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梯
大汗淋漓。
走过一小半路程,教授就深深体验了什么是举步维艰。昨夜从阳坡乘车上来,住在半山腰,早晨导游带着团,沿着石阶攀到了山顶。这山两坡落差太大,阴坡要深出好几倍,且险,因此,游客大都坐升降机下去,三十元。而教授见仍有人要步行下去,也认为,登山嘛,坐索道什么的多没劲。结果走到一半,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原来下山要比上山难,尤其在这陡峭的天梯上!
教授不是为省那三十元钱,他就是想为亡妻还一下愿。他们初恋时,就曾经攀登过一座很险峻的山,彼时他牵着女友的纤纤素手,不胜惬意。如今世上只剩下他一个,或许他要感受一下什么。总之,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愫,让他在刹那间做出错误决定。
前边那些要徒步感受的游客,现在都不见了影儿。
天上又下起了小雨。险峻的山崖上,只有当年山民们用铁钎凿就的脚蹬,这是山里通向山外唯一的通道,被称作“天梯”。山民们就是把土产从这儿背下去,从山外换得日用品,又从这里背回来,现在修了盘山公路,要绕几十里呢,所以天梯至今没有完全废弃。
教授叹了口气,当初大脑一闪念:自己走过这条天梯,是不是就会见到天堂里的妻子呢?于是就有了这场磨难。唉,老了,真的是老了。
雨越来越大,天梯越来越滑。教授小心翼翼地艰难前进,臀部时常碰到石阶。偶尔向下一望,深不可测,两腿就不由得哆嗦起来。教授告诫自己,过险处时切不能向下看,那会摧毁意志,要坚信,山民们肯定在比这还要糟糕的天气里走过,我怎么就不行?
脚下略微一滑,教授顿时有灵魂出窍的感觉!他想,往回爬吧。爬到山顶,大不了明天再坐升降机嘛!
教授深吸了一口气,往上攀爬时重心向上,还是比较安全的。
突然,教授一愣,他听到了下方有女孩子的哭声!是,真是女孩子在哭!
教授义无反顾地调头,扶着侧边的石壁往下。他看到前方拐弯处蜷缩着一个女孩,手颤抖着按在石壁上,哭得梨花带雨。
教授不由得挺直了身子。这时,他来到女孩面前:“孩子……”
这时候,教授看清楚了,女孩的前面有一个“之”字形急转弯,小路被挤得很窄,有人在路边担上一截木棍,使小路宽出一点。然而,木棍上沾满泥土,让雨水一泡,滑得要命,女孩试探着踩了一脚,那小棍活动了!她吓得魂飞魄散,只会哭。
“别怕,孩子,有我呢!”教授再次挺了挺腰。
“爷爷,您不能过,太滑了,底下那么深……”女孩说。
“没关系。”他爽朗地一笑,原来自己的笑声仍然像当初站在讲台上那么有感染力呢,教授越发添了自信:“你倚住石壁,站稳了。我先过去,然后接你。”
教授贴着女孩,慢慢地踩住对面的窄路,另一只脚虚踩在木棍上,一下子跃了过去。教授深吸了口气:“孩子,不怕了,这边很宽呢。来,拉住爷爷的手。”
女孩的手伸过来,他紧紧握住,另一只手又前伸,握住女孩的腕。
终于过了险地。女孩羞涩地一笑:“谢谢爷爷。我真不中用。”
“不,你很坚强呢。刚才不是配合得挺好吗?”教授再次挺直了腰。
十几步后,天梯的路况越来越好,可以坦然地信步了。
女孩说:“爷爷,下山后,我一定要请您喝酒。多亏您救了我。”教授笑笑。他想,他得感谢女孩呢。若不是面对她,他怎么可能敢去踩那根溜滑的木棍?想起刚才无意间向下的一瞥,仍旧不寒而栗……
理发男孩
某天,我去市场买菜,突然被一个哑巴男孩扯住不放。我抬头看向他所指的方向——马路对面一座小雨亭,廊柱上挂着片纸壳儿,上面写着“理发、刮脸”四个字。
这么俊俏的男孩,怎么偏偏是个聋哑人!我对他晃了晃手中的食品,对他用夸张的口型说:“明天。”
他高兴了,在手上认真地写了一个“明”,又写了一个“天”,征询地望着我。我点点头,那男孩仿佛真的做成了生意,冲我做了个长揖,就转身物色另外的顾客去了。
走出去一百多米,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会不会认为我骗了他呢,如果回过味儿来,这孩子今天得多伤心啊!我提着东西转回去,拍拍他的肩。
这下子坏了,他以为我改主意要马上理发,就堆满一脸笑,把我往马路对过请。我赶紧解释,指指他手腕上,意思是问他明天几点工作。费了好大劲,他才彻底明白我的意思,很感动地告诉我,明天九点到下午五点,他都在那个雨亭中等我。
一路上,我暗暗叮嘱自己,不可忘记对那聋哑男孩的承诺。
第二天上班,领导突然要开会,为一个问题,大家争论不休。吃完工作餐,继续争论,我早把理发的事儿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下午四点多,窗外猛然下起瓢泼大雨,马路上积水很深,行人狼狈不堪。大家隔窗欣赏外面人的窘状,很有一种优越感。我看到一位推车子的小贩,在积水中艰难地行进,突然就想起了那个聋哑男孩,我答应过他今天去理发的呀!跟同事说了,同事就笑,这大雨,谁还在傻等着你,你以为你是谁呀?
