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丝暑气也消失了,进入十月,天空呈现银蓝色的时刻越来越多,气温已经彻底降下来,第八中学的学生制服也从短袖换成了天蓝色和白色相间的宽松运动服外套,大部分女生都非常讨厌这种松松垮垮堆在手腕上的袖口和脚腕上的裤管,但是易学佳还挺喜欢穿的,因为可以完全遮挡住她的女性特征,和男生站在一起更没有违和感,在操场和他们打闹时也不用再引来女同学诧异的目光,和老师以“那边那个女同学”为开篇的性别指责——
“女生就该有个女生样子。”——是易学佳最讨厌的一句话。
市面上售卖给女性的衣服也是又紧又窄,弯个腰就露后背,抬个手就露肚子,而且不像男装那样有许多个口袋,出门时连一串钥匙都不知道往哪里塞,好像在说女的在社会上既不用掏钱,也不用参与劳动似的,还是运动服好,上衣两个口袋,裤子也有两个,都很深,能放一大把零碎物品,材质也结实,能穿着跑步,也能穿着在校值日打扫卫生。
易学佳向来都穿男装,男生能做什么,她也能做,她不觉得自己和男生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梁枫提醒她的话。
在小区里的石头桌面上,易学佳和梁枫正在等其他人,闲得无聊的她向他提出试试扳手腕,看他现在力气多大了,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幕,梁枫的手压在桌面上就像是石料表面上多出来的一块石头,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而易学佳已经拼尽全力地憋红了脸,这个石头雕出来的手腕依旧纹丝不动。
“要么你用两只手吧?”梁枫抿着嘴尽量不让自己的嘴角弧度看起来在笑。
“唔呃呃呃……”没等他话音落地,易学佳已经上另一只手了,但是她粗着脖子哀嚎,“再加上两只脚也不够用啊——”
“那这样吧?你双手按着,换我掰起来。”梁枫立刻将自己的手腕躺平。
易学佳松开手,不悦地瞪着他,“你不要太得意了,小时候你被人追着打,是谁帮你出的头?”她撸起袖子,露出自己肌肉纤瘦而绷紧的手臂,“当时我一挑六,把他们打得回家找妈妈,你在干什么?你躲树后面哭。”
“我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吧?”梁枫点点头,“当时我还没有开始长高。”
“你初一的时候还比我矮呢。”易学佳提醒他。
梁枫憨笑着说:“我记得啊,然后我突然比你高了,那时候我每天晚上睡觉腿抽筋,特别疼,不记得哪天一看,发现我比你高了。”
“你不要太得意了!”易学佳抬起脚要踹他。
梁枫敏捷地躲开了,“我没有得意啊……”说着,他的嘴角还是勾了起来。
“你有。”易学佳指着他。
梁枫双手揉了揉脸,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认真地盯着易学佳说:“我不得意,因为你帮我打过架,我还从来没有帮你打过。”
“哼,你知道就好,要记得我的大恩大德。”易学佳收下了他的这份诚意,双手抱在胸前说,“记一辈子。”
“好,我下辈子都记得。”梁枫点点头,他的校服外套搭在了肩上,身上穿着的还是短袖版的校服。
易学佳把袖子放下来,好奇地问:“你不冷吗?”
梁枫摇摇头说:“我觉得还挺热的。”
可能这也是男性和女性的区别,好多次了,易学佳肉眼可见梁枫的肌肉在冒着热乎气,在寒冬里时,他在水龙头下洗手,好像能用自己的体温把那冰冷的水柱给煮开了似的,水流落在他的皮肤上化成了蒸汽。
“你们干嘛穿着校服啊?”柯鸩飞穿着牛仔外套来了,“今天不是去看诺诺的演出吗?”
穿着修身牛仔裤和小坡跟的何子萱走在他身边,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外套口袋里和他的手握在一起,两个人在小区里怕撞见家长才这么收敛,平时走在外面时,柯鸩飞一条胳膊圈着几乎躺在他怀里走路的何子萱,看起来就像大鸭子用肚皮夹着小鸭子前进。
易学佳回首见到他们,迟疑了半秒钟才抬起手“哟”了一声,这俩人不穿校服时,看起来已经不太像高中生了,有的人已经开始长大,是那么的顺其自然,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可以看起来像个大人,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似乎有意无意在抗拒着成长。
易学佳的父母终于用借来的钱先把赌债给还上了,现在易诚实每天起早摸黑地开车奔波在各大省市的高架桥上拉货送货,希望尽早还掉所有的钱,林碧光叮嘱他千万别再陷入奇怪的团伙设计的赌博圈套,易诚实表示所有关于打牌和搓麻将的社交活动全部都推了,再也不沾,看起来一切正在缓慢回到正轨,但是易家的生活水平跌到了易学佳懂事以来的谷底。
新衣服是一件也没有买过了,零花钱也没有再给过,偶尔林碧光也会试探地问:“佳佳,最近不缺零花吗?”——易学佳于是会说:“最近也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母女俩就这么默契地配合着对方的演技,以此挨过这一段艰难时光。
哪里可能没有用钱的地方,就算是孩子,也有社交,一群朋友路过小吃摊、杂货铺,偶尔看个电影、去个奶茶店,大家都买了点儿这个那个的,都不是什么大开销,易学佳一次两次不买没关系,每次都不买就显得局促而尴尬,似乎有些不合群。
和她熟悉的人知道最近她家里有困难,所以会主动请客,但是就算对方是“小土豪”柯鸩飞,一次次叫别人掏钱,哪有不回请的道理,这也是近来易学佳和柯鸩飞、何子萱、裕琛他们有些疏远的原因,每天要接送周礼诺上培训班,也是个好借口。
周礼诺也是个零花钱不多的人,她这段时间承包了易学佳的零碎开销,很奇妙的,易学佳花周礼诺的钱时倒没有任何不适感,她俩太像亲姐妹了,可能比起一般的亲姐妹更不分你我。
不过周礼诺也很久没像以前一样去易学佳家里玩儿了,因为林碧光会照旧留下她在家里吃饭,她不想给他们添哪怕多一双筷子的负担,易学佳也坦然接受了她的“好心”,毕竟家里的餐桌上已经没有什么像话的菜,整天都在吃土豆大白菜那些便宜货。
结果,全家资产为负的这段时间里,易学佳和梁枫玩得最多,两个人都是不花钱也能穷乐的人,可以一起在街上像八岁小孩般玩“空气篮球”的时候,互相比拼谁家更穷,谁家更惨,然后抢着说:“我输了,你赢!”
