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一缕青烟从树林里升起,尔古尔哈知道,那个平时总是喝酒赌博动不动就打自己和孩子们的男人已经去往了另一个世界。这缕烟是烧依火不吉遗体的柴产生的,此时的他去往哪里了?
亲友们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尤其是马海伍机,哭得特别伤心。尔古尔哈很能理解她,昨晚,很多人都在院子里喝酒的时候,马海伍机躺在床上,她问尔古尔哈:“尔哈,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尔古尔哈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淡淡地回答:“能怎么样?过日子呗。”
“过日子,过日子,这日子怎么过啊?”马海伍机望着屋顶,声音嘶哑地说。
马海伍机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她的其余几个儿女,都在院子里喝酒吃肉,居然没有人过来陪陪她,也没有人问问她是不是要吃点东西。只有阿依端了一碗羊肉给她吃,而马海伍机只吃了一块就放下了。不管阿依和尔古尔哈怎么劝,她都不吃了。
尔古尔哈很明白马海伍机现在的心情,儿女们都有意躲着她,还不是怕她拖累自己?也难怪,每个人都不富裕,多了个老人那一定是让日子更加难过。马海伍机现在一定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她将来怎么办?这的确是个问题。
几个孩子也在哭,他们的哭声显得很凄惨,他们一下子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以后就要面对更艰难的岁月了。况且,尔古尔哈知道,办这个措漆一定会花很多钱,这些债务需要自己去还。现在自己没收入了,依火不吉也没有了,光靠家里的地,那是无论如何也还不清的。
其余的亲戚的哭声貌似也很伤心,可是,尔古尔哈能听出来,这种伤心不是那么真实。不过,他们能这样表达她已经很感激了,他们这样的哭声毕竟让自己很有面子,让依火不吉很有面子。
尔古尔哈依旧不能哭,这是风俗。不过,她很想哭,她的心里很难过,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是为失去丈夫伤心还是为未来哭泣?
一转眼,尔古尔哈看见伟古正在一个角落里,拿着一颗香烟在吞云吐雾,尔古尔哈瞪了他一眼,伟古赶紧把香烟丢掉了。这孩子跟着他父亲依火不吉养成了很多坏毛病,以后一定要好好管教他。
在众人的哭声中,尔古尔哈明显地感觉到了某种不自在,她知道,有一双眼睛已经看了自己几次——那就是吉伍学才的眼睛。吉伍学才这么多年对自己一直有某种想法,只是碍于依火不吉有些犯浑,他不大敢把自己怎么办。现在,依火不吉不在了,他似乎又有些蠢蠢欲动了。尔古尔哈不知道以后自己将怎样面对他,她一时有点恐惧。
不仅如此,她还感觉到了另外一些目光,这是几个没有媳嫫的男人的目光,而这些目光比吉伍学才的目光更加让她感到不安。
按风俗,依火不吉的遗体被抬上火葬台后,人们便离开,只剩下几个人和毕摩在现场。
这时,送葬的人又回到小树林,开始排排坐,等待着分肉分饼,这样,措漆的仪式也就结束了。
在草地上,参加措漆仪式的大人小孩都喝酒,快乐得就像过节日。此时,真正伤心的也许只有尔古尔哈、马海伍机和三个孩子。可是,这样的时候,谁又会在乎她们的心情?依火不吉的那几个兄弟姐妹也在大呼小叫地喝着酒,似乎死去的并不是他们的亲人。
“妈妈,你怎么啦?”阿依的声音似乎很遥远。
“哦,没什么,想一些事情。”尔古尔哈回答,她扭头看看阿依,阿依穿着彝家服装显得很娇柔,而她伤心的面孔越显动人,引来不少年轻人的目光。
“妈妈,爸爸没了,你又失业了,家里这么难,我想来想去,我还是出去打工吧。不然,咱们家里真的过不下去。”阿依用恳求的口吻问。难怪阿依会这样说,因为昨天吉伍学才跟尔古尔哈谈话的时候,阿依躲在一边偷听了,她很清楚父亲依火不吉已经把自己家的房子和地都输了。
“阿依,先不要想这个问题,这事你容我好好想想。你还太小,出去了容易受欺负。”尔古尔哈回答,她的心现在很是酸楚,阿依能在这种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真的是懂事了。
“没事的,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阿依严肃地回答。她严肃的表情让尔古尔哈不忍正视。
尔古尔哈摸摸阿依瘦弱的肩膀,心里很是纠结。周围村子也有几个出去打工的,可是,很少有人赚回钱来,有的女孩子还被人搞大了肚子。阿依还小,要是出去打工,她还真不放心。可是,这个家将来怎么办?这个措漆仪式结束后,一定是一大笔债务压在身上,怎么还?光是在山里种地养猪是很难还上的。自己出去打工吗?这些孩子怎么办?