不行,我无论如何得过去一趟,如果他不在,我也就安心了。我冲进雨中,好歹拦住一辆出租车,钻进车子时,我身上便湿透了。
远远地,我看到那个雨亭子,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影,双手抱臂,显得那么孤独和凄冷!车子只能在路边停,我顶着雨蹿过去。那男孩认出了我,傻乎乎地咧开大嘴,只知道笑,马上为我脱去湿透的外衣,小心地挂在亭柱子上,他开始为我理发。
雨潲得厉害,本来就湿透的膝盖又潲上了雨水。男孩尽量把我往后挪,这样就淋不湿衣服了。可我无意中一回头,发现他的脊背露在亭子外,雨水哗哗地流在他身上!
我俩推让了好几次,才算把头发剪完。男孩很兴奋,好像为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剪完了,我掏出一张十元人民币给他。而他哇哇叫着不接。我心里咯噔一下,要敲诈?可毕竟是聋哑人,别跟他一般见识吧。我又掏出一张百元的。这回他还是不接,只是直冲着我鞠躬。
怎么,一百元还不知足?这个男孩身体强壮,手中还握着锋利的剃刀,我一个五十多岁的文弱书生,想抵抗,想逃跑,都是不可能的。雨中望不见一个人影儿,我的确感到从未有过的后悔和恐怖!口袋里共有一百六十块钱,我都掏出来。咳,我找这份不自在干什么?真是活该。
那男孩看出我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将剃刀收起,反复跟我比画,终于,我看出门道来了,其实哑语不是很复杂的,比画多了,我能懂。他是说,你能来,我很感谢,不收钱了。
他等在雨中,又淋得后背透湿,都是为了免费为我服务?这回轮到我内疚了,刚才还怀疑人家要敲诈呢!
男孩又朝我竖了竖拇指,似乎是夸我守信用。接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把带尖柄的塑料梳子,探到雨亭外的草地上,每写一个字,让我看一下,他写的是:“可以叫你爸爸吗?”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可怜的孩子,我如何担得起那么神圣的称呼!我一把搂住这男孩儿,任他顶着冷风呜呜地哭,把眼泪鼻涕都蹭到了我的身上……
不能给他很多钱,那会伤害他的自尊心。我写一篇文章吧,呼吁大家都来关心、尊重和爱护残疾人,之后再把样书送给他。我知道,这孩子能活到今天,他一定还会同样坚强地活过明天、后天,直到他老去……
指甲卖钱
小干沟子20世纪70年代还没有学校,因为那儿成了学大寨的先进典型,公社书记一句话,各大队一齐支援,办成了一座民办小学,可当地没老师,于是就从外地知青中出。老师把大大小小的学生排到一处,一瞧那黑乎乎的小脏手,总是免不了皱眉头,骂上一句:“你这小脏手赶上猪爪儿啦,怎么拿干粮吃?”有勤快的找来脸盆,倒上热水,选最脏的给打上肥皂,洗得孩子杀猪般地叫。老师火了:“有那么遭罪吗?”好歹洗出个七八成,没几天,又“复辟”了!老师没办法,也就不再管。老师是要招工进城的,初一换,十五换,孩子们的小脏手今天有人训斥,明天反而受表扬:“看这些学生,真正贫下中农的后代,学大寨的接班人!”
进入80年代,知青走得差不多了,小干沟子学校调来一位小高老师,大女孩,听说成分不好,所以招不上工,情愿来这儿当教师。小高老师第一天上课,就让孩子们把小手平伸,放在课桌上,然后,她把自己那白嫩的手伸出去跟孩子比较:“哪天你长成我这么一双大手,你就该上大学啦!”老师的手真白真细啊,比得孩子们小脸跟红领巾一个颜色!最后,老师站到讲桌前:“同学们,坏事往往能变成好事。大家看到你们的长指甲了吗?它可是一味值钱的中药,能卖钱治病救人,还可以支援国家建设呢!”
