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染青在生日的前一天回到聂家。她跟聂母一起站在门口,看到车子缓缓驶过来,聂染兮落下车窗冲着这边笑着招手。
聂染兮展现给人的一直是得体的仪范。两脚踩着高跟鞋轻轻地落地,聂染兮稍稍整理了裙子才从车子里出来,一袭白裙勾勒出姣好身材。
聂染兮自小就喜欢白色,白色的纱巾,白色的裙子,白色的鞋子,白色的书包。她那双如葡萄一般黑亮的眼珠只要一转,别人就不得不为她暗暗叫好。在聂染青的眼里,聂染兮从来都是只要她想,她就可以得到。
聂染兮走过来,陆沛在她后面落了车锁。她上前挽住母亲的手臂,眼睛还是弯起来,话依旧是柔柔的:“妈,外面太热了,我们快进去吧。”
聂染青转身,陆沛也恰好走到她身旁。两人离得太近,他的衬衫只有一尺之遥。聂染青突然觉得心脏停跳了一下,额头上也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回到客厅时,习进南正随着聂父下楼。他见到她满头是汗的样子微微诧异,取出手帕递给她,问道:“外面很热?”
聂染青接过来,没回答反而问:“你怎么在上面待了这么久?”
习进南看了看她,微微一笑:“书房比较安静,也很凉快。”
所有人都坐在客厅,聂染兮和陆沛并排坐在一张独立的沙发上,聂染青和习进南挨着坐,聂母和聂父挨着聂染青他们坐下。聂染青捧着杯子一声不吭。
可惜一直不说话是不可能的。聂染青听到母亲对她说:“夏天都来了,你怎么反而越来越白了?比上次回来还要白一些。是不是最近一直也不出去?年轻的时候应该多锻炼,总在家里怎么行?老了就会吃到苦头。”
聂染青不愿多说,只乖巧点头。她捧起杯子想喝水,忽然听到聂染兮说:“妈,我前两天买了几件小玩意儿,觉得染青戴着比我合适。染青,要不你上去试试?”
聂染青手一顿,抬起脸,和她一样的笑意盈盈:“好啊。”
“染兮,”陆沛忽然开口,聂染青转头看他,他却又一脸的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最后只是说道:“没事,上去吧,好好聊。”
聂染兮口中的小玩意儿,只是体积小而已,如果拿去换真正的小玩意儿,大概把一家店铺买下都绰绰有余。聂染青坐在床边,看着她从精巧的袋子里倒出来滚落在床单上的各种宝石,透明的,深红的,深蓝的,橙黄的,一枚枚都闪着耀眼的光。聂染青笑得有点讽刺:“聂染兮,这么贵重的‘小玩意儿’,你还是留给自己用吧。”
聂染兮微微笑:“我看你和进南结婚后,衣着穿戴和以前没有什么差别。出门也不见戴着什么珠宝首饰。你如果想要,这些你都可以随便挑。”
绵里藏针一贯是聂染兮的说话方式。聂染青几乎要动怒,又忍住,冷冷说:“我并不缺这些,只不过不喜欢炫耀。”
“你不需要客气。这么多种样子,总有你喜欢的,不是吗?”
“别做出一副恩赐的表情,很难看。这么多宝石摆在我面前,是想跟我炫耀你最近过得很好?”
聂染兮依旧是笑吟吟的:“我过得一直比你好,这还需要炫耀?”
聂染青紧攥住手。良久不见,聂染兮更加沉稳老练,她依旧不是她的对手:“聂染兮,别以为你真的赢了一切。你信不信,只要我愿意,只要我想,我就能把陆沛从你身边完完全全夺走?”
