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古尔哈叹口气,说:“你们几个不要这个态度,不要太绝情。他们在山里毕竟比我们更难,都是亲戚,能帮就帮吧。”
“绝情?妈妈,你可别说这句话了。咱们来深圳之前他们是怎么对待咱们的?”阿依显得很激动,大声说。然后,她转脸对马海伍机说:“奶奶,你要有个公道,他们那时候是怎么对待我们的?连你要留在他们那里都不肯,这些人值得搭理吗?咱们要走的时候,买不起车票,还不是我妈妈家支的人帮的忙?”
“那是,那是。”马海伍机一时似乎也有些语塞。然而,她的眼神明显让尔古尔哈感觉到了一丝哀求,于是,尔古尔哈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拿起自己的钱包,拿出二百块钱,递给阿依,说:“明天找时间寄回去。”
阿依不服气地说:“凭什么呀?”
“不凭什么,就凭我们是一个家支。”尔古尔哈看了一眼马海伍机,她正低头吃饭,似乎没听见自己说话。
尔古尔哈看看伟古,说:“吃完饭接着去罚站,本来我是不想给你吃饭的,这是看在奶奶的面子上,饭可以吃,但是站还得罚。”
这话给了马海伍机一个台阶,她马上也说:“伟古,以后不许拿人家东西了。”
伟古闷声地嗯了一声,端起碗,夹了两块卤肉,大口大口地吃下去,然后走到里间接着罚站去了。
阿依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向尔古尔哈投以一个赞许的目光。尔古尔哈得意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告诉她:服了吧?
马海伍机在一边叹息着:“阿杰鲁……”
第二天,在上班路上,尔古尔哈路过阿娟的小店,发现她没开门。尔古尔哈觉得有点奇怪,她今天怎么开门这么晚?不过她也没在意,还是去上班了。
尔古尔哈在厂门口正好碰上了王经理,王经理招招手,尔古尔哈走了过去,王经理说:“我跟我同学说了,他说孩子可以去学校上学,因为他那里是民办学校,学籍问题也好办。就是一样,学费不能免。现在只剩下半学期,他跟老板请示了一下,一个孩子要交一千块。”
“一千块?”尔古尔哈问。
“嗯,我同学也只是打工的。能让孩子们插班已经尽了力了,收费的问题就没什么权力了。”王经理回答。
尔古尔哈点点头,说:“我能理解,可是,能不能缓交几天,我和阿呷发了薪水再交?”
王经理回答:“我跟他说了你的问题,他说,这个办不到。收费是老板派人来收的,只有收到了学费,开了收据,我同学才有可能让孩子插班。”
尔古尔哈心情沉重地点点头,回答:“我知道了,回头我想想办法,过两天给你同学回话。”
“别耽搁太长时间,我同学也很难做的。”王经理说。
两千块的学费,这不是个小数目。尔古尔哈现在身上最多不超过四百块,新的一批手工活计交给了阿娟也不过有两百五十块,剩下的缺口还是蛮大的。怎么办?
有笔钱本来是可以用的,就是上次厂里给了自己一些样品,那些样品被阿娟送进超市了,可是要三个月以后才能结。现在时间也不到,而且,尔古尔哈当时还跟阿娟说过,一人一半的,现在孩子上学等着用钱,怎么办呢?
一整天,尔古尔哈都打不起精神来,脑子里全是钱,钱,钱。就连艾晓伟都看出她的情绪不对,问她怎么了,尔古尔哈只是说自己可能是没睡好,并没有提孩子上学的事,她生怕艾晓伟再跑到王经理那里说什么,让王经理难做。
晚饭的时候,出人意料地有咸鱼,尔古尔哈照例把自己那份放在一个塑料袋里,准备带回去给孩子们吃。艾晓伟走过来,把自己的那一份也给了尔古尔哈。然后,在她每天带着的那个所谓秘方辣椒酱瓶子里,夹出一些分别给尔古尔哈和自己。
“尔古,家里现在还是很困难吗?不是有发工资吗?”艾晓伟问。
尔古尔哈于是跟艾晓伟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和阿依的工资被扣的事情。艾晓伟吃惊地问:“天啊,这两个多月你们一家人怎么活过来的?”
尔古尔哈叹口气,说:“幸亏我们家邻居给了我们些手工活计来做,不然,真的要饿死了。”
艾晓伟仰天长叹,道:“天啊,这么长时间,你居然没说过。”然后,她忽然想起什么,问:“对了,上次厂里不是给了你些样品叫你去卖吗?”
尔古尔哈摇摇头,无力地回答:“唉,我叫朋友给送到超市去了,还没结回账来。”
“怎么送到超市去了?当时不是叫你们去夜市卖吗?”艾晓伟有些吃惊地问。
尔古尔哈摇摇头,回答:“一言难尽啊,一是有一群老乡总欺负我们,还有也怕城管给没收。再说,送到超市不也能多卖几个钱吗?”
