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之后,在父母的主卧室里,易学佳叫周礼诺坐在她妈妈的化妆台前,自己举着吹风机站在身后帮她吹头发,同时冲着在镜子前排成一排的保养品努努嘴,“你随便用。”
周礼诺端详了一阵,拿起其中的大宝,抹了一些均匀地涂在脸上和脖子上,然后又抹了抹手,易学佳突然意识到什么,很是嫌弃地咂嘴说,“啊,我妈用的都是便宜货,跟你用的东西肯定不一样,你多抹一些嘛,别叫脸干了。”
“便宜吗?我不懂这些。”周礼诺仰起头,“都是妈妈买的,她叫我用什么我就用什么。”
“我也不懂,我都不用,有时候脸上干得难受才抹一点儿。”易学佳揉着周礼诺的脑袋,“这头发,真是又多又长,怕不是要吹一小时吧?哪像我——”她甩甩一头短发,“走出来就干了。”
周礼诺羡慕地笑道:“真好,我也想剪短发。”
“不能,绝对不可以,你这样的一头又黑又滑的长发多好看啊。”易学佳说,“我就喜欢看你留长发,你别瞎搞。”
“哦。”周礼诺看着镜子里的易学佳,轻声说,“其实你留长发也会很好看的。”
原本是林碧光图方便才给读幼儿园的易学佳剪个短发,结果上了小学以后,易学佳自己也喜欢短发的方便,一直到高中都没试过留一次长发。
思及此,周礼诺觉得易学佳之所以是易学佳,和她从来没留过长发也有关系,因为她从未去过“女生的世界”,过程中一直在以男生的视野看这个世界,所以她从不知道世间险恶,也不会唯唯诺诺,因为没有人对她说过“你是个女生”“你不能做这个”“你不能大声说话”“你坐着得有样子”,从来没有异性以“觊觎”的目光打量过易学佳,所以她才是现在这个勇敢无畏的大傻瓜。
也许有一天,当一个男生向易学佳告白时,她所在的世界才会被打破,让她意识到,原来在男生的眼里,她不是易学佳,而是一个女生。
“你刚才说什么?”由于吹风机的噪音,易学佳没听见周礼诺的小声嘀咕。
周礼诺含住话语,“没什么。”
“吃饭啦!”从客厅里传来林碧光的喊声,“易学佳——”
“来啦。”易学佳关上吹风机随手扔在床上,先一步跑出去帮林碧光从厨房里端菜。
周礼诺细心地将电线卷起来,把吹风机收进抽屉,然后又抹平床单上的所有皱褶,再把椅子推到化妆台桌面下,一切还原成好像没有人使用的样子后,她才走出卧室,见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摞碗和一把筷子,她又去把碗和筷子按人头一套套摆好,端正得像是餐厅里那样。
“牛肉?这你不是说要冻着放到过年才吃的吗?”易学佳端着一碟豌豆炒牛肉出来,不忘调侃她妈妈,“家里来了贵客就是不一样,诺诺能在我们家住下吗?”
林碧光一手一碟端着杏鲍菇炒肉和虾仁西蓝花出来了,“我是看电视上说吃牛肉不长胖,你将来又不用演戏,随便吃点馒头喝喝稀饭就行了。”
“还有虾!”易学佳在桌前坐下,冲她大声控诉,“我不是你亲生的。”
林碧光踢一脚她的椅子腿,“怎么就坐下了?还有排骨汤呢去端出来。”
易学佳做着鬼脸去了,周礼诺被逗笑,她冲林碧光抬抬右手的胳膊,委屈巴巴地说:“阿姨,我也想帮你。”
“哎呀,小可怜,你就老实坐着,你身子金贵,怎么能让你干笨活儿呢?”林碧光和她一唱一和地演起了“欺负”易学佳的戏码,“哪像我们佳佳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你随便使唤,弄不坏她。”
“嘿,嘿,你们——”易学佳端着用铁皮锅装的汤出来,放下后立即用双手揉着耳垂,“烫烫。”
大家开始吃饭,周礼诺问了一句:“不等叔叔吗?”
“他这会儿都不在市里呢。”林碧光拿出一个勺子放在周礼诺筷子边上,“去武汉了,估计得三天才回来。”
“要我喂你么?”易学佳伸手拿起勺子。
“不用。”周礼诺用左手接过勺子,先铲雪般铲起一勺豌豆,然后挖下一口米饭。
易学佳见状,感觉端起碟子,扒拉了一些豌豆和牛肉进她的碗里。
林碧光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幕问:“佳佳,你帮妈妈夹过菜吗?”
