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云比墨还黑,层层叠叠地将天空挤得一点缝隙都没有。出人意料的是,居然没有闪电,雨就泼下来了,瀑布一样重重地砸向地面,山坡上顿时就出现了无数的小溪,而学校前面的小路瞬间变成了小河,水流湍急,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悸的怪叫。整个大山立刻就隐藏在雨雾中了,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谷。
果吉小学代课教师尔古尔哈站在学校那栋土屋门前,心里不禁暗自庆幸,幸亏刚才她及时让学生们放学了,不然的话,有的孩子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家,这样的大雨,孩子们走在大凉山陡峭的山路上,非出事不可。山里不止一次出现过,路遇大雨人滑倒山崖下面摔伤甚至摔死的情况。如果是自己的学生出现危险,那可是会让尔古尔哈心疼死的。
尔古尔哈是一个看起来身材高挑,很瘦削,面目清秀但是有点高颧骨的女人,穿着一身半旧的西装,衣服有些脏。这不是尔古尔哈人懒,只是因为山上缺水,洗衣服不方便。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是尔古尔哈平时仅有的两套夏装之一,她不敢洗得太频繁,一旦洗坏了,可是没钱去买的。尔古尔哈每月的工资只有一百九十五块,具体是教育局发四十五块,乡里补助一百五十元。而在山下中心校的十六岁的大阿姆(彝族话:女儿)依火阿依每月的生活费就要交一百五十块,余下的钱还要给她买点文具什么的。对于尔古尔哈和丈夫来说,给自己添置衣服那是比登上村子后面的那两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峰更难。
因为家里艰难,很多次,尔古尔哈都想去大山外面打工。可是,一想到自己如果走了,这些孩子就没有人教,她就心软,一心软就不想出去,一来二去的就这么耽误下来了。周围有人去外面打工赚了钱,寄回来钱家里人就能吃上白米饭,每当孩子们说到别人家吃米饭的时候,尔古尔哈总是觉得很对不起孩子们。
教室里只剩下尔古尔哈和她的两个孩子:十三岁的女儿依火阿呷,十岁的惹娃(彝族话:儿子)依火伟古,这两个孩子的衣服也有些脏,不过,令尔古尔哈稍微有点欣慰的是,他俩的身高跟山外的孩子差不多。为何会这样尔古尔哈也说不清,可能一是遗传,二是丈夫偶尔会从山外带回些东西给他们吃,营养比村里其他孩子稍好的缘故吧!山里的孩子因为营养不良,一般个子都比较矮,一般十几岁的孩子的身高都要比山外的孩子矮不少。尔古尔哈的三个孩子跟这些孩子站在一起,个子明显高不少。
下这么大的雨,尔古尔哈之所以没走,是因为她怕教室在雨中会有危险。果吉小学的教室只有三间房,就是一、二、三年级,学生有三十一个,教师却只有尔古尔哈一个人。以前山下中心校曾经派过公办老师来山上,可是,没有一个能在这里待上超过两个月。原因很简单,这里太苦了。头一个公办老师是因为跳蚤太多,没来几天浑身就咬烂了。这山里的跳蚤凶得很,山下来的人只要是被咬就是一个大红疙瘩,好久不消肿,即使消肿了,也会留下一个黑点,据说需要两年才能消退。那个老师还是个刚从成都毕业的女娃子,怎么能受得了这个?不到两个礼拜就跑下山,再也不上来了。第二个老师是男的,是山下镇上的娃儿,可是,他来学校的第一天晚上,吃完了晚饭没盖锅盖,第二天一起床,发现一只半尺多长的老鼠淹死在他煮洋芋(土豆)的锅里了,搞得他大吐了好一阵子。又过了几天,他一觉醒来,发现一条蛇正睡在他的被子上,这下他受不了了,卷起铺盖就下了山,再也没见他上来。而以后,也再没有公办教师上山。
这豪雨刚下,教室就漏水了。果吉小学的教室还是二十几年前建的,用草和泥巴编的土墙,上面铺着黑色的瓦片,里面间或有几块明瓦用来采光。教室的窗子是没有的,就是几个方形的土洞洞,冬天的时候冷风从洞洞里吹进来,教室里比外面还冷,所以,必须隔一会儿就带孩子们烤一会儿火。可是,再冷这窗子也不能封上,因为光是屋顶上面的几块明瓦是保证不了教室里的采光的。太黑,孩子们是看不清黑板上的字的。说到黑板,这块黑板还是尔古尔哈的丈夫做的,就是用几块木板拼在一起,因为没钱买黑油漆,尔古尔哈就用那年她到中心校去培训时,向中心校校长莫色自古讨的两瓶墨汁涂在上面。可是,前一阵子墨汁用完了,黑板上的黑色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尔古尔哈一直希望村长吉伍学才能在山下镇子给买一盒新油漆,村长总说没钱,所以,这事儿一直在拖着。