指甲能治病能卖钱?孩子们惊愕了。老山沟子,不管多少,只要沾上“钱”字,那就是宝,何况还能支援国家建设。小高老师又告诉大家,先把手指甲都洗干净,然后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装进一个结实些的空火柴盒里,上面写上你的名字,老师每个月收一次,给你钱。老师又说,那是给人治病的,你们都是好孩子,别洗不净拿去坑人啊……
小高老师用竹筷自制了一杆小秤,每月的第一个周一放学,她就逐个收购孩子的指甲,并按重量发给钱。钱不多,孩子和家长却都惊喜无限,手指甲能卖钱,多亏小高老师给找的这个财路!
打那以后,孩子见指甲稍长一点,就赶紧剪了攒进火柴盒里。一双双小手再伸出来,虽然有树枝的划痕和些许伤疤,却再也找不到污垢了。
小高老师在这里教了好几年书,后来,到底回了城里。听说小高老师考上了正式教员,又调到省城去了,多年后,还当上了特级教师。小干沟子人看到小高老师上了电视,都觉得骄傲:“那是俺们的老师哩!”
多少年后,小干沟子破天荒有了自己的大学生,有一个还读了博士。大家想想,这一切都归功于这所山村小学校,更归功于在这儿任教最久的小高老师。当年她教过的学生都说想老师,他们集体去了省城,找到了小高老师家,献上一份厚礼。
小高老师笑了:“怎么还送礼物?你们已经给过我最好的礼物了。这些年,我经常看它们,经常受到鼓舞,没有它们,我做不到今天这个样子……”
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哪个瞒着大家单独给老师送礼?当初因为穷,约好了的,合资请老师吃一顿饯行饭,不再格外表示,那个叛徒是谁?
小高老师从一个装修柜里捧出一个纸箱,打开,里面是几十个裱糊得精美的小盒儿,她一个个深情地念着名字:“刘文亮,许洪林,郭小燕……”
同学们呆了,小高老师珍藏的,是孩子们当年剪下的指甲,原来老师用这方法让他们养成讲卫生的好习惯——老师啊……
同学们顿时明白了小高老师为什么会是特级教师!
老师的承诺
20世纪70年代末,我在家乡的小学读初中。学《海上日出》这一课时,范老师神往地说,咱们山村没人看到过大海,这样吧,明年全公社统考,谁能进入前十名,老师就带他看海去,所有花销都是老师出。课堂上欢声一片:整个小队祖祖辈辈都圈在这大山里,连火车都没见过,对大海的向往可想而知!
从那天起,全班同学都较上了劲儿,虽然我们清楚,考前十名根本不可能。全公社十二个戴帽中学,四百多名学生,那也不包括我们,我们是不被上级承认的“黑学校”,两位老师可怜12名小学毕业生无人能去公社所在地读书,硬是在队办小学之外扩充了一个初中班,所有课程都由他们讲授,这样的基础,敢与外面的“正规军”比吗?
而范老师却无比认真地说,他心中有数:“假如没那个希望,我岂不是给大家个空头承诺,跟流氓有什么区别?”
就冲范老师这一片苦心,我下死力气读书。大海是从来没敢想的,范老师是个民办教师,全年挣的工分不过值一百元左右,万一考上一个,那可就尴尬了,他拿什么买车票?
