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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纷扰不休(1)

阿枯来了,而且是一个人来的,居然没有叫尔古尔哈到车站去接。当尔古尔哈晚上从别墅那边做完卫生回来,听门卫说有人在门外等她的时候,她就有点奇怪,谁会等自己?她一眼就看见背着个背篓蹲在路边的阿枯,尔古尔哈几乎惊掉下巴,问:“你怎么突然就来了?怎么不打个电话给我?”

阿枯脸上油腻腻的,头发也乱蓬蓬的,身上的衣服也是脏乎乎的,她苦着脸说:“我是跟着别人一起来的,他们去坪山,我就直接来你这里了。”

尔古尔哈心里很不好受,说:“走,赶紧回家。”她伸手去拎阿枯的背篓,阿枯赶紧护住,就像里面有宝贝一样,说:“不用,不用。”

路上,阿枯一直问马海伍机的事情,尔古尔哈告诉她,自己也一直在等派出所的通知,一直没见到马海伍机。

阿枯问:“要花很多钱吧?”

尔古尔哈叹口气说:“还不知道。”

阿枯不无担心地问:“那咋办?”

“没事,会有办法的。”尔古尔哈回答。

一进尔古尔哈的家门,阿枯不禁惊呼:“哎呀,你家住得这么好啊。”

阿依过来接过阿枯的背篓,说:“好什么呀,这就是工厂宿舍,简单粉刷了一下。”

“哇,全村谁家也没有这里好啊。”阿枯的眼睛似乎有些忙不过来,跟着阿依走到墙边把背篓放下。

尔古尔哈对阿依说:“你去门口买两件换洗衣服给姑姑。阿枯,你先去洗澡,然后我们全家去吃宵夜。”

“哦,有宵夜吃了。”伟古高兴地跳起来。

阿呷很不满地说:“你作业没写完,还想吃宵夜?”两个孩子刚开学,看样子伟古还是没啥起色。尔古尔哈说:“你赶紧做作业,不然别去吃饭。”

伟古赌气地说:“好,我做作业。”

尔古尔哈回头对阿枯说:“你去洗澡吧。”

阿枯犹豫了一下,尔古尔哈像是想起了什么,带她走进洗手间,交代她热水器怎么用,然后给她找了条新毛巾。

阿枯进了洗手间,尔古尔哈走回客厅,忽然发现手机上有个信息,原来是阿娟的,她告诉尔古尔哈,这批运动服装因为材质的问题有些偏薄,目前山里有些冷,销售不畅,现在才销了四分之一不到。尔古尔哈知道她心情难过,于是回复:没什么,慢慢销,这几天我再找找别的厂,如果有货再发点给你。

尔古尔哈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乱乱的,不知道该想什么,不该想什么。刚才她在别墅收拾房间,发现了一套衣服,感觉很是眼熟,但是,又不敢确认。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阿依很快就回来了,她把衣服放在洗手间外面喊了一声,阿枯在洗手间里应了一声。然后阿依走了回来,尔古尔哈看她脸臭臭的,就问:“怎么啦?你今天不是排练去了吗?”

阿依回答:“没啥,遇到郭同芳了。”

“怎么个意思?他去找你啦?”尔古尔哈问。

阿依的手绞来绞去,回答:“他跟我说他离婚了。”

“你什么意思?”尔古尔哈觉得心就像在往悬崖下面掉,前面黑暗而恐惧。

“没什么,我没理他。”阿依回答。

尔古尔哈问:“那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大对劲啊?”

阿依叹口气,回答:“没啥,就是心有点乱。”

尔古尔哈拍拍阿依的手,说:“妈妈不能替你做什么,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选择。选择对了,光明大道;选择错了,一片漆黑。”

“我知道。”阿依脸色惨然,看样子心里很是难过。

尔古尔哈知道她难受,就赶紧转了话题,把阿娟跟她说的事儿跟阿依说了一遍,阿依似乎没怎么在意,只是哦了一声。

阿枯走了出来,看起来很是憔悴,这么多年在山里,人黑黄黑黄的,头发也乱蓬蓬的。整个人也很瘦,就像一副骨头架子。

“走吧,吃饭去。”尔古尔哈说。

“走喽,吃大餐了。”伟古快活地叫起来。

阿枯有点期期艾艾地说:“算了,就在家里吃点什么吧,出去太费钱了。”

尔古尔哈笑道:“没事,你第一次来,吃点好的。”

吃饭的地儿是一家肚煲鸡,阿枯开始还有些放不开,面对着一锅好吃的不敢吃,尔古尔哈不断给她夹菜,可是她一直吃自己面前的煲仔饭。直到尔古尔哈问她喝不喝酒,她才点点头,说:“喝。”

伟古叫道:“我也要喝。”

阿依伸手打了他一下,喝道:“安静点。”

