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
《大学》是《礼记》中的一篇。《礼记》是战国末期至汉初儒家学者论述“礼”的著作汇编，是儒家学派分化又趋融合的产物。由戴德传授的《礼记》八十五篇被称为《大戴礼记》，由戴圣传授的《礼记》四十九篇被称为《小戴礼记》。我们讲的《礼记》中的教育思想，是依《小戴礼记》为准。《大学》集中反映了儒家关于大学教育目标、教育任务和教育途径的思想，指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为了完成这个教育目标，大学教育的程序是八个条目，即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八条目中，修身是中心环节，格物、致知、正心、诚意都是为了修身，只有修身之后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以道德观念的认识（格物、致知）为起点，以道德信念的建立（正心、诚意）为中心，以道德自觉性的培养（修身）为根本要求，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实践目标，构成了儒家的道德教育体系。
选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372]，在亲民[373]，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374]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375]。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376]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377]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378]，未之有也。
《康诰》曰：“克明德。”《大甲》曰：“顾諟[379]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380]皆自明也。
汤之《盘铭》[381]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382]《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383]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诗》云：“邦畿[384]千里，惟民所止。”《诗》云：“缗蛮[385]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386]《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387]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388]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僴兮者，恂栗[389]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诗》云：“于戏前王[390]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子曰：“听讼[391]，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392]，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着其善。[393]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394]，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395]，故君子必诚其意。
所谓修身在正[396]其心者，身有所忿懥[397]，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398]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康诰》曰：“如保赤子。”[399]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400]事，一人定国”。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国在齐其家。《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401]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402]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403]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404]，是以君子有絜矩[405]之道也。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406]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407]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408]矣。《诗》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409]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康诰》曰：“惟命不于常！”[410]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秦誓》曰：“若有一个臣，断断兮[411]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412]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嫉[413]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414]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415]哉！”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菑[416]必逮夫身。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孟献子[417]曰：“畜马乘[418]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419]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出处】（宋）朱熹撰：《新编诸子集成·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