那时候初中总共两年,之后,就得到公社读高中了,需要考试,全公社取250名。名单一公布,范老师哭了,我们12个同学全部入选,最差的排第101名,而我和另两个男生位列第2、3、6名!范老师严肃又有些内疚地说,花不起钱啦,我只带你们三个看大海去,回来给同学们一人一份礼物,他们也应当受奖……范老师耐心地到我们三家做工作,家长哪好意思让老师破费,可自家又穷得叮当响,只能推三推四。老师急了:“您总不能让我说话不算吧,以后我怎么教学生?”他找出地图,反复计算:“咱们就近到锦西县,火车票10元整,来回有150元够了。”
终于在暑假中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范老师率领我们两男一女三名弟子,走出了大山沟。范老师快活地吟诵宋词:“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我们见到并坐上了火车,那颗心呀,简直要蹦出来了。傍晚,到了通化市,在那里换车。剩余三个小时,老师带我们在站前游览。城市灯火辉煌,把我们三个全看傻了。老师问:“城市大不大?”我们答:“大。”老师意味深长地说:“北京上海,比这不知要大上多少倍。回去一定要读高中,我做你们家长的工作,你们不能总圈在山沟里!”那一刻我明白了,范老师不仅是为了兑现他的诺言,更是要让我们认识山外的世界。
在火车上,我发现范老师不睡觉,时常在过道上焦躁地走。考试前那几天,他的鼻子一侧陡然起了一片红肿,据说特别疼。师母逼他去医院,他嚷着说,什么时候,我还顾得去医院?考试结束,他匆匆去了趟地区医院,又带我们来看海。现在,老师的患处肿得更高了,把内眼角使劲往下拽,样子有些滑稽,他能不疼吗?我不时悄悄地捏我的裤子,那里有妈缝在内裤里的五元钱,我想,不敢花,留着给老师看病。
范老师让我们三个成为山沟里第一批看到大海的人!范老师问我们:“有什么感想?”我们三个异口同声:“将来考大学,不在山沟住了!”范老师笑了,笑得好开心。那天,他还在海边就着小咸鱼喝了一些酒。
回来以后,范老师不顾休息,挨家做工作,让我们一定读高中,没文化不得了啊!范老师可不是一般的教师,能常在省报上发表诗歌……据说在全市作者中都是优秀的。市里一家名校两年前就有意聘请他去专教作文课,并且有转为正式教员的可能。然而,老师为把我们这个班送出山沟,迟迟不走。这次,他总算松了口气,并对我们几个成绩特别好的学生说:“我调过去,接着也把你们转去,只有到市里,才能考上大学;出不了读大学的,咱山沟就没指望。”
入高中的第一个星期忙得很,直到半月后,我们才于周末回家。到家后,发现父母眼睛红红的,原来我们的范老师没来得及去市里那家中学报到,就先病倒了。父母马上带着我去看范老师,说他快不行了。
范老师患的是额窦癌,已经到了晚期。没有钱住院,索性回家等死……我吃惊地看到,平日里谈笑风生的范老师半边脸肿得跟南瓜相似,眼睛已失明。我抓住他的手失声痛哭。范老师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说:“别这样,丫头,我这一生足了,我看到了大海,我还带出了山沟头一批看海的学生。”我哭着说,如果不为我们,您的病是不是不至于这样?老师笑了:“早知道是这种病了,出发前我去过地区医院。迟早是个死,我不能在你们面前失信……只是把你们带入市区的计划成了空话……白姗姗,你答应我,将来有了好消息,要告诉老师一声。”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句代表生离死别的话,一头钻进他的怀里,哭得昏天黑地!
我们几个坚持要陪老师到最后。书不读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可范老师几乎是把我们骂回了学校。他说不想看到这样的学生,假如视学习于无足轻重,那他的心思可就白费了。于是我们天天放学后跑回来看老师,天不亮又往回赶……这样,我们也没送成敬爱的老师,10月4日的中午,我们还在学校上课,范老师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永远忘不了“青山遮不住”的词句。后来,没有了学校,那个小山沟的村民陆续搬走,那条崎岖的山路也生出了灌木和荒草。
我在北京读完大学,分配到省城机关。差不多每年暑假,我都让丈夫陪同前往,那崎岖的山路尽头,安睡着我心中的偶像,是他把我带出这荒僻的小山沟。我跪在老师坟前烧纸,不是冥钞,全是我当年发表作品的复印件。我要让敬爱的老师知道,他的学生当年也对他有过郑重的承诺……
过年
雅间高档、华丽、温暖而舒适。苏文老师被按在主宾座上,却如坐针毡。
今晚真诚相邀的大款朱葭是他十多年前教过的一个不起眼的学生,商海弄潮,衣锦还乡归来,难得他百忙中记得老师,难得他更记得今天是苏文五十岁的生日,更让苏文既感动又不安的是,连市府秘书长这样踩一脚半个城市乱颤的人也只好坐在他一侧陪衬。苏文老师差点要落下泪来,当年这个朱葭脑子笨,成绩不佳,隔三岔五总挨他训斥呢。
丰盛的酒菜,热情的祝寿敬酒词,苏文老师心不在焉,仅仅机械地应付,他今夜有重大许诺没兑现呐。偏偏朱葭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众人要尊重东道主,便首先要尊重他,头一回到这场面的苏老师真不知如何是好。
“谢谢朱葭啦,”苏老师觉得无论如何不应对这样一个诚实的学生讲假话,“其实,我待你不好,你说出姓名后我老半天还没回忆起来,你本不该这样待我的。”苏老师这样一说,秘书长赶紧说些朱总裁人格的魅力之类的恭维话,他可以在苏文老师的顶头上司的上司教育局长面前挺胸腆肚,而当着朱葭这位京师大贾必须哈腰点头,真有点像酒桌上那虫子小鸡棒子老虎的游戏。
“老师言重啦。”朱葭起立抱拳,“我也经过十几位老师,不是哪位都惦记着,唯独忘不了的,就是您哪。——老师您其实不完全了解学生。”
苏文坚持要辞席时,宴会也没了兴致,大家一同要撤。有个陪吃的看满桌子好菜几乎没动多少,便喊小姐,找方便袋装上一些,问大家“哪位家养狗,带回去,省得另费事”。
苏文老师立即说:“给我!”
