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隔天陈依去上班的时候,从地铁站里走出来便迎面遇见了女同事们,她们老远就伸长了脖子问,她那个总裁模样的男朋友怎么没开车送她来,她笑一笑,“工作忙,哪有时间天天送。”
她们接受了这个答案之后又追问,为什么不给她买台车,她以摇不上号来解释,对方又继续语气酸酸地问,“看着那么有钱,家里应该不止一台车吧,也轮不到你亲自开,得有司机送你吧?”
陈依谦虚地说,“也没富到那地步,北京马路上来往的这么多人,再有钱,不也都是打工的么,挣口饭钱,挣得多,也不过是稍微吃得好一点儿,吃饱还得干活儿。”
有了高富帅男朋友的陈依,虽然还和大家拿一样的工资,但隐隐拉开了摸不着道不明的阶层距离,这样一句话,便又将大家的关系拉近了,女同事们终于满意,纷纷点头附和,“那倒也是,这年头,钱再多也不够花,再有钱的人也觉得自己穷。”
午饭时间,陈依与没有带饭的同事们一起叫了外卖,在得知即使是喝无糖也还是会发胖之后,她已经不再叫奶茶了,最近能感觉到自己的新陈代谢比二十岁出头时慢了许多,以前的她真的干吃不胖,现在不敢了,为了健康,也减少了主食的摄入量。
她边吃着沙拉边翻看手机里的消息,刘亚涛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她不假思索地回复道“我约了人了”,对方于是追问:“是谁?”
你管得着吗?她脑子里这么想,手指打出来的却是:“同事的喜酒,不好推。”
刘亚涛却坚持要见一面,他说:“那我来给你送一盒日本点心,非常好吃的,这个东西太新鲜,保质期不过一周,得赶紧送给你。”
她又推辞了一番之后,不再回复。
点开了白祁的头像框,陈依想着说点儿什么,先是打出“中午好”,觉得傻,删了,又写“吃了什么”更是觉得傻,一个字一个字删掉,接连尝试了几句招呼都觉得不合适,她想他了,但是又不想表现得太明确,她希望是他想她,然后她顺势而为地也想一想他。
也不知道举了多久的手机,突然看见聊天框上方出现了一串“对方正在输入……”,陈依于是好像被电击了一般坐直了身子,白祁似乎没有如她一般踌躇,一句“一起吃晚饭吧。”很快地就发了过来。
她默数三十秒后,回他:“我看一下我晚上的安排。”
而对方的回复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好。”
一个英语培训班的老师能有什么重要安排?但她也还是要挣扎一下,她想让自己显得重要。
5
下了班,陈依在一楼大厅见到了早已在等候的刘亚涛,他从沙发里站起来,捧着一盒点心走向她,像极了向皇后献宝的使臣。
陈依强打起精神与他寒暄了一番之后,见到他还是一脸期待,忍不住要泼冷水,想尽快结束这段不该发生的邂逅,“刘先生——”
“叫我亚涛就好了,你要觉得老气,叫涛涛也行。”刘亚涛打断她说,“你爱怎么叫怎么叫,反正别叫刘先生,显得生分,不过我倒是不反对你叫我先生。”他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笑了一阵,见到陈依没有反应,不好意思地收敛了笑容。
陈依面色为难而疲惫地继续说:“刘先生,我觉得我们不合适,因为看你也急着要结婚的样子,我实在是不想耽误你的时间,以后我们可以作为朋友来往。”
刘亚涛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消化这态度坚硬的拒绝,他干笑道,“别这么急着下结论,我们这才认识,还没有互相了解不是。”
可是我并不想了解你啊!陈依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嘴上还是客客气气地应对着,脚下快速迈步走向大门,在心里祈祷白祁快些出现,带她远离这无聊而费力的纠纷。
那辆银色的跑车好像天神的御驾一般,映入陈依眼帘时,点亮了灰扑扑的街道,他竟然如约而至了,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却觉得受宠若惊。
白祁见到陈依后,从驾驶座下来,比起车,他这个人显然更招人眼球,世上美人很多,而他身上那汹涌的气场更胜那无限趋近完美的外在,他散发的气息是侵略的,人物画风与周边是割裂的,像是海面上静静起伏的一座冰山,孤傲、清冷,遥不可及,高不可攀,弥漫着叫人望而却步的神性。