喝了几杯啤酒,阿枯开始话多了,也不再聊马海伍机的事儿,开始打听尔古尔哈是怎么赚的钱,尔古尔哈就把自己来深圳的经历跟阿枯详详细细地说了一下。当然,她隐去了别墅主人和王跃进给红包的事儿,因为她怕阿枯又想东想西。不过,她还是重点说了一下依火夫哈从派出所出来,当时是做了工作的事情,她必须叫阿枯他们明白,依火夫哈出来那可不是说说就行的。

果然,听了尔古尔哈说到依火夫哈出来时花了钱的事,阿枯不再提这个话题,而是问依火夫哈来深圳以后的一些事儿。尽管在那天电话里尔古尔哈已经跟阿枯说了一遍,但是,看到阿枯的表情有些怪怪的,尔古尔哈还是耐心地又讲了一遍。阿依几次要插言,尔古尔哈瞪了她几眼,阿依没有敢说话。阿枯可能是看出了尔古尔哈在刻意隐瞒什么,也没再深问。

阿依往锅里下了盘牛肉丸,阿枯看着锅里翻滚的浓汤,说:“我这辈子一顿都没吃过这么多肉,孩子们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那你就在这里好好打两年工,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尔古尔哈安慰着阿枯。

“唉,我没读过什么书,不一定能赚到钱。”阿枯叹口气。尔古尔哈觉得她这次来变化很大,以前一直是尖酸刻薄的,这次显得很是伤感,为什么?本来尔古尔哈对她的到来还是心有余悸的,她这个样子,尔古尔哈居然有些怜悯。

尔古尔哈看着阿枯,用商量的口吻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家里现在有些手工活计,是给一个手袋厂做的。以前家里每天都做,春节之后,厂里比较忙,经常加班,我们也没做多少。你先在家里做这些手工,七块钱一个,你做的都归你自己。然后,我们不在家的时候,你顺便跟阿呷和伟古学学普通话。你还年轻,学得一定会很快,你看怎么样?”

“行啊,我现在就想赚钱。家里现在买米钱都成问题。”阿枯有点神伤地回答。

尔古尔哈看到阿枯这个态度,感觉很欣慰,发现她跟依火夫哈完全不同,于是说:“那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先在家里做这些,过一阵子,你普通话熟练了,能跟别人沟通了,你想进厂,我跟经理说,你看怎么样?”

阿枯点点头,回答:“嗯,我会好好学普通话的。阿珉,我还是想问一下,什么时候可以看见阿莫?”

尔古尔哈叹口气,回答:“这个我真不知道,现在都过去了一个星期,人家总说要等通知,我也去催了几次,还是没消息,等吧。”

“为什么呀?”阿枯不解地问。

尔古尔哈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公安的同志忙吧。”

“阿珉,你说阿莫的死是不是跟夫哈有关?”阿枯忽然问。

“这个我不知道。”尔古尔哈回答。尔古尔哈眼睛的余光看到阿依要说什么,她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她。

或许阿枯看到了尔古尔哈的眼神,她端起面前的酒,一口就喝了下去,然后说:“回吧。”

回家的路上,阿枯默默无语,尔古尔哈看看阿依,示意她不要多说话。倒是阿呷,一直哼一首彝族民歌,尔古尔哈没听过,感觉旋律很忧伤。阿依说,这首歌过几天要在一个青工晚会上演出,尔古尔哈于是也没说什么。

这天,尔古尔哈正在指挥工人们将一批新货的材料从楼下向生产线边上运,忽然,王经理急匆匆地走过来,对她说:“你把手头的工作交代给艾晓伟,马上跟我走,孙警官打来电话,区局组织了专家,要尸检。”

尔古尔哈有些意外,说:“哎呀,这事儿怎么这么急?应该通知一下我那个小叔子吧?”

王经理说:“我已经叫阿巴五带通知他来了,但是,不一定来得及,你就赶紧跟我走吧。”

尔古尔哈说:“行,我跟艾晓伟和生产主管说一下,然后回家叫我那个小姑子。”

王经理说:“我已经让阿依去叫了,我先下楼,在楼下等着,我开车送你们。”

尔古尔哈急三火四地把手头的工作交代给了生产主管,并且特地交代艾晓伟,让她转告别墅主人,自己今天可能没时间过去打扫卫生。艾晓伟理解地点点头,说:“你走吧,不差这一天半天的,他能理解。”

“那好,我走了,拜托了。”尔古尔哈跟艾晓伟打了个招呼,匆匆地下了楼。

阿依跟阿枯已经坐在了车上,尔古尔哈坐上车,王经理启动车子,阿枯开始还很新鲜地四处张望。当王经理跟阿依聊天,问阿依阿呷和伟古的晚饭安排好没有,阿依回答已经留了字条和钱的时候,阿枯忽然伏在尔古尔哈耳边问:“个了啊四恩(彝族话:那个人是谁)?是你相好吗?”尔古尔哈不知道普通话不大好的阿枯怎么会说“相好”这个词,于是暗暗打了她一下,低声说:“不是。”

阿枯可能是看出了尔古尔哈不是很高兴,也没再问下去。尔古尔哈问坐在副驾位置上的阿依,说:“夫哈叔叔来了没有?”

