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论顺其自然
解题
嵇康(223-263),字叔夜,谯郡铚县(今安徽宿县)人。他好言老庄,与阮籍、山涛、向秀等人并称“竹林七贤”。著作有《嵇中散集》。他的教育主张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反对儒家教育,主张人应该顺其自然才好,不需要教育。他反礼教,旗帜鲜明地指出:“向之不学,未必为长夜,六经未必为太阳也。”他大力批判六经,认为六经抑制人性,推崇自然和人的真性,认为“不须学而后能,不待借而后有”是“必然之理”。他把“明堂”、“讽诵”、“六经”、“仁义”、“文籍”、“揖让”、“章服”、“礼典”之类的名教,一概反之为腐臭的垃圾,应该“兼而弃之”。
选文
夫民之性,好安而恶危,好逸而恶劳,故不扰则其愿得,不逼则其志从。洪荒之世,大朴未亏[605],君无文于上,民无竞于下,物全理顺,莫不自得,饱则安寝,饥则求食,怡然鼓腹,不知为至德之世也;若此,则安知仁义之端,礼律之文?及至人不存,大道陵迟[606],乃始作文墨,以传其意。区别群物,使有类族,造立仁义,以婴[607]其心,制其名分,以检其外,劝学讲文[608],以神其教;故六经纷错,百家繁炽,开荣利之涂[609],故奔骛[610]而不觉。是以贪生之禽,食园池之粱菽[611],求安之士,乃诡[612]志以从俗,操笔执觚[613],足容苏息[614],积学明经[615],以代稼穑;是以困而后学,学以致荣,计而后习,好而习成,有似自然,故令吾子谓之自然耳。推其原也,六经以抑引[616]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故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由是言之:则鸟不毁以求驯,兽不群而求畜[617],则人之真性,无为正当,自然耽此礼学矣。论又云:嘉肴珍膳,虽所未尝,尝必美之,适于口也。处在暗室,睹烝烛之光,不教而悦得于心,况以长夜之冥,得照太阳,情变郁陶[618],而发其蒙,虽事以末来,情以本应,则无损于自然好学。难曰:夫口之于甘苦,身之于痛痒,感物而动,应事而作[619],不须学而后能,不待借而后有,此必然之理,吾所不易也。今子以必然之理,喻未必然之好学,则恐似是而非之议,学如一粟之论,于是乎在也。今子立六经以为准,仰仁义以为主,以规矩为轩驾[620],以讲诲为哺乳,由其涂则通,乖其路则滞,游心极视,不睹其外,终年驰骋,思不出位,聚族献议,唯学为贵,执书擿[621]句,俛仰咨嗟,使服膺[622]其言,以为荣华,故吾子谓六经为太阳,不学为长夜耳。今若以明堂为丙舍[623],以诵讽为鬼语,以六经为芜秽[624],以仁义为臭腐,睹文籍则目瞧[625],修揖让则变伛[626],袭章服则转筋[627],谭[628]礼典则齿龋,于是兼而弃之,与万物为更始,则吾子虽好学不倦,犹将阙[629]焉;则向之不学,未必为长夜,六经未必为太阳也。俗语曰:乞儿不辱马医。[630]若遇上有无文之始,可不学而获安,不勤而得志,则何求于六经,何欲于仁义哉?以此言之:则今之学者,岂不先计而后学?苟计而后动,则非自然之应也。子之云云,恐故得菖蒲葅[631]耳。
【出处】(三国魏)嵇康著,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卷第七,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