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床,大雨依旧不停,而且一点不比昨天小。因为是早上,视线好了一点,但是,也只能看到山谷对面的山峰隐藏在雨雾之中。
昨天放学的时候,她已经告诉了孩子,雨如果不停,就晚半个小时上课。平时学校都是上午十点上课,今天就是上午十点半。这样,能照顾一下路远的孩子。这是这么多年的习惯,山路难行,孩子们上学不容易。
尔古尔哈开始准备早饭,早饭依旧是洋芋,这是果吉村家家户户的生活,他们一年的时间里,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吃这个东西。只是,今天尔古尔哈做的是烤洋芋。总吃煮的洋芋,孩子们需要换换口味了。
马海伍机显得很难受,尔古尔哈问她吃药了没有,她回答吃过了,不过药不多了。这个回答又叫尔古尔哈心情沉重起来,这雨这么大,山路应该是好几天不能通摩托车,如果药断了,婆婆万一犯病怎么办?其实,她昨天有告诉依火不吉买药,看来,他是忘了。治疗哮喘有一种药是喷雾的,据说很灵,但是也很贵,尔古尔哈一直想给婆婆买,可一直没有钱。
阿呷正领着弟弟伟古喂猪,整个果吉村能养起猪的人家并不多,而尔古尔哈家能养起两头猪这更是绝无仅有的。不过,猪草也不多了,今天放学后,无论如何要打点猪草,不管下不下雨。不然,两头猪就要挨饿了。
家里还有五只鸡,现在已经长大了,哪天到镇上赶集的时候去卖了,能换点钱给孩子们买套衣服,他们的衣服太破了,应该换换了。
依火不吉懒洋洋地起床,坐在那里抽烟,尔古尔哈回头问:“昨天你给阿依交生活费了吗?”
“交了。”依火不吉闷声闷气地回答。
尔古尔哈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依火不吉以前几次拿着钱去喝酒、赌钱,害得阿依的生活费交不上,被老师逼着回家拿钱。从山下中心校走到果吉村在晴天都需要四五个小时,要是赶上刮风下雨,时间就更长了。阿依十六岁了,虽然常年吃土豆,身材也还不矮,跟自己差不多了,只是身体跟阿呷一样瘦弱,走那么长的山路真是难为她了。何况,尔古尔哈还担心她遇到那些坏人。每个村里都有些不学好的年轻人,一旦遇到,你不知道他们会干点什么。
“你那里还有钱吗?”尔古尔哈问。昨天依火不吉下山去给别人送东西,来回能赚一百块钱,自己给了他一百一十块钱,他除了给阿依交生活费,喝了点酒,应该还有钱,必须要下来,不然的话,没钱给婆婆马海伍机买药。
“没了。”依火不吉粗声粗气地回答。
“怎么就没了?好几十块钱,你不知道阿妈的药已经快没啦?家里的盐也不多了?”依火不吉不满地说。
“输了。”依火不吉黑着脸说。然后,光着脚站起身来,走到墙角,那里有一个装饲料的袋子,他把袋子丢过来,说:“盐我买了,还有十斤白米。我没输多少钱,就是二十多块钱,回头我多跑两趟山下就行了。”
尔古尔哈一点不相信他说要多跑两趟山下的话,他整天沉湎于酗酒和赌博,不到万不得已那是绝对不会干活儿的。不过,她不想说什么,说多了,招致一顿拳脚是一定的。她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有两包盐,一塑料袋白米,还有一塑料袋辣子和一塑料袋花椒。她不禁摇摇头,伟古昨天过生日,他要是说买了白米,可以给孩子做一顿白米饭啊。可惜,他昨天喝多了,完全忘记了此事,伟古只能吃着洋芋过完了自己十岁的生日。
她对孩子们说:“赶紧吃饭吧,我们早点去学校,把桌椅重新摆上。”
“嗯。”阿呷道。她低着头吃洋芋,显得很是恐惧。
“你怎么回事?”忽然依火不吉一声暴喝,声音很大,震得房梁上的灰扑簌簌落了下来。原来,不知道怎么,伟古胳膊上的伤口被依火不吉发现了,他脸黑黑地喊道。
“我昨天摔了一跤。”伟古有些怯懦地回答。
“你鞋子呢?”依火不吉大喝。
“掉了。”伟古低声回答。
依火不吉飞起一脚将伟古踹倒,接着,上去就是几脚,大骂:“叫你掉鞋子,叫你掉鞋子。”
尔古尔哈冲上去去拦依火不吉,他转回头,劈头盖脸地就打了她几下。尔古尔哈的身上顿时火辣辣地剧痛起来。
“别发疯了,一大早就打孩子。”马海伍机骂道。
依火不吉又使劲地踹了两脚伟古,骂道:“净糟蹋钱。这下,你光着脚!”然后,用一个碗,装了几颗洋芋,蹲到门口吃去了。可能是吃得太烫,他不时地哈着气。
尔古尔哈扶起伟古,问:“疼吗?”