教室里很快就成河了,污浊的水夹着纸片恣意地蔓延,教室的墙角被尔古尔哈挖了两个洞,以便水能流出去。这是她的经验,如果不及时把水排出去,土墙就会变软,教室就有可能坍塌。这可是不得了的,羊朋村的教室塌了,好几年都没钱盖教室,孩子们只好搭席棚上课。一到冬天,冷得要死。如果这几间教室坍了,那可是大事。
教室里的课桌和椅子——严格来讲不算是课桌和椅子,只是一些厚木板——已经被尔古尔哈和两个孩子搬到了一间教室里。然后,用尔古尔哈的步子(彝族话:丈夫)依火不吉为别人运货时用旧的一块蛇皮布将这些木板遮起来,这样,不管教室怎么漏雨,明天孩子来上学都不会用到湿的课桌了。
同时,尔古尔哈也把一些柴塞到了蛇皮布下面,有了这些柴,明天如果有孩子衣服淋湿了,就可以给他们烤烤火。如果不给孩子烤火,穿湿衣服上课那可是会生病的。大多数孩子家里都很穷,一旦生病,基本上就是靠身体抵抗着,很少有家庭能买得起药。实在是病严重了,他们的父母就找毕摩(彝族话:巫师)做迷信,说白了,还是挺着。
收拾完教室,尔古尔哈领着两个孩子在一间漏雨情况轻一些的教室里坐下,她开始跟两个孩子用普通话聊天。这么多年尔古尔哈一直坚持这样做,这样至少能让自己的孩子跟外界的人能沟通。能沟通就能出去打工,就能走出大山。
尔古尔哈所在的果吉村和周围的几个村子都是彝族,大多数人从来没走出过大山,也不识字,不会算数,当然也不会说普通话,就是想到外面打工也不可能。村子里的孩子像依火阿依、依火阿呷、依火伟古姐弟能说这么流利的普通话的简直是凤毛麟角。
在山下镇子里,路边就写着标语:磨刀不误砍柴工,念完初中再打工。标语是这样写,可是,能读完初中的孩子又有多少?
“这雨真大啊,也不知道你们的爸爸回到家没有?”尔古尔哈忧心忡忡地望着门外说。外面的雨已经将学校的院子变成了一个小池塘,水至少能淹没脚面。靠山坡的地方有一颗大松树,树干上挂了个没有底的筐子,那就是果吉小学的篮球架。这是孩子们课间游戏时唯一的快乐。只是最近学校唯一的篮球破了,孩子们没得玩了,叫村里给买,他们一直都说没钱。
“阿达(彝族话:爸爸)应该回来了,他今天就是把布夫家的荞麦送到镇子上,然后,再把呷觉家的化肥带回来。”阿呷说。阿呷今年十三岁了,上三年级,明年就要到镇子上上四年级了,想起来每月又要增加一百五十块钱的开销,尔古尔哈不禁心情沉重。两个孩子去读书,一个月要花掉三百多块,这可是一笔大钱。
“阿莫(彝族话:妈妈),你怎么啦?”阿呷问,阿呷很懂事,马上就看出了母亲的心情不好。
“哦,没什么,我就是担心你爸爸回来得晚,赶上大雨,经过那几处悬崖危险。对了,刚才你又说彝族话了,以后记住,咱们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说普通话。阿莫一定叫妈妈,阿达一定叫爸爸。知道吗?”尔古尔哈摸摸阿呷的头,低声说。阿呷的头发很柔软,黄黄的。尔古尔哈虽然只是初中毕业,但是,当了这么多年代课老师,她还是读了一些书,知道这是营养不良所致。唉,怎么可能营养充足呢?这大凉山上只能种植玉米、荞麦、洋芋,孩子们一年除了少数的日子能吃点荞麦饼、玉米粑粑,大部分时间在吃洋芋,怎么能营养好?有句民谣说:“要想吃苞谷坐月子,要吃干饭二辈子”。尔古尔哈生阿依、阿呷的时候就是吃的苞谷,生伟古的时候,好歹有了点白米。阿呷今天穿了件运动服,脏兮兮的,这件运动服还是乡上中心校奖给阿依的,她穿小了就给了阿呷。家里的孩子的衣服都是阿依的给阿呷,阿呷的如果不鲜艳再给伟古。
“阿莫,不,妈妈,明天是我生日。”在一旁一直没作声的伟古忽然说。伟古是三个孩子里面最小的孩子,看起来小肚子鼓鼓的,其实,那也是营养不良的一种表现。山里的很多孩子都这样,长年吃洋芋就会这样。伟古今天穿了件毛衣,这还是阿呷穿过的,已经破了,袖子、下摆都脱了线。尔古尔哈整天忙,早晚要侍弄家里的几亩地,地里种了玉米和荞麦,那是一家人的口粮。还要上课,晚上还要批改学生的作业。今晚,一定要抽出点时间,把伟古的毛衣找点布缝一缝。
伟古这么一说,尔古尔哈的心又是一沉,孩子的生日自己都给忘了。孩子过生日,可是,家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生芽的洋芋。唯一的一块腊肉,前几天婆婆马海伍机生日时烤着给她吃了。尔古尔哈沉默了片刻,低声问伟古,充满愧疚地说:“伟古,对不起,你看,家里什么也没有。”