众人就诧异,连老伴都养不住,咋反而弄条狗喂着?这老头。
苏文老师宁死不让用车送,朱葭知他有为难事,不便相强,便由他提了剩菜踉踉跄跄晃进雪夜里。
他直奔学校。宿舍里有几名外地学生,矿工子女,家贫路远,新年不回家,留下了。苏文曾嘱咐他们:“今晚我和你们一同吃饭,听钟声。”
谁知许过愿后就被朱葭接了去,他方才食不甘味就是为的这几个孩子,他曾经咬牙要掏五十元钱来丰富这几个苦孩子的餐桌,这下好了,方便袋里的菜肴值几百元呢。
学生们已经等了苏老师几个小时,他们坚信老师一定有事耽搁了,但保准会来。苏文一笑:“我拣了几样剩菜,同学们,现在咱们过年。”待大家七手八脚把“饭桌”摆满,苏老师缓缓地说:“今夜好寒酸。来,祝大家明年好运,从此不再过这样的年。”
“不,老师。”一个学生说,“我宁愿永远这样过年,老师,这样真好。”众人一起举起了水杯。
忽然,大家停住。寝室的门开了,朱葭带着几个人不知何时跟踪来到这里。
朱葭两眼潮潮的,趋前来双手抓住苏文一只胳膊:“老师,我错了。不是老师不了解我,是我远远不了解老师。”
假币
人有时一犹豫就错过了良机。辰这样想,此时老教授正在滔滔不绝地和新生们沟通感情,辰就没办法把那两千元钱交上,而早上乘乱交这笔钱再好不过,可那时辰就是犹豫了一下,错过了。辰为此如坐针毡。
终于熬到下课,辰遥盯住圈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同学的老教授,好歹待女娃们散尽,他才跨前一步,把钱递上,这时,辰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感到一种灭顶之灾的降临。还好还好,老教授点了点,装在上衣兜。
辰这一夜没合眼,那钱是单独交的,万一老教授发现呢?为了进京到这家文学院深造,他卖光了全部药材,没想到该死的药贩子在交款时夹了三张假币!他曾想到市场上买点零碎花出去,可小贩们不收这假钱。他已没有更多的钱了,逼急了才出此下策。但他又怕被识破,同学们个个是贵胄富子,只他一个穷孩子,假币的事抖搂出来,他如何混得下去?
辰决定次日主动坦白,就说不小心夹带了,求老教授容他宽限些日子回信借来补上,这样总比当众揭穿好。
辰拿定主意次日就恭候在老教授上班必经路上,见到,他说:“老师,我昨天交的钱……”老教授的脸立刻板起来:“别提你那钱!”
辰魂飞魄散!却听教授说:“早不交晚不交,偏我揣了你的钱,在市场上走,被小偷割了兜。”
啊呀,谢天谢地!辰一边赔小心,一边回到教室,这贼其实是帮了我的忙呢。辰想。
兴奋之后,辰又陷入了苦恼。毕竟老教授损失了恁多钱,并且直接怪他学费交得迟!想到教授总穿一件皱巴衣服的寒酸样,他心里就凉涔涔的。辰想,好好努力吧,非出人头地不可,有朝一日,我加倍报偿这善良无辜的老人。
辰勤学苦作,不断写出好文章,连《人民文学》这样的名刊也有他一席之地,老教授时常当众夸赞,每当这时,辰就暗自道,等着,老师。
学习期满,辰交了大运,脱掉农田鞋,直接成了市文联干部,这当然要得力于《人民文学》等等;又一年,他又成为省作协聘任的专业作家。辰一步登天,阔步文坛,名声大得吓人,令许多杂志派编辑上门来泡他的议价稿,辰从此再不愁钱。
辰依然惦记着那可怜兮兮的老教授,该彻底了结这块心病了。他为老教授准备了一万元现金,专程来京。
老教授高兴:“学生出了大名,不忘师德,这就好。”坚持设家宴款待高足。酒前,辰鼓足全部气力,向教授认错:“老师,我交给您那两千元学费中,混着三张该死的假币……”他眼圈红了,并哽咽起来。
老教授哈哈大笑:“三张假币你还没忘哪?在,我留着呢,如今集什么的都有,我集几张假币玩玩有何不可?”说着,从一本影集内拿出那几张玩意儿。
“老师,那您说让贼偷了……”辰目瞪口呆。
“假话。兴你假币就不兴我假话?”