伟古摇摇头,反问:“妈妈,你疼吗?”但是,他脸上分明挂着泪花。
尔古尔哈勉强地笑笑,说:“乖,妈妈不疼。”
说是不疼,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头上有两处剧痛,用手摸摸,已经肿起了两个包,用手按按,软软的,很痛。
伟古看到母亲的表情,伸手摸摸尔古尔哈的头,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痛楚,安慰着母亲:“妈妈,不疼,不疼。”
尔古尔哈闻听此言,心里一阵剧痛,这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痛,远远甚于肉体上的痛。伟古的脸上有两颗大大的泪滴,在雨天的早上显得那样刺眼。
尔古尔哈带着两个孩子正在往各个教室里搬课桌,忽然,有人走进了学校的院子。这人披着一件白色的塑料布,低着头,脚踩在院子里的积水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妈妈,有人来了。”伟古道。尔古尔哈注意到,伟古的脸上有一片瘀青,显然是早上被依火不吉打的。依火不吉这人打人总是不管不顾的,真狠。
尔古尔哈向院子里望去,那人低着头,看不清面孔。雨很大,他紧紧地拉着塑料布,努力地不让雨水淋湿自己。
“尔古老师!”那人一出声,尔古尔哈才知道,原来,他是村里的会计莫色里体。村里的村长住在县城里,在那里买了大房子,村里的大小事情都由莫色里体来转达。如果有人不听话,他还会带着一些不务正业的年轻人打人。
“原来是莫色会计啊,我跟村里申请,叫村里给修修教室,村里怎么说?”尔古尔哈问。尔古尔哈早就向村里申请修教室的房顶,村里一直说没钱。叫他们买课桌,他们也说没钱。可是,他们接待乡领导,一次就可以吃两头猪两只羊,那时候就有钱了。
“哦,吉伍村长打来电话,说不用修了。”莫色里体淡淡地说。莫色里体所说的吉伍村长就是当年喜欢尔古尔哈的那个吉伍学才。吉伍学才当上村长以后还是表示了几次对尔古尔哈的好感,想跟她发生那个关系。但是,尔古尔哈都拒绝了,为此,吉伍学才一直对她不满,总给她穿小鞋。要不是村里实在没人能教书,估计吉伍学才早就不让尔古尔哈教书了。
“什么?不修了?你看看这几个教室,地下都成河了,等一会儿孩子来了一踩就成泥塘了,为什么不修?”尔古尔哈有点急,指着教室泥泞的地面说。
莫色里体牛哄哄地说:“哦,吉伍村长说,现在乡里在搞并校,所有的村小都不办了,孩子们都到镇上的中心校去读书。”
“学校不办了?这些孩子那不是不能上学?咱们这里到山下要走好几个小时,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走?再说,很多家庭都付不起孩子在中心校的生活费啊,那不是逼着这些孩子辍学吗?”尔古尔哈急切地问。
莫色里体拉长声音说:“吉伍村长说这是县政府统一的安排,全县都一样,我就没办法了。我今天来就是通知你,吉伍村长说,下学期这里就没学校了,你就不用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尔古尔哈一时没听明白,问。
莫色里体带着一种蔑视的口吻回答:“没听清楚?就是说,考完试,你就不用来上班了。没有学校了,也就不需要老师了,听明白了?”
“那村里欠我的工资怎么办?”尔古尔哈问。原则上,尔古尔哈的工资是教育局给四十五元,乡里给补助一百五十元。教育局的钱是打到尔古尔哈的银行卡上的,乡里的钱是村里垫付,可是最近村里总说没钱,已经将近一年没有给尔古尔哈发工资了。
“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事,现在村里没钱,吉伍村长说了,村口那堵矮墙边上有一块两亩的荒地,回头你收拾收拾种点啥吧,村里五年不跟你收承包费。”莫色里体回答。
“可是,你们欠我一年的工资呢?五年不收承包费怎么才能顶账?”尔古尔哈问。
莫色里体说:“哦,这不是吗?我来还有个事,我转达一下吉伍村长的话,村里现在没有钱,解决不了你的问题,现在学校不办了,这个房子也就没用了,吉伍村长说,如果你要这栋房子,可以便宜点卖给你,你再补交两千块钱就行了。这样算起来,村里只欠你一千八,这个房子卖给你,你岂不是占了大便宜?另外还有两亩地,你就偷着乐吧。”
“我没钱,交不起。”尔古尔哈有些不满地回答。
莫色里体鼻翼动了一下,斜睨着尔古尔哈,说:“那就没办法了,你就等吧,村里一年两年的是没钱发你工资的。”
“这个,那我回去跟依火商量一下吧。啊咋咋不(彝族话:再见)!”尔古尔哈迟疑了一下,回答。
“你可得快点,要是别人把钱交了,你可就没机会了。至于你的工资,那就得等等了。”莫色里体说。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不交钱,那么,村里欠自己的工资就基本上泡汤了。
莫色里体把塑料布重新裹在身上,啪啦啪啦地踩着院子里的积水走了。尔古尔哈无力地靠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堵矮墙的后面。她的心忽然有些空落落的,就要没有书教了,以后的自己应该怎样生活呢?以前,自己尽管收入微薄,但是,从来没想过离开这些孩子,现在,自己忽然失去教他们的资格了,一时还真的有些失落。
家里只有不多的土地,每年种出来的土豆和荞麦勉强够维持一家人大半年的生活。其余的粮食主要靠丈夫依火不吉用摩托车给人家送货赚钱来买。自己的工资也都是主要给阿依交生活费了。现在,自己忽然没有了收入,这家里以后怎么办?