所有路过的人,在他的对比之下,身上散发的全是疲于奔命的沧桑与落魄,这其中也包括陈依,她对他是有畏惧之心的,因为他的举手投足都太轻盈了,而她是如此沉重,无论她眉眼多么出挑,一身气质却也是深陷人间淤泥的凡人。
见到了白祁,陈依再回首看向刘亚涛时,感受到的云泥之别更为明显,在面对白祁时的弱势感觉便一扫而空了,神色不免变得骄傲而轻蔑,好在因为她容貌艳丽,这表情也不叫人反感,反而与她颇为相称,她是生来就应该如同女王般傲世万物的,她对匍匐于脚下的“臣民”刘亚涛说,“不好意思,朋友来接我了。”那模样像极了在说,“沉迷于我的人啊,退下吧。”
俗话说“好女怕缠男”,刘亚涛是做好了要打持久战的准备,他自信以他的条件,只要耐得住性子去“磨”,拿下陈依是迟早的事情,他看准了她年龄不小了,说是持久战,也要不了一年,所以无论她表现出多么冷漠的态度,他也不会偃旗息鼓。
在大自然界中,能叫一头雄性动物放弃心仪的雌性时,往往是另一头雄性。
白祁如果是一头狮子,他的毛发会像太阳的光晕一般蓬松,四肢犹如罗马石柱一般粗壮,但他踱步时却像月亮的光落在地面上一般轻盈无声,他在成年之际必将战无不胜、统领万里草原,直到他死去之后,其它的雄狮们也要等他的气息彻底散去,才敢接近曾属于它的母狮。
“陈依,同事吗?”白祁迈步走来,由于身高差距,他的眼帘是垂下来的,一副要在稻谷之中搜寻活物的姿态,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刘亚涛问,“我没听说今晚上还要多个人一起吃饭?”
结果陈依千句万句的拒绝,不如白祁这一幕若无其事的登场,更叫刘亚涛泄气,见到了这样的对手,还未开战,他就宣布了弃权,低落地离开了擂台。
6
走进白祁预约的餐厅,站在门口的服务生轻轻一鞠躬后,无声而动作轻柔地替陈依脱下了外套,另一名服务生领着他们走过两侧密布着植物的幽静走廊,里面由设计师精心设计的用餐空间十分敞亮而错落有致,高大的树木透过屋顶与梁柱的框架空隙,垂下的枝叶笼罩着每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实木圆桌,客人们之间的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他们小声交流时几乎声如溪流,偶尔爆发出来的大笑声也被空间结构化解成了一注不恼人的水花。
翻开中英双文的菜单,上面一杯最便宜的红酒标价350元,一份菲力牛排是668元,陈依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吃高端餐厅是什么时候了,她费力地想了一下,好像那时候还在当演员,坐在几个脸红脖子粗的老板之间,听他们拿着手里的洋酒吹嘘,这一瓶三千,那一瓶八千,山珍海味环绕着桌面中央的佛跳墙,听说招待方最后结账这一桌的账单是六万出头人民币。
那是一顿很贵的饭菜,但并不是高端的料理,“很贵”不代表“高端”,“饭菜”更不等于“料理”,陈依对那一顿饭的记忆只有嘈杂,还有张老板来强行给自己灌酒时,嘴巴里浓郁的烟臭味儿,她看着对面的白祁,同样都是男人,却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可以被称为“男神”,有的人只能被“尊称”一声“老板”。
注意到陈依的视线,白祁抬起眼来,温柔一笑,“吃什么?”
“你点吧,我随意。”陈依红了脸,并不是为他这一笑,而是为自己的无措感到羞涩,在那一段演艺生涯里,她学会了“拼酒”,但不会“品酒”,所以这本需要从前菜开始一直点到甜品的菜单,她看不懂。
白祁于是看一眼一直等候在一米开外的服务生,对方赶紧迈上两步,恭敬地站在桌边听他点菜,他点完之后,看着酒水页说,“你再推荐一款适合配牛排的红酒,一款适合海鲜的白葡萄酒。”
服务生于是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在陈依耳朵里能听明白的只有“法国”、“意大利”还有“葡萄”这些词汇,其它的句子有点没有懂,最后白祁点点头,点了主推的两款,末了又补充道,“醒了再上。”
曾经听经纪人向自己科普过什么是“醒酒”的陈依终于找回了一丝自信,挺直了微微卷曲的腰。
当服务员端上一篮餐前面包时,白祁若无其事地向陈依提问,“今天那个大爷,是谁?”