“也真难为你了。”艾晓伟无限同情地看着尔古尔哈。
尔古尔哈吃了口米饭,硬硬的,还有些糙,她咽下去,然后回答:“这就是命,慢慢熬吧。”
“看样子,我必须给你找个男人了。”艾晓伟严肃地说。
“你怎么像我妈啊?我可跟你说,你别瞎张罗,没有人要我这样带三个孩子还有一个婆婆的老女人的。”尔古尔哈埋头吃着饭,脑子里想的还是钱,钱,钱。
“对了,你有教师资格证吗?”艾晓伟忽然问。
尔古尔哈摇摇头,抱歉地笑了笑,回答:“哪里有啊?我就是个代课老师,去哪里弄这个证儿。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艾晓伟嗯了一声,说:“没啥,吃饭。”
下班走出大门的时候,尔古尔哈看到王经理正在写字楼前面跟品管部的人说什么,他向尔古尔哈这边望了一眼,又继续跟那几个人说话,似乎没看到尔古尔哈。
尔古尔哈拎着装着咸鱼的塑料袋往家走,路上人很多,都是各个工厂刚下班的人。风很大,她觉得有些冷,于是双手抱在胸前,加快了脚步。
正走着,忽然有人叫她。尔古尔哈一回头,居然是阿依,只见她拎着一个纸袋子,显得很高兴。尔古尔哈问:“怎么,今天你提前下班了?”
阿依开心地说:“妈,那钱我寄了。对了,我可以上夜校了,而且是免费的。”
“怎么回事?”尔古尔哈问。
阿依回答:“街道办组织的,叫青工学校。我报了名,每周上四次课,一三五,周日半天上课。要是考试合格,还发高中毕业文凭呢。”
尔古尔哈看着前方,一股冷风吹进她的衣衫,她不禁打了个冷战,说:“唉,你的问题倒是让妈妈放心了,阿呷和伟古的问题现在难为着妈妈了。”
“他们现在能上学了?”阿依问。
尔古尔哈忧郁地回答:“是啊,就是要交学费。还缺一千四吧,不过,如果再算上他俩的书包,校服,那可是至少两千块。”
“两千块?这么多?”阿依似乎也很吃惊。
“是啊,这是半学期的学费。”尔古尔哈看着阿依,说。阿依现在肤色很好,但还是难掩愁容。自己幸亏有这么个懂事的女儿,她很多时候能替自己分担一些压力,自己有些话也能跟她倾诉。
“妈妈,你有什么打算没有?”阿依看着尔古尔哈问。
尔古尔哈皱着眉头说:“目前唯一的可能就是看看阿娟阿姨那里能不能帮咱们一下,让她把那批手电筒样品的销售款先垫付上。”
“但愿如此吧。”阿依道,“我回去早点吃饭,晚上要去上夜校。”
母女俩并排走着,不时有人向她们飘来异样的目光。尔古尔哈知道,这目光是什么意思。她看看身边的阿依,她面色如水,似乎不为任何目光所动。阿依的个子似乎已经超过了自己,长得可真够快的。
然而,当尔古尔哈母女俩走到阿娟家的小店的时候,却发现小店依旧关着门。尔古尔哈赶紧问隔壁的邻居,才知道来福和阿娟昨晚煤气中毒,正在医院抢救。尔古尔哈大吃一惊,赶紧带着阿依赶到了医院。
还好,阿娟已经醒了,来福却还昏迷着。阿娟家的亲戚在一旁照顾着他们。
尔古尔哈问:“咋回事?”
阿娟声音微弱地回答:“唉,昨晚睡觉,我先冲了凉,来福后去冲凉。半天了他还不出来,我感觉头疼,就叫他,他不出声,我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我又喊来福,他还不出声,我想起来,却一阵眩晕,这才知道是煤气中毒。我挣扎着开了小店后门,敲了邻居家的门,邻居帮忙把来福拖出来,他当时已经昏迷了,到了医院,抢救了好几个小时。”
“他现在怎么样?”尔古尔哈问。
阿娟叹口气说:“现在还不知道,他中毒比较严重,恐怕会有后遗症。”
“后遗症?”尔古尔哈大吃一惊,看看旁边闭着眼睛的来福,不知道这个给自己家很多帮助的男人将来会怎么样?
阿娟说:“医生说,要观察一阶段,至少是记忆力减退,搞不好可能会肢体瘫痪。”
“不会吧?”尔古尔哈更是吃惊了。
“唉,命啊。”阿娟闭上眼睛,无力地摇摇头。
“家里的事儿怎么办?”尔古尔哈问。
阿娟闭着眼睛,声音微弱地回答:“还不知道,我们两个可能要住很长时间的院,昨天一个晚上光抢救就花了一万多块钱,看这个样子,来福还要住一阵子院。唉,我们小本生意,本来就没什么积蓄,有点钱也就是来回倒腾着,进一些货,这下,唉,以后的日子咋过?”