“我敢说,你连掐死我的心都有。”聂染兮笑得愈发柔和,“我信不信有什么关系,你夺走陆沛还要再干什么?你和习进南离婚再和陆沛结婚吗?你不觉得是笑话,别人也会觉得笑话。你觉得他们会允许陆沛先娶了姐姐再娶了妹妹吗?别再说这么幼稚的话。”
“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当时的确是因为我,陆沛才会和你分手,也是我,逼着他和我结婚。我日思夜想,希望陆沛能离开你,想不到老天都在帮我。呵,你能想象我当时一动不动地看着陆沛左右两难,走来走去的样子吗?我当时在押宝,我把我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陆沛的身上,结果就是,我终于达到了目标,陆沛和你分手了。”
“真该找张镜子让你看一看现在你的表情,染青。”聂染兮交握双手,微微一笑,“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算是这些年我对你的补偿。在英国的时候,有次我半夜起床去喝水,听到陆沛迷迷糊糊地叫你的名字,那种语调,显然对你余情未了。不过那又如何,就算我没有得到他,你也没有得到,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再和他在一起,不是吗?”
聂染青冷冷地看着她,心里越来越凉:“你疯了。”
聂染兮笑了笑,继续说:“心痛了?可我对这个结果实在满意。我不需要爱情,只需要你过得一无是处就可以了。”
聂染青的胸脯剧烈起伏,瞥见床上大大小小闪耀着的珠宝,一时气极,忽然把所有的宝石往地上狠狠一推。
宝石落在木质的地板上,沉闷的声音里夹杂着珠宝相互碰撞时清脆的滴答声,一声一声全部敲进聂染青的心里,她狠狠盯着聂染兮,指着门口,语气冰得彻底:“你给我出去。”
聂染兮看着她,反而是一声不吭地走到阳台边,拨弄了一下含羞草的叶子,看着它慢慢地垂下去,嗓音依旧很柔和,话却毫不留情:“你还是这么冲动,结婚这么久,竟然也没有什么长进。我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告诉你,两年多前,你觉得你就快赢了,可是你还是输了。到了现在,你一点变化都没有,你以为你真坚强了么?可是我只不过是一番话,你就这么受不住。聂染青,我告诉你,你从小就不知道掩饰,你吃亏也算你自找。我还告诉你,毁掉你的从来不是别人,只有你自己。”
“够了!”聂染青闭闭眼,现实比想象中来得迅猛来得急切,她手脚冰凉,觉得有点支撑不住。她从小到大都没听过这么直白的狠话,也没有见过聂染兮这幅模样。聂染兮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全都是折磨。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聂染青扶着墙壁大口喘气,觉得呼吸急促,她看着聂染兮窈窕的身影,眼前越来越模糊,忽然急促地闪过一道白光,接着身子就软软倒了下去。
再醒来已是夕阳时分。屋内并没有开灯,聂染青有些迷茫地睁眼,微微偏头,只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窗边。
昏黄的阳光染了整个房间。聂染青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在慢慢发酵。她微微震动喉咙,发音有些粗哑:“习进南?”
他立刻转过头,朦胧中似乎微微皱了眉:“醒了?”
他快步走过来,顺手开了灯,摸了摸她的脸,面容有所缓和:“饿了么?一天就只有早上吃那么点东西。有没有觉得什么不舒服?”
聂染青摇摇头,看了看墙壁上挂着的表,问:“我睡了这么久?”
“是。”他轻舒了一口气,换了淡淡的笑意,“爸爸今晚特地下厨做饭,说是给你压惊。”
“是么?”聂染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晕倒……”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我晕倒没吓到爸爸吧?”