“为什么?您当时完全可以揭穿。”
老教授的脸色立刻无比严峻起来:“揭穿容易。但我更知道一个山里出来的孩子该多艰难,那样做对他产生的后果不堪设想,为区区三百元钱,扼杀一个人才,吾不屑为之也。”
“老师!”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泪流满面,“不回去了,我还要跟您学几年,您一定要收留我!”
等待
听朋友说,某山区小镇还保留着好多旧时的木板楞房,老画家异常激动,就在一个夏季,带着五个学生去那边写生。辗转数日,找到了那个地方,却发现一切都变了,小镇重新规划,木楞房早就没影儿啦。老画家才反应过来,那朋友也不知道把记忆中哪年的事说给了他!但山林风光还是蛮好的,老画家就带着学生们顺着一条马车土道往深山里走,找到满意的地方,就画到黄昏才返回。
这一天,师生一行走得远了些,拐过一个弯儿,眼前突然一亮:隔着一道陡峭的山涧,对面半山坡十几间草屋隐现于浓荫淡雾中,柴篱豆花,鸡鸣狗叫,闲步的牛犊,那景色简直太美了!不待吩咐,学生们抢着打开了画夹子……
吃过午餐,师生们正稍事休息,忽听到枯枝踩断的声音,一个衣襟破旧的男孩,站在他们不远处,怯怯地望着他们,想离开,又有些不甘心的样子。老画家不由生出些热情来,招招手:“孩子,过来。你是那边山坡上住的?”
男孩得到允许,大着胆子地过来,观看学生们的画作,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写满了惊奇。老画家问,几年级了,孩子?
孩子眼里一下子蓄满了复杂的神色,他摇摇头:“没念书。”孩子说,原来有村小学,后来,修水库,把小屯子隔在这边,上学太费事了。孩子们到了年龄,家长到学校报个名,就算是上了学。
这不是坑人吗!老画家问孩子,知道北京不?孩子点头。知道奥运、知道国歌不?孩子摇头。
这么好的孩子,居然被阻隔在求学的大墙外!老画家心里一痛,让孩子倚树而立,他亲自给画了张像。问:“是不是你?”孩子接过,一下子笑出个鼻涕泡,可能意识到失态,谢字也没说,飞也似的逃了。
学生感叹,不读书就是差劲,咱全省有名的画家亲自执笔,他就这么拿走了,白浪费老师师的感情。老画家笑笑:“一个孩子。画画!”
谁也没想到,画到太阳悄然跌落,老画家带领学生们急往小镇返,走到马车道口,却听见急匆匆的跑步声,是刚才画像的男孩,他身后跟着四五个七大八小的孩子,一律的衣衫破烂。孩子们站在路边,贪婪地望着他们,像一群要吃人的狼崽儿。
老画家恍然大悟:“孩子们,是不是想找我们画像?”
刚才那男孩不住地点头。
“太晚了。”老画家说,“天黑,我们可就找不到家了。这样吧,明天上午,还在这里。咱说话算数。”那男孩急忙回身安抚了伙伴们几句,孩子们就站在路边,目送着师生几位下了山。
吃过饭才躺下,有个学生报告老师,明天有车子出山,咱正好搭乘,招待所老板都给联系好了。学生们一片欢呼,在这深山老林待久了,他们渴盼回到现实生活中去。
可老画家正色道,不能回去。咱答应给小孩画像了。
学生们不解:“老师,不就画张像吗,为几个孩子,何必那么认真?老板说过,那车子好几天才遇到一回。”
老画家往床上一倒:“老师像你们这么大时,这种地方没少走,哪一回信赖过车了?再说,这小镇不可能找不到车,花多少钱算我的!”他望着天花板,缓缓地说,“我反应过来了,山涧‘对面能说话,拉手得半年’。那男孩跑回屯里,再带伙伴们来,就费掉将近半天的时间,怪不得他们不能到这小镇读书!跟我们分手,他们到家得半夜!明天,孩子们还去那里等,咱就这么走了?”
