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北京烤鸭已是放之四海皆叫好,大赚外国人的钱了;而在北京首都剧场〈天下第一楼〉的烤鸭店里,却塑造了一个最会侍候人的堂头常贵。
他知情知义,大手一抹下去,苦脸就换成笑脸;他机敏、勤快、变通、包容、忍辱负重的超载能力,实在是我们五千年文明配造出来的一个人精。
去年11月在英国,当地华人告诉我,与英国人谈〈红楼梦〉不如谈烤鸭。英伦三岛遍布中国餐馆,与英国友人进入一家,打开菜单,头版头条赫然便是Pekin.Duck,烤鸭整只二十三英镑,半只十三英镑。还有梅子蒸鸭、百花酿鸭件等诸种鸭菜。虽然比不上全聚德的水晶鸭舌等全鸭席,还是为北京的鸭在英国的知名度与覆盖面感到吃惊。
12月去香港。在香港认路,最好记住那一带有什么饭店,港人喜欢吃,问饭店一般都知道。朋友请我吃饭,走上北京楼餐馆,打开典雅的菜单,赫赫然进入视线的,又是烤北京填鸭。
北京还有没有比鸭更着名的、更放之四海皆叫好的、更雅俗共赏老少和气的、更可以赚外国人钱扬中国人名的?正要写此文,一位京味邻居与我说及他的单位为了给检查团一个好印象,以便评定升级,在北京某家烤鸭店宴请全体检查团成员。肚子里填满了北京填鸭,说起话来自然如翻动水晶鸭舌那般令人愉悦了。鸭的功能是多元的、什锦的,包括转危为安、反败为胜、扭亏为盈。有一道菜叫:什锦全鸭。
“有富裕票吗?”
烤鸭店里那一张张餐桌,记录着一部部人间喜剧。旅游、野餐、歌厅、派对,这一切如何地时髦,也只是时尚,而不是深入到国人发肤的习惯,譬如:吃。再没有比吃更博大更圆通更灿烂更明白更精致更泛滥更简单的了。晚间走在北京街道上,除大宾馆大商场外,灯火灿烂处都是大小饭店。没有饭店的街道,就黯然失色了。即便,街上有一座着名的剧场。
今2月3日晚上六点,我走到北京的首都剧场。七点开演,自然还早。可是也觉得不该这么黑。就听有人间我:“有富裕票吗?”黑乎乎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样的寒夜,这样的黑暗,又有人间我有富裕票吗?对方还是如鬼魂般面目不清。院子里,除两端亮着两只照明灯,剧场正门左右两个灯柱,全黑着脸。
于是想到当今话剧界的黯淡与拮据。绝无烤鸭店的资本可以为剧场披上灯的彩衣,更无烤鸭店的源远流长的顾客。也只有首都剧场上演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戏,才会照例地出现黑色寒夜争购富裕票的悲壮场面。
这天演出〈天下第一楼〉,而首都剧场是中国话剧的天下第一楼啊!
〈天〉剧写民国初年名噪京城的烤鸭老字号福聚德的兴衰。那年头用现在的语汇讲,是一个转型期。宫里包哈局(宫里御膳房专门负责烧烤食品的部门)的大执事来到福聚德说明天宫里要用鸭子,午时三刻从西华门进,先交包哈局验查,再进御膳房。福聚德掌柜卢孟实说误不了。执事问他手下可好,说万一冯玉祥再往宫里扔炸弹,咱也得找个去处。这时总统府侍卫处的副官带着几个民国士兵上。副官朝大执事行了个军礼,然后说,您别动,刚才那个礼是民国的,现在才是奴才我的。说着就按清礼请安。副官问执事当今“上边”可好?执事问副官徐大总统可好?副官说徐大总统最尊重大清,执事说如今皇上也崇尚共和。连皇帝也不像个皇帝的样子了,开玩笑打电话到福聚德,让送两只鸭子到西总布胡同65号的吴大爷家。福聚德伙计按门牌送去鸭子,65号那大杂院哪有吴大爷其人?还是大执事采时带来银子作为赔偿。卢孟实说皇上通过的电话,我们应当摆香案供起来。执事说,民国了,没那么多说头了。
烤熟的鸭子给说活了这年头,管他太监行军礼,还是军人行喳礼,也不知谁是皇上谁是吴大爷。福聚德甚至有一道应时而生的菜,叫“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杂烩。堂头常贵唱菜单,从拌鸭掌七寸、七寸糟鸭片一溜唱来,如单弦联唱,如京韵大鼓,韵味十足,丝丝入扣。最后唱到“中碗烩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又含而不露地把末几个字一个一个地吃进。如同看一出捉人心弦的集体舞,看看最后几个演员一个一个退出舞台。又如同看精彩纷呈的高台跳水,跳水者在空中的表演叫人目不暇接,然而入水时却不起涟漪,归于平淡。