阿依回答:“阿巴老总叫人通知他了,可是,我打不通他电话。”

王经理边开车边说:“应该没问题,刚才我又打了个电话给阿巴五带,他说你小叔子已经出发了,至于什么时候赶到那儿就不知道了。”

阿枯忽然在一边对尔古尔哈说:“这事儿一定要他出钱,不能便宜他。”

尔古尔哈很奇怪阿枯的态度,在山里,他们可是一伙儿的,一直是对自己很有敌意的,到了这里怎么突然变了?

到了尸检的地儿,警察叫尔古尔哈办了一大堆琐碎的手续,然后,把尔古尔哈、阿依和阿枯带到一间大房子里,这里中间放了一张大床,马海伍机正躺在上面。

此时的马海伍机面色雪白,肌肉有些扭曲,看得出来,死前一定是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她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衣服已经被脱了下去。尔古尔哈感觉到心就像被一只大手攥住,完全无法呼吸,浑身也战栗起来。尔古尔哈很想扑上去,却被一个保安拦住了。

阿枯此时哭得已经是撕心裂肺,阿依也是泪流满面,尔古尔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有。她望着离她不到两米远的婆婆,此时,她已经再也不能跟自己说话,再也不能用她那特有的眼神看着自己,看着孩子们。

不知道怎么回事,尔古尔哈感觉马海伍机现在变得很小,在床单下就像一个几岁的儿童。

警察过来叫她们离开,阿枯不肯,保安将她拖了出去。尔古尔哈回头望望马海伍机,耳朵里忽然变得嗡嗡作响,整个世界的声音似乎都变成了这一种。

尸检房间的门关闭了,有一个警察走过来,王经理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到尔古尔哈身边,说:“尸检结束以后有了结论就可以火化了,你看?”

尔古尔哈看着旁边悲痛欲绝的阿枯说:“等一下我那个小叔子来了,商量一下吧。”

王经理点点头,说:“嗯,需要什么你就说话。工会那边的补助回头他们会送过来,多少是个意思吧。”

“谢谢。”尔古尔哈低声道。此时,她已经开始平静,耳鸣也减轻了不少。

阿依走过来,对尔古尔哈说:“夫哈叔叔的电话还是打不通。”

王经理没作声,拿出电话,走到一边开始打电话。隔了一会儿,他走回来,说:“你那小叔子应该来了,是松岗那边带队的人亲自给他的假。再等等吧。”

尔古尔哈点点头,没说什么,伸手拍拍阿枯的背,说:“别太难过了,已经这样了,还是保重身体吧。你如果把自己身体搞坏了,还得住院。”

“姑姑,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奶奶不在了,咱们还是要生活的。”阿依劝着阿枯。

或许是阿枯哭累了,或者是她真的想通了,过了一会儿,阿枯不再哭了,只是靠在尔古尔哈的身上,身体一抽一抽的。尔古尔哈对阿依说:“你去给依坡伯伯和阿来姑姑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奶奶的事情。”

“嗯。”阿依拿着电话走到一边去了。

王经理在走廊的另一边,一直在跟什么人通电话,他的声音很低,听不到他说什么,也看不到他有什么表情。

今天的天气还算好,不那么冷,毕竟是春天了。阿枯尽管瘦弱,但是,她的身体也是暖暖的。

阿依走了回来,对尔古尔哈说她已经打了电话。尔古尔哈问:“他说什么了?”

阿依摇摇头,回答:“没说什么,叫你看着办。”

阿枯叹口气,说:“都是没办法啊。按理说,应该把阿莫带回山里,可是,怎么可能啊。”

“按理说,应该请个毕摩的,可是,在深圳怎么请得到毕摩?唉,一切从简吧。”尔古尔哈叹口气说。

“不行,等一下夫哈来了,我要让他出钱。”阿枯忽然坐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尔古尔哈。

“算了吧,他哪有钱?”尔古尔哈宽厚地摇摇头。

阿枯正要说什么,尸检房间的门开了,参与尸检的医生鱼贯而出,几个警察也跟着走出来。

尔古尔哈和阿枯赶紧站起来,那些人却没有人跟他们说话。王经理见状也快步走过来,问孙警官:“怎么样?”

孙警官回答:“他们要开会研究,然后出正式报告,估计至少还要两个小时吧。”

“他们现在初步什么意见?”王经理问。

孙警官回答:“他们也是只言片语,排除中毒和他杀的可能。”

“什么意思?”尔古尔哈有些不解地问。

孙警官看看尔古尔哈,道:“他们倾向于死者身体本身的原因。”然后,他看看表,对王经理说:“我看你们也别在这里等了,还是明天来派出所拿报告吧。”

王经理问:“什么时候可以火化?”

孙警官回答:“正式报告出来以后,我问问上面,你们等通知吧。”

“又等通知?”王经理明显地有些不满。

孙警官笑笑,说:“兄弟,理解吧。”

王经理叹口气,道:“理解。这样吧,我请你吃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