“你摔着手了,我也喂你吃。”易学佳咧开嘴一笑,得意之情从眼角淌下来,“刚才我还帮诺诺洗澡了。”
“哎哟,这小流氓,笑得跟捡了大便宜似的,你可别乱来,小心你周阿姨打死你。”林碧光回忆起了往事,“以前我和曙光比你们还要腻,恨不能跟连体婴似的,就是生了孩子以后没时间腻了,女人啊,一生完孩子,就不是女孩儿了。”
“那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不会分开的。”易学佳不屑地努努嘴,对周礼诺说,“是吧?”
“别瞎吹牛,马上你们就得分道扬镳了,诺诺要去北京的。”林碧光反驳道,“你要去考广美还记得这事儿吧?”
易学佳的笑容在脸上渐渐消失,她低头拿筷子扒了扒饭,“要么我也考北京?”
林碧光斜她一眼,摆出母亲的口吻来:“说什么呢?都跟你姑姑说好了,叫她照看你,难得广州有亲戚,咱们家北京又没人,再说了,不是都早商量过么?就你那文化成绩,还想考央美呢?”
易学佳撇撇嘴,埋首吃饭。
看见她不高兴了,周礼诺在桌子下的脚轻轻贴着她的脚,以示安慰,结果易学佳也不抬眼,脱了拖鞋,沉默地一脚踏在她的脚背上,周礼诺一愣,抽出脚来反过来踏在易学佳的脚面上,两个人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玩起来。
“好好吃饭行不行?”林碧光眼睛盯着电视机,但还是察觉到了桌面下的异动。
两个小女孩儿相视一笑。
晚上睡一张床上时,易学佳体热所以贴着空调睡,还给周礼诺盖了毯子,两个人面对面枕在由竹子包裹的枕头上说悄悄话。
“你别担心,我一定会考到北京去的。”易学佳说,“说好了一辈子……”
周礼诺为她的话莞尔一笑,背了一段《霸王别姬》的台词:“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是一辈子。”
易学佳一愣,她没看过这部电影,只知道“嗯嗯!”附和,“对,我们不一样,很多人长大以后就忘了以前的朋友,那一定是因为感情不够深,我们十六年都在一起,感情深得就像海,像地心,像宇宙,和普通人不一样。”
周礼诺在黑暗中轻轻一笑,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光,易学佳心里却不是滋味,从小都有她陪着她,周礼诺身边有什么人,和谁有过节,被谁暗恋着,她都清楚,但是到读大学那天,这一切都要变了。
她一想到她一个人孤身走在众目睽睽的校园里,可能会被陌生人搭讪,那时候她不在她身边,也有可能因为太漂亮在班上被孤立,那时候她也不在她身边——这个被她和柯鸩飞他们捧在手心里守护的人可能会在异乡被欺负——心里忐忑得不行。
“其实你很笨……”易学佳脱口而出,见到暗黑中的周礼诺一愣,她继续说,“你笨得让我好操心,你不就是会读书、跳舞、画画、写毛笔字和唱歌吗?但你其实什么都不会。”
听得懂她的言下之意,周礼诺也不反驳,她知道自己确实是一个“社交障碍患者”,也是一个“日常生活能力缺失者”,拿学分的事情,她没有问题,但是关于如何在社会中生存,她的父母都没有教过她。
“你什么都会,所以我从来不操心你上了大学会没有朋友。”周礼诺伸出左手,无聊地用手指描摹着易学佳脸上的五官,“你以后只会越来越受欢迎,有好多的新朋友,你身边的位置永远都会座无虚席,而且每一个人都会真心待你好,你的男朋友也一定会是一个特别优秀的男生,因为他喜欢上你,就证明了他非常的聪明。”
易学佳被她的指尖挠得痒痒的,她像赶蚊子一样拍打着她的手指,但每一下都被她躲开,结果打在了自己的脸上,便听见周礼诺很是得意地轻笑出声,她于是也笑了。
“我是怕你太受欢迎,但是你不会分辨好人坏人,不对……我也不是怕你不会分辨哪个人是坏人,因为你对每个人都是一副臭脸,根本就不会给坏人靠近你的机会,但是,我就怕这点,怕你得罪了人,然后被人报复你知道吗?”易学佳长长的叹一口气,“那要不然你还是找个男朋友吧?这样的话,就有人保护你了。”
“我可以保护自己。”周礼诺收回了手,语气不容置疑地说,“不过是四年而已,大学读完了以后,你来找我,那时候我就是一个大人了,我会挣钱,也已经准备好了你的房间,我也可以保护你。”
易学佳在心里数了数日子,“四年……听起来好长啊。”
周礼诺说:“不长的,如果把人生的长度按四年来切开看,我们已经用掉了四个四年,以四十岁就算步入中年期来计算,那我们可以放肆的时间还剩下六个四年。”
“那保守估计,假设我们可以活到六十岁,减掉一个四年……”易学佳很辛苦地默算了一下,然后兴奋地说,“还有十个四年!如果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和你在同一个城市里读大学,那我保证这以后的四十年,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好,约好了。”周礼诺伸出手。
易学佳和她完成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