××同志:手札及赠书均收到,谢谢。给罗孚出了书,是一件好事,在大转折大动荡时期,历史常常会捉弄人,有时甚至是很残酷的,我所认识的朋友中,这样蒙受过折磨的人不少,对他们给以友情的慰藉,发挥他们的余热,应该说是“古道可风”,甚佩。罗孚回京后,可请他来舍一谈,当然我并不想了解这件事的底细。严寒已至,望多多珍摄。问好!夏衍、八六、十二、十六。
这“××同志”就是曾经是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后为北京三联书店负责人的范用。他是有名的出版家,出了许多只供内部参考的书,也出了许多别人不敢出的书,以至于北京市上有这样的流言:“吴祖光什么话都敢讲,刘宾雁什么文章都敢写,范用什么书都敢出。”在他主办的《读书》杂志上,首先提出了“读书无禁区”之论,主张什么书都可以出可以读。这在上一个世纪的七十年代,那是很大胆的主张了。
信上说“给罗孚出了书”,是指一九八六年北京三联书店用中国图书出版社的名义给我出了《香港、香港……》这是我幽居于北京后出的第一本书,笔名用的是柳苏。
我当时自己订下了一个原则:以往的熟人,别人不找我,我就不主动找人。范用虽然认识,我并不去看望他,但有一位绀弩称之为“周四姑娘”的,我却去找了,因为我要通过她去看望绀弩。我不知绀弩住在哪里,但我知道她是在三联书店工作,因此去三联找她。我们在走廊里说话,大声了一点,惊动了房间里的范用,走出来看到是我,就拉我一起去吃午饭,去吃有名的门钉肉饼,还就此拉稿,这就拉出了一本《香港、香港……》,又选编了三本叶灵凤的《读书随笔》。就这样,我没有去找范用,是范用主动找了我。
也是由于有了这封信,我后来才去六部口的四合院里去看望夏公。此后还去过多次。他果然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件事的底细”,我也没有主动向他详谈。
我和他谈得较多的是叶灵凤、曹聚仁和聂绀弩。一九八六年聂绀弩逝世后,我们替他编辑纪念文集《聂绀弩还活着》,夏公答应写序,书编好了,也快印好了,他的序还迟迟未来,我们急了,就征得他的同意,由他谈谈他对绀弩的看法,由我笔录。他谈的使我印象最深的一点是:他认为鲁迅以后,当以绀弩的杂文为第一。这篇文章一字未改。后来曹聚仁有一本书由他女儿曹雷编好在上海出版,也是找夏公写序,由他谈由我笔录,可能笔录得使他不满意,改动了许多。这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做了。
夏公不想问我底细,使我记起巴金。一九九三年底,我为校对《聂绀弩诗全编》(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版)的最后清样去了上海,住在柯灵先生在住宅以外为写作而另辟的一间书房里,他带我去看望巴金老人。巴老那时还精神奕奕,谈话不少,他首先就向我表示,“我不知道你的情况,但我从常识判断……”他的意思我明白,也是夏公信中说的,我是被“捉弄”了,受“折磨”了,他是因此才相信我这位客人,接待我这位客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