“没有,数爸最沉着了。”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谁都没有提起她刚刚为什么会晕倒,谁也没提起刚刚发生了什么,聂染青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手指修长有力,饱满圆润的指甲是健康的颜色,虽然微微带了凉意,此刻却奇异地能给人安定的力量。他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终于开口:“起床吧,去吃晚饭。”
聂染青和习进南一起下楼的时候,聂父和聂母正要在餐桌前坐下。聂父看到她,笑眯眯地冲她招手:“过来坐爸爸这边。”
聂母看了看她,说:“睡了一下午,怎么看起来精神还是不大好。”
聂染青摸了摸自己的脸,勉强笑了一下。
聂母接着说:“不想笑就不用笑,委屈自己算什么。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姐姐这次做得有点过火,我和你爸刚刚说她了。今天下午陆沛的同学听说他回来了,给他办了场接风宴,刚刚他们俩一起过去了,今天晚上就咱四个吃饭。”
聂染青只好收回笑容,“哦”了一声坐下。
聂染青吃完晚饭后早早地就回了卧室。她心里有点后悔为什么要提前一天回来,每次和聂染兮一起回家都没好事发生,这次更惨,竟然会晕倒。聂染青怕路上晕车,所以来之前的早饭吃得很少,中午跟聂染兮一起上楼的时候胃就隐隐作痛,再加上聂染兮的一番“体己话”,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刺激,让她今天终于很没出息地失去了知觉。
下午睡得太久,现在怎么也睡不着,她只能在被子里不停地换着姿势。习进南和聂父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她刚刚回卧室的时候还看到他俩坐在书房里,习进南正专心致志地品着她爸爸泡的碧螺春。
其实聂染青心里倒是因为习进南没回卧室而悄悄舒了口气。屋内没开灯,她现在宁愿一个人在黑暗里待着。她想着今天中午聂染兮的话,觉得心里像被棉花堵了个严实,憋闷得难受。她睁着眼,眼角有一滴泪不自觉地滚下来,落在枕头上,濡湿了很小的一片。聂染青觉得喉咙抖得厉害,拼命把呼吸放缓慢,咬着嘴唇不敢大声哭出来。
她已经很久没掉过眼泪了,此刻却真希望大哭一场,把什么都忘了最好。
当前的情伤,无异于一场梦魇。真该感谢聂染兮,让她再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疼。
现在想想,聂染兮真该去应聘谈判专家,话题选得让人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她可真是位好姐姐,如此深刻洞悉妹妹的痛脚,句句戳中要害。今天聂染兮的笑容美艳得就像是盛开的玫瑰,暗里的刺却一个不剩地狠狠扎进对方的心里。原先被刻意掩饰的事被她完完全全暴露在空气里,毫无保留地露出尚未愈合好的伤疤。聂染兮的话却是货真价实的砒霜。
聂染青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么大了还哭比晕倒更没出息。她趴得太久,正想翻个身,忽然听见门开的声音。她立刻停住动作,屋内很黑,习进南没开灯,只是摸索着找准了位置,动作很轻地躺了下来。
她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巨大的声响,但是因为侧着身子,呼吸有些不畅,聂染青到最后还是没忍住,发出了很大的抽泣声。
习进南顿了顿,接着他靠过来,把她揽在怀里,动作很轻柔,像是揽着至宝。
他伸出手指想擦干她的眼泪。聂染青有些尴尬,她还没在他面前哭过。她努力偏头,谁知眼泪反而掉得更凶。父母的房间离得不远,聂染青不敢大声哭泣,可是后来实在忍不住,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聂染青又急又恼,一口咬住了面前习进南的睡衣。她咬得很紧,睡衣一下子被扯得皱起来。
习进南轻轻地问:“怎么哭了?”
他的声音清凉又柔和,很能抚静人心。聂染青摇头,默不作声。
他停了停,说:“觉得今天中午很难受?”
聂染青努力不让他发现自己哭得更加厉害。
习进南轻轻叹了口气,坐起来,和聂染青一起。他打开床边的灯,接着把她搂得更紧一点,一边轻轻摇晃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婴儿:“不哭了啊,再哭明天眼睛就肿了。”
他低喃着未名的话,聂染青渐渐平静下来。她深深吸了口气,松开一直咬住的衣襟,上面已经晕湿一片,也不知是泪水还是什么。聂染青有些赧颜:“脏了。”
习进南低头一看,笑了一下:“没关系,你拿去洗就好。”
“……就不能说你去洗么?为什么一定得男主外女主内啊。”
习进南想了想,说:“我好像不但主外,也主内吧。我给你做过饭,我还帮你买过水果。”
聂染青使劲掐他:“做饭还算能耐了?”
他的声音微微扬起:“哦?那你做饭连能耐都不算了?原来如此啊。”
他的眉眼带着温暖的笑意,和平时略显清冷的面容很是不同。聂染青看着他有点怔忡,直到看得习进南笑出来,捏了捏她的脸颊,顺带把几滴挂着的泪珠抹干净:“怎么这么看我?”
她犹豫了一下,垂下头看着他睡衣上细长的带子,启声问:“我一直想不通,你当时看上我哪点了,怎么就这么跟我结婚了呢?”