堂头常贵是福聚德场面上的总指挥,“咱们楼上的客人都到齐了,热菜听信儿冷荤走。”“五号账到柜,几位吃好了,一共是三元六毛八。外边黑,慢走,回见。”“二位爷慢走。”人说:“常头儿,你这张嘴能把烤熟的鸭子说活了。”更有些老主顾是不见常贵不吃饭。常贵上下楼梯轻捷熟稔得好像脚不着地,只是顺着阶沿出溜,又快又没声响,顾客、伙计、上菜、下账,在常贵的指挥下完成那一曲曲色香味的交响。
他知情知义,知道儿子小五发烧时卢孟实派人给他家送过钱,他常贵这辈子感激不尽。听说福聚德要把对手全赢德买过来,直叨念要对掌柜的言语一声,把那边的伙计多留几个。
他知道做伙计的都不容易,都是为了妻儿有口饭吃。为了这,他谁都得侍候,从福聚德的东家,到大少爷二少爷,到新来的掌柜、侦缉队、太监、军阀、这爷那爷的主顾,甚至伙计们闹事也得他找补过来。再大的苦一口就咽下去,一张苦脸被他那大手一抹下去就成一张笑脸。倒好像他头部有一张塑料面膜,一捋下来就是一层保护膜。面膜,使他的脸显得光鲜、喜兴、悦人,使皮肤富有弹性——挨了打能弹出去,凹下去就能鼓起来。受了辱还笑,受了苦也笑,身负重压身心交瘁还笑,苦不堪言走投无路也笑,无儿也笑,绝望也笑。
突然这天二少爷叫他去天津分号,常贵说他也得安顿安顿家。二少爷说你还怕跑了老婆儿子,今晚上的火车票我已经给你买好了。常贵暗自流下酸楚的泪。不是因为人家把他当个物件说搬天津就搬天津,也不是因为离不开这块他洒了几十年心血的伤心地,而是因为他儿子小五想上瑞蚨祥当学徒,可人家嫌他是堂主的儿子不用他,小五又非想吃这碗饭,这当儿偏偏叫他离家去天津!这时就听老主顾孟四爷到,常贵一把抹去泪,抹下一张喜人悦人的面膜,甜溜溜的一串喊:“今儿给您安排的是楼上六号雅座。您瞧,门上雕着六子拜弥陀,今几个不是正月初六,四爷您六六大顺,八面来风!几位爷,楼上请,小生子,告诉后边,几位爷到!”
扭曲自己去弥合裂痕
抖擞着喊完这一嗓子,照例又是脚不沾地地溜下楼,却在最后一级打了个软腿。他在福聚德几十年没跟人张过嘴,这回求大少爷与瑞蚨祥的孟四爷言语一下小五的事。他在大少爷身后缩着,蜷着,苦着,笑着,点头,哈腰,不知是把身子扭着好还是屈着好,如何扭曲只要儿子能好。但孟四爷还是说堂子的儿子不要。常贵说您甭说了,我该让人瞧不起,我该让人瞧不起。我谢谢大爷了!
常贵继续唱菜单,只是声音顿时嘶哑了:“楼上鸭子三只,高苏二十,荷叶饼二斤,白…….”突然,他手往前一伸,张开五指,栽倒在桌子上。
张着五个手指是什么意思?伙计们猜测是惦着小五。只见常贵艰难地张开嘴,气息微微地说:“白、白酒五两。”
说完倒在桌上再没起来。
以常贵忍辱负重的超载能力,和他的机敏、勤快、变通、包容,实在是我们五千年文明配造出来的人精。一个常贵,叫你笑叫你哭叫你觉得可爱可亲可贵可敬可悲可怜。谁当头也会觉得用常贵最得心应手。可是,如果有太多的常贵,扭曲着自己去弥合那弯弯曲曲的裂痕,这社会又能有多少突破多少开拓多少变革多少反其道而行的逆耳忠言呢?民国初年的常贵,经过了中国近现代史这百八十年的修炼,到今天已经蜕变得世故而圆滑不讲信义地假话真说。
常贵把人的承受力推向极致,然而他终究做不成人,终究一生非人。几千年封建文化的确可以落实到一个“吃”字——人吃人。
在天下第一楼里吃掉的,自然不止一个常贵。掌柜卢孟实一心想用自己的本事实现自身的价值,但终究钱在东家手里,大少.爷二少爷这两根“搅屎棍”随意在店里支钱支人,终究使卢孟实心碎而去。
如同台词里说的:“谁当掌柜的,不论皇上、总统、长毛、大帅,谁来,也得吃鸭子。”越是乱世,越是只剩下一件事:吃;越是盛世,越是要巧立名目地吃。福聚德变成全聚德,20世纪晚期烤鸭店遍布京城,冲出亚洲,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