“唉,真是不走运。”尔古尔哈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阿娟睁开眼睛,看了尔古尔哈一阵子,忽然说:“唉,我应该住两天院就能出院,来福就不一定了。唉,现在医药费是个问题,我家的亲戚也都不是有钱人。对了,尔古,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前些天我们送到超市里的那批手电筒的货款,我想去提前收一下,我用来给来福交住院费,晚些日子再还你,你看行不行?”
尔古尔哈点点头,说:“没事,你用吧,救人要紧。”
阿娟接着说:“对了,还有啊,如果你那里能倒腾开,我想,你们最近再做手工,那工钱我就先用几天,等我出院了,店子开门了,我再慢慢还你们。你看行不行?”
尔古尔哈赶紧安慰阿娟,说:“没事,没事。对了,你想吃什么?我回家做好了,叫阿依送过来。”
阿娟无力地摇摇头,说:“不麻烦了,来福弟弟家离这里近,叫他老婆做就行。医生说我吸入的毒气少,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出了院,我得赶紧回去开店去。”
“你行吗?”尔古尔哈关切地问。
“行不行都得挺着,摊上事儿了,你就没法回避。”阿娟无力地回答,又闭上了眼睛。
走出医院,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尔古尔哈不禁打了个寒战。阿依问:“妈妈,你说,来福叔叔会有后遗症吗?”
尔古尔哈摇摇头,回答:“不知道,要是有后遗症,你阿娟阿姨家就惨了。对了,你不是说要上课去吗?”
阿依嗯了一声,说:“那我就直接上课去了。”
尔古尔哈掏出二十块钱递给她,说:“你买个快餐,回来坐个自行车,别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女孩子又危险。”
阿依迟疑了一下,接过钱,跟尔古尔哈挥挥手,说:“妈妈,再见。”
望着阿依窈窕的背影,回头看看医院的大楼,尔古尔哈轻轻地叹口气,忽然觉得整个人掉入了一个寒冷的冰窖里。阿娟家里遭遇了这么大的事情,看样子预支那笔货款作为孩子们的学费的打算已经落空。接下来怎么办?尔古尔哈边往家里走,边犯愁。
走着走着,她忽然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她又走到了那条有很多发廊的小巷。这会儿这里已经是华灯初放,各种红红绿绿的霓虹在闪烁,路边的发廊门前都坐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子,见到一个过路的男人就打招呼。
尔古尔哈忽然想起那天她在医院遇到的那个胖女人,想起那番话。她忽然有种想法,是不是真应该做做那种事,来钱快啊。两千块,没两天就能赚到。可是,她马上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贱人,想什么呢?
尔古尔哈在街上慢慢地走着,耳边不住地回响着那些发廊女们的********。有好几次,她真想走进某个发廊,对老板或者老板娘说:“我做。”可是,身体里的另一个她,尔古尔哈老师却在关键的时候站出来阻止了她的行动。
她正走着,忽然间听到一阵喧哗,接着发现街两边那些发廊妹开始四散奔逃。开始尔古尔哈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她看到巷子两边全是警车,她才知道,这应该是警方的扫黄行动。她开始有些恐惧,于是,加快脚步向前方走去。
“站住!”有人喝道。
尔古尔哈定睛一看,是一个头戴钢盔身穿迷彩服的治安仔,而且,她还认识,就是上次因为赖马日坡的事去她家楼下找她麻烦的那个胖治安员。
“干吗?”尔古尔哈问。
“你在这里干什么?”治安员问。
“路过。”尔古尔哈回答。
“路过?没那么简单吧?一个女人这么晚了在这里路过?”治安员围着尔古尔哈走了两圈,怀疑地说。
“就是路过,有事没有?没有的话我走了。”尔古尔哈有点不耐烦地说。
“想走?没那么容易,回派出所,我们要对你进行审查。”胖治安员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指了指旁边停着的一辆人货车,说:“上去!”
尔古尔哈大叫:“凭什么?”
“少废话,上去。”胖治安员挥起警棍,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架势。
尔古尔哈知道他这是借机报复,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哼了一声,说:“去就去,怕什么啊?”
一上车,尔古尔哈才发现,自己在这里面真是个另类。这一车女人都穿着暴露,描眉打鬓,嘴唇猩红,散发着各种香水的味道。很多人身上穿着的衣服所用的布料还没有尔古尔哈身上一件厂服所用的布料多。
那些人也觉得尔古尔哈是个另类。她们都挤在一起,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着尔古尔哈。
有人说:“大姐,这么大岁数还出来做生意啊?”
又有人说:“大姐,出来做生意,咋穿成这个样子?”
有人阴阳怪气地在一边说:“你们懂什么?这叫纯绿色天然的。”
那些女人浪笑起来,尔古尔哈将脸贴在人货车后面的带铁栏杆的窗口上,不搭理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