裕琛穿着灰色连帽衫,双手都插在兜里,他缓步从小区大门那个方向过来的,“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五分钟,你们这就都到了。”
“你上哪儿去了?”柯鸩飞坐在桌面上,看一眼手机说,“还好,诺诺的演出是四点钟开始吧,现在过去也还早。”
“我去工作室做完了这个。”裕琛摊开手心,是一个小奖杯的木雕,笑着说,“今天是她第一次上舞台,送她一个小纪念品。”
“哇!”易学佳拿过来捏在手里左看右看,“你太有心了。”然后转念一想,又不爽地说,“那我们送什么啊?”说完,她看一眼梁枫,他耸肩,看来他也没想到这一点。
“反正我是准备送个花。”柯鸩飞说,“谢幕的时候,一般不都是有观众送花么?”
何子萱坐在他身边的石椅子上,本来头枕着他的大腿,这么一听便直起了身子,一巴掌打在他腿上,酸溜溜地说:“不用这么隆重吧你们。”
柯鸩飞冲她讨好地搓手,挤眼睛,示意自己对她绝对忠心不二,但何子萱还是掐了一下他的大腿,于是他“嗷”地一声,两个人开始你来我往地假装打架。
这俩人虽然平时也打情骂俏,但是易学佳发现,一旦在场有裕琛或是周礼诺时,他们的腻歪程度就更变本加厉,好像两块放在了烤箱里被融成一块儿的芝士。
众人一起前往香珠市剧院,周礼诺所在的学校报名参加了省办的舞台短剧比赛,目前还是初赛阶段,决选出三支队伍会送去省会参加决赛。
周礼诺并没有多少表演经验,但胜在容貌出众和普通话发音标准,被老师们钦点担任女主角,而同班的楚亿泉因为有唱作功底,负责谱曲和演唱,也算重要男配,至于鸡姐,则是跑龙套的角色。
周礼诺站在幕布后的幽暗处扫一眼台下,见到有观众正在陆续入场,但是看情况并不能坐满整座剧院,毕竟这只是普通学校之间类似联合文艺汇演水平的比赛,正经欣赏戏剧的观众是不屑于捧场的,来的人多半都是孩子们的家长和朋友。
但是周曙光对这件事情非常上心,她甚至认为这是周礼诺迈向娱乐圈的第一步,她对她千叮万嘱一定要拼尽全力进入决赛,只要“进了圈子”就能遇到“恩师”带她入行,果然,周礼诺见到了她的爸爸妈妈穿着家里衣柜中最正经的套装来了,坐的还是前排的位置,以前每次开家长会,她都没见过周曙光这么准时赴约。
“哎,周礼诺,你怎么还没开始化妆?”张老师叼着烟,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看起来也没有多在乎,他远远地喊,“虽然我们是第五组上台的,你也得赶紧准备起来了。”
于是周礼诺便走向化妆间,远远就见到班上同学有的已经换好了服装,有的还没有,都堵在门口也不进去,她感到莫名其妙,众人见到她来了,则主动如摩西分海般让出一条通道来。
楚亿泉正在和一个蓝头发女生吵架,周礼诺以前在香珠市职工职业技术学校的门口见过她,好像是叫奈奈,当时他们也在吵架。
“你别闹了,看不见我这儿真有正事吗?”楚亿泉焦躁地冲她怒吼,“马上就要演出了,你赶紧走。”
“只要你不让我见到那个婊子,今天谁也别想好过——”奈奈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一把美工刀,“咔咔咔”地推出刀刃,“楚亿泉,你把我当什么了?狗吗?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扔了。”
“干什么?你还想杀了我不成?”楚亿泉见状,也不惊惧,反而更大声地发起火来,“谈恋爱本来就是两个人你情我愿的事情,但是分手就只是一个人的事情,老子不喜欢你了,你杀了我也没意思。”
奈奈却掉头朝衣架跑去,“嗤啦啦”地一通乱割,一件最精致的女装被划拉得稀烂,就在她要划下一件衣服时,她被人抓住手腕拽得倒退了数步,回过头来见到的却不是楚亿泉。
周礼诺愤怒的一巴掌恶狠狠地打在了她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