“妈妈,妈妈,这些柴怎么办?”阿呷在一边忽然提醒母亲。
尔古尔哈看着蛇皮布下面的那些柴,说:“你和弟弟给每个教室都放上一点柴,注意,别淋湿了。”
阿呷嗯了一声做事去了,伟古光着脚,尔古尔哈心里很难受,孩子的鞋子昨天丢了,连一双备用的鞋子都没有。天晴了,无论如何要给他买一双鞋子。山里早晚很凉,光着脚会生病的。
雨还是不停,快上课了,可是,一个孩子也没来,难道他们今天不来了?
正想着,忽然,有个孩子跑了进来,结结巴巴地对她说:“老师,不好了,阿尔古黑死啦。”
“啊?”尔古尔哈大吃一惊。阿尔古黑是个孤儿,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生病去世了,母亲改嫁了。按照彝族的风俗,女人改嫁是不带孩子的,他母亲也没有带他。他一直跟着爷爷生活,而爷爷又是残废,家里非常困难,很多时候连吃洋芋都要别人接济。最近一段时间他看起来很活泼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她问那个孩子,道:“他现在在哪儿?”
孩子回答:“阿尔古黑在家里。”
尔古尔哈看看表,离上课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了,于是,对那孩子说:“等下放学我去看看他。”
孩子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家似乎都知道了阿尔古黑的事情,都不是很开心。好多孩子的衣服湿了,尔古尔哈开始组织各班的班长领着大家烤火。孩子们必须把衣服烤干才能上课,不然会生病的。
看着孩子们烤火,尔古尔哈总是想着阿尔古黑的模样,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是不能完全想起他究竟长得怎样。
是尔古尔哈真的忘了阿尔古黑长得什么样了吗?不是,是因为她不敢去回忆。这些年,尔古尔哈经历了好多次与自己的学生天人相隔。有的学生在昨天伟古出危险的那段险崖摔死了,有的学生在去山下镇上卖自己在山上采的菌子时掉到河里淹死了,但是,更多的学生是得病得不到及时的医治,耽误了。这里的山路除了马和摩托车,其余的交通工具是无法走的,孩子要是得了病,如果是在夜间,或者赶上雨季和下雪天,那就得听天由命了。有钱的家庭可能会请毕摩做迷信,没钱的也就听之任之了。
整个一天,尔古尔哈上课总是恍恍惚惚的,而且总是出错,阿尔古黑老是不断地出现在不同年级的教室里,她无论看哪个学生都像是阿尔古黑。
不过,除了阿尔古黑的影子不断地在她眼前转来转去以外,她的心里却有另外一件事放不下来。那就是,下学期果吉小学不存在了。这些孩子说是可以到山下的中心校读书,可是,有几个能读得起?别的不说,就是自己家的阿呷和伟古能不能读上书也还是一个未知数。
因此,这一天,尔古尔哈不断地在讲课,她总希望能让这些孩子多认识一两个字,多学会一两句普通话,因为,这个学校一旦撤了,他们再想读书那就难了。她几次想把学校要被裁撤的消息告诉给孩子们,却一直没有勇气。
中午,学校有一个短短的午休,半小时,这是给孩子们的吃饭时间。很多孩子家离学校都很远,中午只能在学校里吃一些自己带的冷土豆,家里条件好的孩子可能会用塑料袋带一小撮白米饭,但是,也是没有菜的。或者有的孩子能带一个玉米粑粑。学校的孩子大多数都是小肚子鼓鼓的。有来山里远足的驴友说,那是营养不良所致。营养不良,唉,孩子们一年大多数的时间都吃土豆,营养怎么会均衡?
趁着孩子们在吃午餐,尔古尔哈开始清理学校的厕所,学校的厕所已经很脏了,平时没有水清理,今天正好赶上大雨,将厕所清理干净,孩子们再上厕所也方便一些。厕所里的味道很刺鼻,尔古尔哈强忍着,将那些秽物一点点地清理出去,然后,用院子里的雨水将茅坑冲一下,再将里面的水淘出去。反复几次,才能使厕所真正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