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孙少华“出手”了,未免言过其实。因为他自始至终不过就是那样不丁不八地站着,双手也一直藏在袖筒之中、倒背抄身后。换言之,“玄龙踞地卷残云”之句所形容的便在于此——对这么一家不经查证便毁人声名的报馆,他老人家根本是不屑“出手”的。
然而若说他并未出手,似也言未尽实。因为这报馆偌高一幢三层的楼房便在这转瞬之间教那碎成千片万片的白巾给砸了个满目疮痍。窗门上的玻璃尽成齑粉不说,连楼顶上的屋瓦也寸寸斑斓,无一块完好者。正面青石砖砌成的楼墙更是好似蜂窝麻面的一般,累累落落,看上去又如一位大匠以之为幅员,画了一张布满雨点皴法的山水——只不过落笔之处的墨迹是白色的。
一击之下,不过是一吐息的工夫,众人却好似看罢一场生龙活虎的恶斗。在场千百个男女老少驻足失声,不觉久暂。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有人惊觉过来,叫了一声:“好!”这才唤醒大家,纷纷鼓噪、喝彩,兼之杂嘴杂舌地议论起来。而孙少华本人似乎对周遭这一切吵嚷喧哗全然无动于衷,只瞠瞪着一双如炬又如电的眼眸,直登登地怒视着那报馆的楼宇。如此过了几有一刻钟之久,远处的行人、近处的观者不知不觉地辐集辏至,将这飘花门的掌门巨子团团围在核心,仿佛瞻仰一座石雕铜塑的巨像。又过了半晌,这层层叠叠有如一圈圈潮浪般的环形人墙深处才忽地传出一声喊:“孙掌门的气绝啦!死啦!”
那一年孙少华的独子孙孝胥年方而立,成为三百年来飘花门历任掌门人中最年轻的一位。然而,他就任大位之际却登时宣布:飘花令巾已碎、传袭信物也无由复得,飘花门就此封门绝派,从此孙氏一族人丁不再涉足江湖,更不过问武林是非。
但是,老掌门人这突如其来且威武壮烈的一死固然羞辱了那报馆,却仍不能说还了公道、辨了清白——孙少华去世之时毕竟是未瞑双目的。于是这孙孝胥一俟守制三年期满,便带着妻子和十五岁的儿子来到上海小东门,找上了万老爷子,进了门见着面,孙孝胥一家三口“噗通”跪倒。孙孝胥当先泣道:“求万老爷子成全。”
万老爷子是何等洞明练达的人物?睹此情状已知情三五分,道:“你是为令仙翁的名节声誉而来的罢?既然是位孝子,我可吃不起你这一拜。来!快起来,都起来罢!”说着,以眼色示意一旁的瘸奶娘将孙孝胥的妻儿作了安置,自己趋前弯身,一把搀起孙孝胥来,看他一双含着清泪的目光澄澈透明,不似有什么冤屈愤懑之意,是以又多知了二三分,遂道:“这趟南来,谅你不是为寻仇。若非寻仇,找我这江湖中人,口口声声要我成全,难道是要过问什么武林是非么?”孙孝胥听他把江湖和武林两个词刻意提高了声调,显然不无调侃自己宣布封绝飘花门时的言语,当下不觉赧然,一张俊脸顿时红得黑将起来。万老爷子也自笑了,一把抓起他的手掌,道:“我虽痴长你二十多岁,咱们还是平辈论交来得自在,你也不必过分拘礼,才好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