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诺听罢,看一眼龙哥,他于是识相地告辞,她向助理小仙交代,“让导演叫所有人原地待命,同时找两场配角戏,通知其他演员候场,梁枫如果没赶回来,先拍其他人的戏,或是补拍空镜。”
小仙得了命令离去后,周礼诺掏出手机给梁枫打电话,发现他关机了,她才有些担忧起来,又发了短信:“你在哪里?下午有工作,请速回。”
她转身望向落地窗外一望无际的海洋,一时间走神,想要看看海的那一头,和更远的那一头是什么样子,回过神来后,她打电话给易学佳。
正在片场待工的易学佳接起周礼诺的电话,看着眼前正蹲成一圈抽烟的工人,和正在给配角讲戏的导演,忧虑地回答,“是,他没来,大家都在,嗯……”她看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按通告安排上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了,还继续等吗?”
周礼诺沉默了一会儿,坚定地说:“再等半小时,梁枫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你也联系一下他。”
易学佳于是打开微信,想给梁枫留言,却听见身后一片喧哗,她一转身,看见了梁枫来了,他远远高于周边的所有人,鹤立鸡群地走过来,但非常落魄,身上的外套不见了,厚毛衣开衫破了洞,裤子脏兮兮的,脸上的妆早已花了,头发也乱糟糟的,神色看起来疲惫不堪,但眼神还是很稳定,稳得像是一片钢铁陶铸的刀锋。
导演立即掐灭了烟头,边走向梁枫边朝正围聚在一起说八卦的几个“潮人”大声嚷嚷,“妆发呢?赶紧的,快快,给他弄一弄。”他走到梁枫面前,伤脑筋地问,“哥们儿,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打架呢?不管你干嘛,可别花了脸。”
梁枫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导演,我迟到了。”
导演豪爽地笑一笑,“还行,几分钟,你这距离‘耍大牌’还是有点儿距离。”
众人发出友善的哄笑,各自散开到自己的岗位上做好开工准备。
梁枫席地而坐,负责化妆发型的老师和徒弟一拥而上,动作麻利地为他化妆和做造型,服装指导拉着一排架崭新的衣服来,易学佳的视线通过人群缝隙和梁枫对上时,她绽放了笑容刚要举起手打招呼,他却把视线撇开了,垂下眼帘盯着地面,易学佳一时失落,但立即振作了精神,毕竟梁枫刚经历了情感挫败,还能回来面对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他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不过梁枫在被收拾出来之后,焕然一新的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受到分手的影响,精致的面容再度散发出演员该有的光彩,而工作的态度和平时也没有区别,台词、表演依旧是“一遍过”。
“梁枫来了,正常开工。”易学佳发了微信给周礼诺,收到她一个简短的回复:“好的。”
收起手机,易学佳心里百味陈杂的举起镜头追随着梁枫拍下一张张场照,在变焦镜头下,梁枫脸上的肌肉纹理走向和细微表情变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仅仅是他的侧面就透出一股百折不挠犹如千万年高峰的坚毅气息,而眼神更是宁静得堪比死海,他成为了一个波澜不惊的人,全是因为周礼诺给他染上了颜色。
散工之后,易学佳穿过人群去追梁枫,见到他迈着一双大长腿径直朝前走,速度极快,她赶忙叫他:“梁枫!——梁枫!”
可是他却充耳不闻,继续目不斜视地穿过一堆堆器材,穿过一间间搭建的影棚,走进漆黑的仓库里,易学佳紧紧地追上去,看见梁枫似乎在等她般,坐在地上的一个油漆桶上,双手握在一起,眼睛盯着脚尖。
“梁枫?”易学佳放慢脚步,关切地问,“你昨天去哪里了?”
“我去跑步了。”梁枫的双手抹了把脸,他边整理着记忆边慢条斯理地说,“跑了很远,然后累了,就迷迷糊糊跑去一个公园,找了个能遮雨的亭子坐一下,再然后来了两个流浪汉说我占了他们的地盘,当时我心里窝火,不知道怎么的,就跟他们打了一架,把他们打跑了,不知不觉睡着了,睡醒以后我发现我手机丢了,然后四处逛了逛,想着有工作,又迷迷糊糊地往回走,脑子里一直在想问题,想以后该怎么办……”他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枚戒指,用手指无意识地搓揉着,自言自语道,“但是这个我没有丢。”
易学佳看着梁枫手指间捏着的钻石在暗影中闪烁着锋利的光芒,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狠狠地划拉了一刀,她走到他身边蹲下来,以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膝盖上,很想说些什么安慰他,憋了半天只吐出几个字:“没关系的。”
梁枫说:“这个没用了,你拿着吧。”他把戒指递给易学佳,“拿去卖了换钱。”
易学佳赶忙摆手,“这个我不能拿。”
“那就扔了吧。”梁枫扬起手,把手里的戒指给扔了出去。
见到他如此赌气,易学佳原地跳起来,“你——”了一声之后,却又不忍心指责他,便走向戒指飞过去的地方,趴在地上找起来。
坐在原地不动的梁枫也不说话,静静看着易学佳双手贴在地面,像条搜寻犬一样在找戒指,身上的活力像一枚在角落里幽幽发着光的太阳碎片,而他却好像燃烧殆尽的一把积灰。
“你有时候挺理智的,有时候又像个小孩子,这么贵的东西,说扔就扔,你觉得自己很酷?当自己演偶像剧呢?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电视剧里那些被收拾打扮好了,假模假样的人,不是那种爱情没了,就晴天霹雳,活不下去要死要活的戏中人——”易学佳的脸都快贴到地面上了,这仓库里杂七杂八堆了许多分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又有积灰,她说一会儿话,就被呛得连连咳嗽,但还是忍不住啰啰嗦嗦地宽慰梁枫,“——你就别说分手了,你缺胳膊少腿了,你患了大病了,能怎样?去死?还不是得活着吗?我们活着,和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能死啊,你有爸爸,有朋友,还有一群工作伙伴,你死了,有人心疼,有项目会乱了套,活着,就是得吃饭,还要挣钱,要定闹钟起床去开工,分手,算什么?算个屁!”