“等不着,难道他们就不活了?”一个学生轻声嘟囔,“谁那么死心眼。”
老画家腾地坐起来:“谁要回,明天请便。我必须得到那边去。这些孩子,不知道国歌,不知道奥运,老师这一夜都没睡好,太空白了呀。难道要我在这些白纸的第一笔,先写上‘欺骗’二字?”
第二天,学生们跟着老师又来到了那个地方。一直等到中午,孩子们也没来。学生纷纷谴责,山沟小孩素质低,不知道名画家特意为他们滞留一天吗?老画家厉声道,他们还是孩子。孩子可以犯错误,而我们不可以!
正吼着,听到有人咳嗽,见一个老农站在不远处,惊喜地说:“原来你们在这儿!大伙等了一上午,寻思你们不来了呢。”
这是怎么回事?隔崖相望小村屯,昨天……师生们跟着老农往前走,这才恍然大悟,马车道是些连续的S形的拐弯,他们少走了一个……
土路边,师生们全呆住了:十多名老老少少,把瞧上眼的衣服全穿在身上,他们陪孩子们请画家画像,各自胳膊上都挎着土特产!
画家老泪纵横:“东西不要。请带我们到屯子里去,画。什么时候你们说足了,我们再离开,就因为你们这一番等待……”
睡过头的老人
林继文因为对工商局的干部讲了实话,公司遭受到罚款处分,他随即被老板炒了鱿鱼。林继文很难过,但为了生存,他刻苦学习了汽车驾驶技术,借款买到一辆中巴,搞起乡间客运来。虽然由于他不舍得给有关领导“上炮儿”,拿到的营运区域偏远,生意不怎么好,可是不再用受别人的气了,自己说了算。所以他每天乐呵呵地开车,活得有滋有味。
他的营运路段是市区通往偏僻山区的鸡冠砬子村,一天两个往返。这一阵,正是农忙时期,农民都忙着种地,没几个人进城,所以上午一趟,只拉到四个人,几乎成了专车,连油钱都跑不出来;下午,更惨,眼看到发车地点,才见一个一脸疲惫的老头子慢腾腾地坐上车,拿出十元钱,对林师傅说:“小师傅,到了棋盘岭,你提个醒儿。”说完径自去后排找了个座位,呼呼大睡。噢,原来是中途在棋盘岭下车的。这车无论多远,反正都是八元钱,林继文并不计较。没想到老头子上车后,陆续又上来好几个乘客。林继文想,这老爷子是福神,给我带好运气来了。
汽车总共拉了十个人,离开市区,直奔鸡冠砬子方向。林继文边开边想,棋盘岭有个老汉下车,别忘了。可是,车开不久,就有人在他身边赌扑克牌瞎闹,其实是设骗局等不知情的乘客上钩。林师傅心里另扭,又不敢说什么,只好暗暗在肚里说,大家千万别犯傻上当啊。还好,几个骗子干张罗一阵,就是没人参与,最后只好讪讪地下了车。林继文好不兴奋,现在新闻媒体常常揭露这些骗子的伎俩,老百姓不会再上当了!心情好,车速快,天刚刚擦黑,车就到终点,而人早已下光。按规定,他的车宿在鸡冠砬子,次日一早回返的,可他和司乘拿起扫帚准备清扫车内垃圾时,不由呆住了:刚才那位要在棋盘岭下车的老汉,依然伏在车后熟睡呢。林继文和司乘你看我,我看你,可能由于骗子的干扰,俩人都把老头给忘了。这可怎么办?
司乘说:“这老头也睡得真是太死。干脆让他在这儿跟咱俩挤一夜,明天回返时免费捎他到棋盘岭吧。”
林继文瞧司乘那不情愿的样子,就说:“老人家已经交代过,咱们给忘记了,那责任就在我。如果他家里人盼不到他,该急坏了。”司乘说:“那就叫醒他,先问他急不急。若是不急,就让他宿下。”林师傅仍然不同意:“这么大年纪了,他知道咱给拉过了站点,会生气的,莫如你先下车休息,我送他回去,不就再跑一个小时的路,搭点油,只当练车了。”
林师傅悄悄拉着老头子往回返,心里不住地检讨自己心粗误事。到了棋盘岭,林师傅想,尽管为这老人单独跑一趟冤枉路,搭上不少油,却只当是给自己买个教训,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我何不索性把事情做到底,送他到家门口?便停下车,打亮车灯,喊醒老人家:“我刚才把您拉到鸡冠砬子终点了,真不好意思。您要去哪家,我直接送您到门口。”
老爷子问清楚经过,哈哈大笑:“小伙子,我就是要去鸡冠砬子,不然我能睡那么死吗?你说你这一趟跑得冤不冤?”