伟古似乎没太注意母亲的表情,他说:“妈妈,我想吃洋芋蘸白糖。”
伟古这么一说,尔古尔哈想起来了,家里还有一点白糖,这是上次婆婆马海伍机病了,丈夫不吉去山下送货时在镇子上买的。婆婆没舍得都吃掉,留了小半塑料袋。于是,尔古尔哈点点头,回答:“好,你吃吧。”然后把头转向门外,院子里充满了泡泡,就像她的心,千疮百孔。孩子过生日,最奢侈的愿望就是吃洋芋蘸白糖,自己作为母亲真是对不起他啊。
尔古尔哈用手摸摸伟古的头,他的头发也是软软的,但是,颜色更浅一点。他十岁了,过生日还得吃洋芋。山下的孩子过生日都要吃蛋糕,伟古能吃点白糖已经是奢望了。
晚上是不是给孩子杀只鸡?尔古尔哈犹豫了半天,唉,还是算了,一只鸡能卖不少钱呢,这些钱要给阿依留着交生活费啊。
雨似乎没有停的意思,尔古尔哈想起现在还在家中的婆婆马海伍机,忽然有点担心。马海伍机有严重的哮喘,一旦犯病那可是不得了的。这样的天气,她最容易犯病了。于是,她看看两个孩子,说:“这么大雨,我们回家,你们怕不怕?”
两个孩子摇摇头,异口同声地说:“不怕。”
尔古尔哈站起来,说:“你俩把书包放在蛇皮布下面,今天回去不做作业了,我们走。”
伟古高兴地喊着:“不做作业喽。”
阿呷白了他一眼,说:“看你那点出息。”
母子三人站起来,脱下脚上的鞋叫阿呷帮着拎着。尔古尔哈锁好教室的门,带着孩子一头冲进雨里,他们的衣服顿时就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走起路来很是不舒服。他们没有雨衣,从来都没有,遇到下雨他们都是这样走路,到了家里或者学校烤烤火烘干衣服。听说山下镇子里卖的军用雨衣要几十块钱一件,这对于尔古尔哈这个家庭来说,那是天文数字。以前她们有两块塑料布的,可是,前阵子刮大风给刮飞了。她跟丈夫说过,叫他买两件塑料雨衣,可是,依火不吉总说忘记了。
村里的路几乎变成了一条河,母子三人光着脚在上面走,相互拉扯着,小心翼翼地生怕摔倒。路很滑,走起来很容易摔倒,几乎是走上几步就是一个趔趄。雨打在脸上就像子弹,有些疼。
果吉村其实不是一个村子,而是三个村子,分上中下三个村民小组,分别在三个山头上,每个山头上有十来户人家。尔古尔哈家住在最上面一个村子,学校在中间一个村子。平时不下雨,从尔古尔哈家走到学校要四十多分钟,今天下雨,走起来就更难了。况且,中间还要经过两处非常陡的悬崖。
第一个悬崖母子三人经过得很顺利,三个人一步一挪地慢慢蹭了过去。经过的时候,尔古尔哈不断地喊着:“小心啊,小心啊,慢一点。”雨声很大,她需要大声喊着。
谁知道,到了第二个悬崖,不知道怎么搞的,伟古不小心,一下子滑倒在地上,身体瞬间有大部分滑到了悬崖边上。眼看着伟古就要掉下去,这处悬崖足足有两百米深,摔下去还了得?尔古尔哈飞身扑倒抓住伟古的胳膊。但是,由于惯性,两个人一直在往下滑,一转眼,伟古的整个身体都悬在了空中。他很惊恐,不住地喊:“阿莫,阿莫,妈妈。”恐惧的眼神叫尔古尔哈几乎窒息。
伟古身体的重量虽然不大,但是,泥泞的山路还是让尔古尔哈几乎抓不住他,两个人的身体一直往下滑。而阿呷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尔古尔哈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她大喊:“阿呷,快,抓住我的腿。”
这下,阿呷才如梦方醒,扑到地上,一只手抓住了尔古尔哈的腿,同时,另一只手抓住了路边的一棵小松树。
这下,尔古尔哈的腿有了着力点,身体不再往下滑,她开始冷静下来,她大声对伟古说:“伟古,不要怕,不要乱动,妈妈拉你!”
伟古脸色惨白,使劲地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脸上全是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尔古尔哈慢慢地用力,一点点地将伟古往上拖,阿呷在后面紧紧地拉住母亲的裤脚,尔古尔哈明显感到她在发抖。一个女孩子,一双小手要承受这么大的重量,不是在面对危险的时候是很难做到的。尔古尔哈将臂弯拄在地上,这样能增加一些摩擦力,同时,她轻声跟伟古说:“伟古,慢慢的,不要急,不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