梁枫为她说的话有了些撼动,身体在黑暗中晃了晃,像是终于接触到光照的濒死植物,做出了渴求活下去的挣扎动作。
易学佳继续唠叨,“戏里的人,好像都是为了一个纯粹的目标而存在的,有人是为爱情,有人是为了国家,有人是为了能站在舞台上唱一首歌,完成之后,就谢幕了,好像他们的生命就是那么短暂,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没有什么是我们的唯一,你的爸爸,失去了你的妈妈,但他不能放弃生活,他还有你。”她好像看见一个杂物柜下面有什么在闪光,便努力将手往里够,同时喘着气说,“你和周礼诺分手了,她也是曾经和你共同走过漫漫长路的老朋友,你还有我啊,还有大家,你有我们这些朋友,你还有灿烂的未来,所以我才说没关系的,人生真的好长,等你老了,回过头来一看,会发现这几天,这几个月,这些你和周礼诺曾经在一起的时间,在你的人生里不过是薄薄的一小片切片,你甚至会觉得这个小切片,挺甜,挺美好的,你甚至会忘记你现在这个心痛的感觉……”
梁枫终于站起来,走向她。
易学佳的手终于摸到了戒指,她惊呼一声“找到了!”后,从地上弹起来,对着戒指吹一吹灰尘,又用手搓了搓,高兴地转过身去向梁枫举起来。
她看不见梁枫在阴影中露出了微笑,他的神色已经柔和了许多,不再那么冷硬了,他一把抱住她,与她耳朵贴着耳朵,重重地长舒了一口气说:“谢谢你,易学佳。”
易学佳也长长了松了一口气,用手抚了抚他的后背,含笑说:“没关系的。”
在黑暗里静静抱了一阵子后,易学佳稍微推了推梁枫说:“喂喂,可以了吧?”
梁枫语气委屈地说:“再抱一会儿吧,好舒服。”
“滚啦,学会耍赖皮了?”易学佳一把推开他,把戒指塞在他手里,“拿去,别扔了,就当留个纪念呗。”
梁枫看一眼手掌里的戒指,思索了一会儿说:“那我们去把它卖了,我请你吃饭。”
“就这么不愿意留着啊?”易学佳转念一想,卖了也好就当与过去道别,便说,“也行吧。”
两个人于是一身轻松地走出仓库,朝片场外走去。
两个片场的妹子见到易学佳出现,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其中一个招呼道:“易学佳,有个土豪来找你呢,快去吧。”
另一个补充说明:“他本来跑去‘宿舍’找你的,你没在,给指路到这里了。”她指着一个方向,“就在马路边上,排面可大了,看不出来哦,你呀你。”
梁枫听着她们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很是不悦,问易学佳:“谁啊?”
“不知道啊。”易学佳一头雾水,反正也是要经过马路口,俩人于是一起前走了过去。
路口停着一台非常扎眼的蓝色保时捷跑车,反光镜上绑着一大束七彩斑斓的气球,惹得许多路人驻足观看,站在车身前的人是柯英雄,他还是穿着一身休闲衣服和球鞋,手里捧着一大束花,但是与这一身打扮相违和的是,他戴着衣服耍酷的雷朋墨镜,见到易学佳时,他低头越过镜片看一眼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算命的骗子。
“喂!疯子!”他举起手里的花束用力摇了摇。
易学佳为他的出现和他的排场大惊失色,快步走上前去,“你来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我住深圳啊,你忘了?我回家探亲不行啊?”柯英雄一脸无辜地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定睛在她身上说,“我女朋友这不是也在这儿呢么?”
易学佳突然想起来自己答应他的追求了,却一脸如遭雷劈,才如梦初醒的表情,慌乱地问:“那——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梁枫来到易学佳身边,伸手拦在她身前,警惕地瞪着柯英雄问:“你怎么在这里?”
柯英雄笑一笑,“我来看女朋友,你问我怎么在这里?你管不着吧?”
梁枫一头雾水地问:“什么女朋友?”
“就她啊。”柯英雄指一指易学佳,再指一指自己,“她是我的女朋友。”
梁枫震惊地看一眼易学佳,却只见到她心虚地躲开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