习进南一怔,笑着说:“我不知道。那你看上我哪一点了?”
“我也不知道。”聂染青想了想,接着说,“你长得再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但是卖相好能带来经济附加值。”
聂染青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凑过来轻轻吻了下她的嘴角,顺手关了灯,说:“睡觉吧,很晚了。”
习进南在家的表现有模有样。她第二天半梦半醒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些迷糊地睁眼,看到正在穿衣的习进南。他回头也注意到她,笑了一下,伸出手把她本就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乱,说:“再睡会儿。”
聂染青重新闭上眼:“习先生走好。”
习进南笑:“谢谢。也祝习太太睡好。”
但是聂染青这一醒就再也睡不着,在床上待了一会儿就起床了。洗漱完毕去开门的时候,却没想碰到了陆沛。
聂染青看着陆沛走过来,身形一顿便想回到卧室,却被他叫住。聂染青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下来。
两人站在门口,情况有些尴尬。聂染青比他矮,此刻站在一起觉得气势都嫌低。陆沛不说话,她又痛恨拖延,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你有什么事?”
陆沛眉头紧蹙,好像自她再见到他,他的眉头一直不曾舒展。他的脸色也不好,似乎很疲惫:“昨天的事,我代染兮向你道歉。”
这话不如不讲。聂染青沉默不予回应。
“昨天染兮说的话可能有些偏激,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但大致我也能猜出来。我希望你能忘记,不要全信。”
聂染青没什么表情。
隔了片刻,陆沛又开口:“如果有空,我想和你谈一谈。”
她心中一紧,问:“谈什么?”
“谈谈过去发生的一些事,还有以后会怎么办。”
“以后会怎么办?”
他眉头蹙得更深,深色的衣衫衬得人脸色更加苍白,最后他缓了缓呼吸,像是下定了决心:“我会和染兮离婚,在两个月内。”
聂染青愣了好半晌才回神,自嘲地笑了一声,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她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接着他的话题顺下去:“是么?”
他的回答很坚定:“是。”
“然后呢?你和聂染兮离婚以后还要怎么办?”
陆沛深深地看着她,像是一直能望进人的心里:“我不知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和习进南,你和习进南在一起,你过得好不好?”
聂染青回答得很快:“很好。”
陆沛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聂染青等了片刻,没了耐性:“麻烦让一让,我要下楼。”
他像是突然惊醒,微微一怔,才侧身让开。
这番话耗尽了聂染青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气。
陆沛问她过得好不好。
她原来还曾和姚蜜开玩笑地讨论,假如故人问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或者是怎么样又或者是你快乐吗,你会怎么回答。姚蜜说:“如果是我,我会说这关你什么事。本姑娘有你的时候觉得很欢乐,结果想不到离开你以后更欢乐。”
当时聂染青凉凉地看着她,说:“确实是姑娘,还是黄花的。”
于是姚蜜扑上去使劲掐她的脖子。
想不到现在她竟然真的回答了这么狗血的问题。聂染兮昨天说的话今天还在聂染青心中不停地回荡着,她刚刚听到陆沛说什么都觉得希望渺茫。
他叫她“染兮”,聂染青痛恨这个称谓。
她跟他很早以前就没有了未来。聂染青一直拒绝承认这样的现实,直至昨天被聂染兮毫不留情地撕开最后的幻想。
晚饭的时候再次见到聂染兮。她换了衣服,化了淡妆,改了发型,手腕上戴着幽绿绿的镯子,脸上带着盈盈的微笑,眼神很干净,束手站在一边,表情若无其事。
聂染青看着她银牙暗咬,她昨天晕了过去,今天再不能输给她。
人生就是一幕现场直播的舞台剧。她活了二十几年,还能连最基本的演员素养都达不到?
切蛋糕的时候她和聂染兮面对面,聂染青切了第一刀,在把刀叉递给聂染兮的时候,她想了想,还是将刀柄对准了自己,将刀把递给了她。
其实她很想直接扔过去。她单手撑着下巴看着聂染兮慢条斯理地切剩下的部分,无名指上的戒指璀璨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