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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碧云一番话没有叫白祁有太大的反应,比她用词激烈得多的羞辱,他都习惯了,铜墙铁壁,早已经脱敏,所以他只是嘴角微微一撇,表达了自己对这攻击方式的不屑,但是陈依却脸色惨白,边是她的母亲,一边是她的爱人,本来就已经叫她夹在了难堪的位置,而母亲的口无遮拦,看似为了将她拉拢,却是把她推向两头不着岸的冷河。
陈依在桌子底下将手掌轻轻搭在白祁的腿上,示意自己与他是一条战线,这无意识的动作令白祁脸上的冰层也消退了,他伸手捏住陈依的手,紧了一紧,微笑面对周碧云,“阿姨,也许我真的是天生坏种吧,但我可以百分百肯定地告诉你,我就算去谋害全人类,我也不会伤到陈依一根头发丝儿,我对很多事情态度都很随便,你也知道我们家情况,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我也觉得人来这世界上,主要就是为了玩玩,但我对陈依是认真的,非常认真,她可以玩我,我不会玩她,你放心吧。”
他坚定的态度缓和了周碧云的戾气,但是她的眉头却也没有因此舒展,她叹口气道,“说得这么动听,就给她一个家,虽然我不懂你们现在年轻人对待感情的态度,但是,相互尊重总是一切的前提,你可以不想要小孩,但我们依依还是想要的,她可是从小就爱在怀里抱个娃娃,把家里的电视罩子披在头上当婚纱——”想起幼年的女儿,她的眉头终于捋直了,感慨地看着陈依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经常跟我说,你长大以后想要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你二十岁就要结婚,你想要一个幸福的家,当时我还笑你‘恨嫁’,二十岁也太早了。”
她说的也是实话,白祁太知道陈依“恨嫁”,于是他松开了她的手。
他这无意识的犹疑举动,叫陈依心里泛起苦涩,但她又如何能去怪他“动摇”?他坚持得很,他就是不愿意结婚,不坚定的是她,明明很期待婚姻生活,却选择爱上一个不想成家的男人。
陈依也不知道是为了说服周碧云还是为了宽慰白祁,无论如何,她的笑容和语气都像是风中的柳絮,轻得毫无分量又惹人烦恼,她笑一笑说:“孩子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社会不关心我想要什么,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和你的努力没有关系,妈妈,生活是很复杂的,我控制不了,你看,就像你控制不了我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小孩,或是会不会去爱上一个不想结婚生小孩的人。”
“所以你就是想结婚,想生小孩呀,没错吧?”周碧云抓住了女儿话里的重点,不依不饶地逼问道,“没错吧?”
陈依的沉默使得白祁站到了反派的位置,她们母女这一刻反倒显得母女同心了,而挽回一局的周碧云则昂起了下巴,挑衅地看着白祁,胸有成竹地将他逼到了二选一的试卷上,“白祁,你的漂亮话说得那么满,真不如行动实际,你要真心对她好、珍惜她,难道不应该成全她的愿望?”
“不然呢?”白祁反问,“我偏不结婚,你要怎么办?”
周碧云轻笑出声,“什么不然,到底还是孩子气,商量呗,谁都不愿意让一步,就别让了,一拍两散,都别耽误,依依找个有责任心的顾家男人结婚,你去找个愿意陪你浪一辈子的小姑娘家家继续游戏人间就是了。”
现场气氛一时凝重,服务员远远观察半天了,终于硬着头皮趁这桌客人们“休战”的时候,陆陆续续开始上菜,当白祁轻轻动了动时,一个负责端菜的,一个负责报菜名儿的,都好像见到火药引子被点燃般,急匆匆撤退了。
“我耽误你了。”白祁侧过脸看着陈依,声音柔和,表情轻浮地问,“要跟我分手吗?”