分食的时候,所有参加吊丧的人都面对火葬场,背对主人家。有小伙子抬着坨坨肉从后向前逐一发放。他们抬着竹篓,里面分别装着大块的牛肉,羊肉,荞麦饼。
有人在给大家分肉,一人一塑料袋,有人在分饼,一人两个。看着人们欢天喜地的样子,尔古尔哈似乎觉得这一切就像跟自己无关一样。依火不吉没了,自己要面对沉重的债务和未知的生活,什么吃肉,什么分饼,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马海伍机几次昏厥,亲戚朋友七手八脚地先把她背回了家。她的两个女儿阿枯和阿来却没有跟回去,在这里等着分肉分饼,她们这个样子叫尔古尔哈很是伤心,是母亲重要还是那点肉重要?她给阿依和阿呷使了个眼色,她俩跟着护送奶奶的人们一同走了,留下伟古陪着尔古尔哈。
尽管马海伍机状态那么不好,尔古尔哈却不能走,她必须等到一切结束才能离开,这是礼数。她看着周围的一切,脑子里乱得不行,各种不好的想法一股脑地涌上来,叫她无法理出个头绪。
有人宣布了葬礼圆满结束,有家支中有威信的人在宣布葬礼上牺牲祭品的数量,而他宣布这些的时候,尔古尔哈的心里却异常沉重,因为,这一切意味着自己要承担的债务。
大家快要散尽的时候,吉伍学才走过来,对她说:“这几天毕摩要念经,你就安心地处理后事吧。我回头跟那个拉惹谈谈,看看房子的事怎么处理。”
尔古尔哈知道他貌似关心自己的表情下面包含着怎样的心,心里一阵恶心,却不能跟他翻脸,道:“那就麻烦了。”
吉伍学才道:“注意休息,我听说这两天你一直病着,不要把身体搞坏了。我已经叫人下山给你买药了,回头会送上来。”
尔古尔哈低声回答:“谢谢。”不管吉伍学才这话是什么目的,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吉伍学才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便转身走了,他身上的银饰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他这一身银饰至少十几万,几乎能把整个村子都买下来了。全村的人都知道吉伍学才怎么发的财,可就是没办法,据说他跟乡长好得像一个人。
阿牛阿加跟在他后面,低着头不出声,她也穿着彝家的服饰,却没有那么多的银饰,在外人看来,她更像是吉伍学才的下人。其实,阿牛阿加也算是很清秀的女人了,性格也不错,吉伍学才为什么这么多年总不喜欢她呢?
依火夫哈走过来,低声说:“阿珉,回去我跟你算一下账。”
尔古尔哈问:“你就跟我说,除了开销,欠了多少债吧。”
依火夫哈唯唯诺诺地回答:“你既然这么问,我就实说吧,大约一万多。”
一万多,这个数目真的是叫尔古尔哈心头一紧,这么多怎么还啊?如果她有工作,不吃不喝还得五年能还清,现在没有了工作,一万多块钱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啊!
回家的路上,她不住地回头,林子上空那缕青烟已经散去。天还是那样蓝,云还是那样高,一只山鹰在岭子上空盘旋,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尔古尔哈叹息一声,脚步愈加地沉重。尔古尔哈的乌嫫扶着她,伟古却似乎忘记了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不知从哪里弄了半瓶啤酒,边走边喝。尔古尔哈瞪了他一眼,伟古却像没有看见一样。尔古尔哈很想批评他,但是,想到这个十岁的孩子刚刚失去了父亲,心情不好,于是也就忍住了。
夜半时分,毕摩念完了经。家里忽然静了下来,所有的亲戚,除了依火不吉的几个兄弟姊妹,别人都走了。他俩的媳嫫和乌嫫们在收拾残局,借别人的锅要刷洗干净,明天要还人家。几个男人用一些剩菜在喝酒,不过,大家的心情明显得很不好,几乎没什么人说话。
尔古尔哈吃完了吉伍学才派人送来的药以后,服侍马海伍机吃了点粥,然后又叫她吃了药,马海伍机现在喉咙已经嘶哑,几乎不能说话。一天一夜不断地哭号,已经让她完全没了力气。看着她完全塌陷的双颊,尔古尔哈心痛不已。
依火夫哈过来把账目叫尔古尔哈过目,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心情,她大致看了一下,有一万一千多块钱的亏空。她没说什么,把账目放在一边,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看看身边,几个孩子都默默地站在一边,伟古可能是因为喝了啤酒,脸红红的。她伸手揽住几个孩子,终于,两行热流涌出了她的眼眶,她无声地哭起来。
孩子们见她哭,也都哇哇地哭起来,尤其是伟古,哭得简直是惊天动地。整个房间顿时充满了悲恸。这个依火不吉啊,临死还给这个家带来这么多麻烦。尔古尔哈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该为他伤心。
不知道哭了多久,依火夫哈的媳嫫沙玛过来,说大哥依火依坡叫她过去。她今天也穿着盛装,却显得有些陈旧,她家也不宽裕,这套衣服不知道穿了多久。
尔古尔哈走到锅庄边,马海伍机的四个儿女和媳嫫都坐在那里,一个个表情沉重,脸色很是不好。这个架势让尔古尔哈感觉很不好,感觉他们似乎要审判自己一样。
尔古尔哈在沙玛旁边坐下来,大哥依坡问:“尔哈,不吉已经没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尔古尔哈叹口气回答:“怎么办?日子总要过下去啊。你们应该知道了,不吉临死之前把房子和土地也输掉了,现在,我们母子不但是欠了一身的债,恐怕连住处都没了。”
依坡叹口气,瞪了依火夫哈一眼,依火夫哈自知理亏,不敢抬头。他今天也是盛装,不像昨天,就像一只在泥里滚过的猪。只是,他的盛装有些皱皱巴巴的,看上去就像一块抹布。
马海伍机在床上咳了两声,声音很是微弱。尔古尔哈回头看看,对站在一边的阿依说:“去看看阿妈。”
阿依乖巧地过去了,依坡向床上望望,叹口气说:“阿莫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尔古尔哈说:“我现在欠了这么多的债,以后给阿妈买药可能都成问题了。你们今天都在这里,大家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办吧?”
依坡摇摇头,叹口气,闷头抽烟。尔古尔哈知道,有一个问题现在都压在大家的心里,那就是马海伍机,按理说,依火不吉走了,应该由他们兄弟来养马海伍机,可是,看他们目前的意思,恐怕没有人肯养马海伍机。
尔古尔哈自己又不能说什么,于是,她低下头,抱着膝盖,默默地看着锅庄。锅庄里的火很旺,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异常寒冷。自己的生活已经这样了,难道他们还要把马海伍机推给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