“大爷?”陈依一愣,半秒后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刘亚涛,白祁这语气里对其他男人暗含的敌意,叫她立即身心舒适起来,一股从眉眼间生出来的挑逗之情轻轻荡漾着,她笑道,“什么大爷,他比你大不了几岁。”
“是吗?看着怪显老的。”白祁冷哼一声,“他跟你,有故事?”
“开玩笑?”陈依嫌恶地撇撇嘴,“只是相亲对象而已,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不可能,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相亲?”白祁的动作一顿,继而发出一串已经经过克制的笑声,“你?陈依?相亲?不是吧。”他抬手摸了摸下巴,尽量收敛了笑容,眯着眼端详陈依,“不像是陈依会干的事情,至少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陈依会干的事情。”
她感到自己被他“看轻了”,事实上,她自己也很看不上要通过相亲来进入婚姻关系这件事儿,语气于是因为恼羞成怒而变得挑衅,“是吗?以前的陈依是什么样子?我不记得了。”
他喝一口水,眼中因为陷入回忆而流露出一片柔情,“你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人。”见到陈依困惑地歪着头,他问,“你还记得许一刀吗?”
许一刀是一个姓许的不良少年,他因为总是随身揣把蝴蝶刀而被称为“一刀”,他和陈依、白祁不是同一所高中,是附近职高的学生,在路上偶遇之后,对陈依一见钟情,告白那天的场面很大,他带了上百号“兄弟”在校门口堵陈依,很多学生等着看热闹也不散去,所以校门口的人群乌泱泱的,像是聚集在饮水点的牛群,众人喧闹的声音聚拢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哞哞之音。
在小弟簇拥之中,许一刀伸长了脖子对陈依大吼:“陈依,做我女朋友,以后你就是我一百零一个小弟的‘嫂子’,在整个霞光市里,没有人敢欺负你。”
白祁陪着陈依一起走出来的,他没见过这样的阵容,愣在原地。
陈依倒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她的无惧恰恰也是因为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而她心里为自己模拟的未来,是更大的场面,所以眼下这景象,比起自己想象的舞台,反倒显得小了。
“可是现在也没有人敢欺负我啊!”她抬起下巴大声回答,惹得围观的人发出大笑。
许一刀继续道,“只要你做我女朋友,以后你上学,放学,都有我一百零一个小弟护送你!”
“我为什么要他们护送啊?我上学,又不是去打仗。”陈依回道,“你不要老说你的一百零一个小弟,好像我是要跟他们谈恋爱似的。”
由于她说的不无道理,许一刀于是去掉了多余的话,强调重点:“做我女朋友!”
“不做。”陈依果断地回绝。
她这个反应,他没有料到,年少气盛的孩子常常有种整个世界都可以由他取用的错觉,他一着急,便亮出了刀子,“你拒绝我,今天我就死在这里!”