他在故作轻松,陈依能明显看见他脸上出现了分水岭,一半强作冷漠,一半是彻底的冰寒刺骨,他不确定,他在犹疑,他正在伪装自己,或许是真的受过太重的伤,他再也没展露过真实的愤怒与脆弱,可是陈依能看见的他的恐惧,与他不堪一击的安全感,他并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强大。
“不分手。”陈依软绵绵地一笑,她轻飘飘的语气更显得答案是不容置疑的,“只要你不提分手,我永远也不跟你分手。”
白祁咧嘴一笑,得意洋洋的那个劲儿又回来了,他热情地把桌上的昂贵料理都往周碧云眼前推过去,摆出一副旗开得胜、终成定局的笑脸道,“阿姨,不结婚也可以相爱,也可以好好过日子,你别操心了。”
周碧云看一眼陈依,见到她没有再继续讨论的意思,已经一面倒地躺进了敌方怀抱,她也感到疲了,这才不情不愿地咽下了满腔的话语,用筷子夹起一块寿司。
闭嘴咀嚼了没三分钟,周碧云忍不住问,“那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需要什么打算?现在不是挺好?”白祁说,“努力工作,好好生活,继续挣钱。”
周碧云很不满意这个回答,她放下筷子,“别说这些虚的,我是问,计划,计划知道吗?你们俩加起来也是六十岁的人了,我家依依还没有属于她名下的房子,你们不要孩子,未来也没有人给她养老,就她那收入水平,叫我怎么放心?等她人老珠黄了,你一脚给她蹬了,反正结婚证也没有,都没处说理去,等她睡大街的时候,我人在地底下了都没法合眼。”
“阿姨这是,想卖女儿呢?”白祁读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也放下了筷子,身体整个后倾,很有些不屑地一挑眉问,“那你开个价?”
明明他们是在讨论自己,却好像又全程与自己无关似的,被挂在橱窗里的陈依脸上不禁羞红,冲着张嘴欲语的周碧云急促叫一声“妈妈——”,示意她不要再多话,令她尴尬。
周碧云郁闷地吃着寿司,将邪火泄在食材口味上,一会儿嫌鱼腥,一会儿嫌虾没剃线,最终还是放下了筷子,“不行,这饭,我吃不下去。”她抓起包站起来,径直往门外走,“你们要吃就慢慢吃吧,我出去走走。”
“妈妈!”陈依条件反射地也弹了起来,她看一眼白祁,两人的视线以焦灼之姿僵持了数秒之后,她还是选择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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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来到了大街上,陈依试探地去挽着周碧云的手,她也没躲开,反而是肌肉一紧,以胳膊肘夹住了她的手,就像俩人从前一起逛街买衣服一样亲密,陈依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劝她,“妈妈,你别气了,我现在过得真的很好,白祁也没亏待我。”
“我以为我高兴气啊?一把年纪了,气一气,折寿的,我是心疼,我心里疼得不行了。”她埋怨地看着陈依道,“你自己说,你俩这是平等的恋爱关系么?你看看他那态度,他尊重你么?你都快跪着了。”
陈依讪笑,“你这说的可有些夸张了,他也没关着我,威胁我,是我自己上赶着喜欢他,哪天不喜欢了,我也扭脸走人,跟他当人是平等的关系。”
“你喜欢他,你可以迁就他不愿意结婚,他喜欢你,怎么就不能为了你结个婚呢?又没叫他生小孩,到时候生孩子带孩子的还不是你,也不知道他傲个什么劲儿,他确实是长得高大好看,但你也不差,真要论相貌分数,你还能超他两分。”没了白祁在场,周碧云也顾不上营造什么通情达理的长辈形象了,数落起他来滔滔不绝,“还有啊,论家世虽然我们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吧,至少清白干净啊,他呢,父母都在牢里,这哪能算什么好对象,说出去嫌丢人,偏偏你还迷得不行,真是他八辈子福分,也不晓得珍惜,越说越气。”
见到她抬手揉了揉胸口,陈依赶紧也把手叠上去替她揉了揉,自己羞愧得不敢接话,好像自己确实办了天大的错事儿。
周碧云说到动情处,眼底泛起了泪光,“哪个当妈妈的,愿意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没有尊严地去爱一个男人哪?我再不满意,这也就是发发牢骚,也不会真的好像旧社会父母那样非得去拆散你们,换了你爸爸在这里,非气得心梗不可,看他不打死那个小混账。”
陈依被她的委屈劲儿感染,也觉得自己没出息,马上就要三十岁了,这么就不能把人生打理得妥帖一点儿,竟叫自己母亲年纪这么大了还要为她掉眼泪,她扭过脸看看沿街的店铺,把话题岔开,“你饿不饿呀?”
周碧云看向一家老北京杂酱面店,抹了抹眼睛,好像小孩子般撒娇,“我想吃面。”
陈依笑她,“那么贵的日料你不吃,跑出来吃杂酱面。”
周碧云歪着脑袋,轻轻碰一下陈依的头,“我高兴,那小子就是请我吃满汉全席,也不如我女儿请我吃碗面叫我高兴。”
陈依打断她,“我没说请客啊,你是妈妈哦,当然是你掏钱。”
周碧云破涕为笑道,“讨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