在场的人们都倒吸一口凉气,陈依却皱起了眉头,“可是……我也不认识你,你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现场气氛于是又立刻变得欢声笑语起来。
就连许一刀身边的小弟们也憋不住笑声了,他哪里尝过沦为笑柄的滋味,立刻脸红脖子粗地将刀尖指向陈依,咆哮起来,“不做我女朋友,我就划烂你这张脸。”
在场的人又发出了尖叫,他的小弟们被老大的雄风所振,也纷纷举手称快。
白祁慌了,从身后拽了拽陈依的衣袖,示意她快跑,然而她却甩开他的手,正气凛然地对许一刀说:“得不到就毁掉,你算什么英雄好汉?是不是你不够钱吃饭,就点火烧饭店啊?幼稚!”趁着对方愣神的工夫,她继续补充,“这么想要我做女朋友,我给你一条路,先考上清华大学好了,你拿刀子欺负我,可比考清华容易太多了,男子汉可别一点儿挑战都受不起,喜欢我,就要为我去拼命。”
一时间鸦雀无声之后,许一刀把折叠刀扔在地上,大喝一声“好!”后,转身冲小弟们挥一挥手,“今天起,一刀帮,解散!”继而拨开人群,走远了。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这风波便被陈依轻巧地化解。
回忆完了,白祁托着下巴,眼神朦朦胧胧,似在回味当初穿着校服,高高扎着马尾辫的陈依,他笑眯眯地说,“后来那个许一刀虽然没考上清华,但也成为了一个正经读书的好学生,他该感谢你,帮他修正了人生路。”
“好像是有这样的事情……”陈依以手指轻轻刮着脸颊,迷糊地说,“我记不太清楚了。”
当时围绕着她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许一刀实在是不值一提,她是一朵风中的巨大旋涡,将身边所有的人事物都搅乱、搅碎,吸进自己的中心圈内,当年的那个少女陈依所散发的魅力,更像是现在这个充满攻击性的白祁。
白祁说:“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太迷恋你了,你的一举一动都叫我喜欢得不行。”
陈依虚弱地笑一笑,“这话说的,现在就不喜欢了吗?”
白祁没有接话,只是低头浅笑,而陈依也没有追问。
7
吃过饭之后,白祁带陈依去观赏一台法语舞台剧《巴黎圣母院》,他买的是前排VIP座,起初陈依听说整场戏的时长是四个小时,一想到自己回家后还要洗漱,明天又得上班,睡不了几个小时了,于是表现得兴趣缺缺,但是真的亲临现场,入戏之后,她看得兴致勃勃,双眼里熠熠生辉。
等人群散去之后,陈依对着空落落的舞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才与白祁一起慢慢地走出去,来到了大街上,白祁没有去停车场取车,他也不问陈依的反应,直接伸手牵住了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绕向大马路说,“我们随便走走。”
白祁的手掌心干燥厚实,像是某种大型动物的前爪肉垫,陈依没有任何抗拒,因为这个触感很熟悉,像是在冬天抚摸二十八度的温水,是一种被羽绒被包裹的安逸感。
“谢谢。”她满足地说,“小时候就想着要看一场《钟楼怪人》——那时候就叫这个书名——拖到现在人到中年了,这才第一次看到。”
“我记得啊。”白祁点点头,连呼吸都因为陷入了过往回忆而散出甜味儿来,“那时候你看完了语文老师推荐的世界名著,还有一些我根本看不懂的天书,什么尼采,罗素,佛洛依德……”
“其实我也有看没有懂……”陈依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但是我当时很饥渴,很想知道‘我不懂’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那时候渴望一些深奥的东西,想要去探索未知的领域。”
白祁侧过脸来,深情地凝视着她说,“那时候的你,对我来说就是深奥的东西,是未知的领域。”说完,他情不自禁地俯身要亲吻她。
可是陈依却下意识地躲开了,她只是在一刹那之间感到他要亲吻的人,并不是她。
白祁皱了眉头,松开了握紧的手,陈依知道他有多骄傲,赶紧回握住了他的手,又一转身站到他身前,将另一只手也插进了他另一边的口袋,就形成了一副面对面将他圈在怀里的样子,她踮起脚,亲了一口他的下巴。
于是他立即被逗笑了,“你现在挺会哄人的。”
她问,“我以前没哄过你吗?”
“以前都是我哄你。”白祁说,“以后该你哄我了。”
陈依将双手收回来,扭捏地回嘴,“凭什么?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你不是我的女朋友吗?”白祁捏住她的双手,将她拽回来,垂首追问,“你不喜欢现在的我吗?”
陈依抿紧了嘴唇不愿意说话,她还记得以前他对她是多么百依百顺,而她只顾着往前跑,现在她却变成了追逐者的身份,这转变令她心生不适与委屈。
白祁看穿了她的心思,更是得意地笑一笑,“说啊,我想要听你说出来。”陈依低头不语,白祁于是亲了亲她发烫的耳朵,“看得出来你喜欢我。”他紧紧地拥抱她,笃定地说,“依依,你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你跟我是天生一对。”
“可是,你也不会娶我啊。”陈依悠悠地叹一口气。
白祁轻笑一声,松开了她,“你真会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