“那您不是嘱咐过,让我到棋盘岭提醒您一下吗?”
“噢。我那是受朋友委托,到了棋盘岭,替他把路边那棵大松树给录下来。怕自己睡过站,才嘱咐你的。谁知道那时候我恰巧醒过来,就顺便给录了。”老人拍了拍挎包,“录像机在这里面呢。你既然到了终点,怎么不问我一下呀?”
“咳,别说了,咱们返回。”林继文哭笑不得。
林继文把车子开回到鸡冠砬子,跟老人握别,并一再就误时的事向人家道歉。老头子只会说:“没事没事。我白坐了车还有啥说的。”
几天后,林继文正在市区内拉客,客运站的领导带着一名司机来了,对林师傅说:“这趟车我派专人替你开,你帮我办点事。”拉林继文坐上他的车子,七拐八拐,汽车驶出市区,眼前出现一片漂亮的别墅,林继文知道,这是著名的湖心岛开发区,住的都是名商大贾。领导拉我到这儿做什么?
林师傅被领进一座别墅里,室内的装修气派,让他目不暇接,进入客厅,只见沙发上站起一位满面红光的老人,热情地伸出手:“小伙子,不认识我啦?——棋盘岭睡过站的老头儿。”
哎呀,果然是那位老人家,换到这别墅里,就认不出来了!林继文仍然摸不清到这儿来的目的。
“小伙子,我想聘你给我开车,我亲自考察了半个多月,你是唯一合格的。”
“你看我,怎么忘记介绍了。”客运站领导说,“这位是东方奥林公司的总裁恽老先生,是咱们市最大的投资者。林师傅,你好心好报,幸运地被老人家选中了。”
原来,恽老先生久闻此地山区道路凶险,所有司机技术没有不过硬的,便想在山区线路上物色一名司机,为了让自己满意,他亲自设计了一套考核方案,就是任选一个中途站点,然后装睡。其间自有安排的人想法子干扰司机,让他故意错过站点。老人家达到了目的,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不是坐过站被指责贪睡硬赶下车,就是给拉到终点抛在那儿……直到遇上了林继文这位任劳任怨的老实人。
“恽老先生,得到您的赏识,这就足够了。对于您的提携,我却不敢接受,您知道我是怎么被前任老板炒掉的吗?”林师傅说了他从前下岗的遭遇。
“哈哈,我不怕。我投资经商靠守法经营,绝对不怕你给工商税务讲真话甚至举报,你先把家搬到这边,你的月薪暂定为三千元,你看看还有别的要求吗?”
林继文竟忘记了回答,只顾一个劲地掐自己的大腿,难道这是一场梦?
纸条儿,纸条儿
一进教室门,华博文的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他清楚地看到,那张绿色的纸条儿用图钉按在黑板上,分外刺眼。昨天傍晚,清扫教室,他乘乱偷偷放进岳莹莹的书包里的,纸条儿折叠成一只仙鹤,折痕清清楚楚!
华博文转身退出教室。在大杨树下,他死的心都有。岳莹莹啊岳莹莹,好毒的女人啊!不同意就拉倒,凭什么当众公布那封情书,这不是羞辱我吗?
升入高三,华博文得以跟岳莹莹同座。这个女孩呀,清纯美丽,那双眼睛,瞅你时总是笑,搅得华博文神魂颠倒,夜里经常做一些有关他与莹莹的怪梦……他眼瞅坚持不下去了。高考在即,他知道这样下去意味着什么。高中生谈恋爱不允许,探一下对方的心思,埋下个伏笔总可以了吧。如果能得到莹莹的恩准,那他华博文义无反顾,一定考入名牌大学,以莹莹的名义!折腾了好几天,华博文终于下定决心,如义士赴死般地给岳莹莹写了一封求爱信。他当然不可能写那么露骨。他想,字用仿宋体,看不出来;悄悄塞入她的书包,如果她不反感,再向她承认……华博文精心选择了一张绿色的纸,写了如下的诗句:“与君邻座久,欲执子之手;愿结百年盟,不知聊允否?”犹抱琵琶半遮面,文绉绉酸溜溜,揣在口袋里好几天,到底瞅了个机会,把那封求爱信塞到了莹莹的书包里……
如今被她给公开到了黑板上!她什么意思?是炫耀自己有追求的,还是标榜自己守身如玉,出淤泥而不染?华博文想不出所以然来,幸亏他留了一手,反正没署名,“同座”又含糊成“邻座”,给她个死不认账,能怎的!想到这,华博文若无其事地回到教室。
从此后,他对岳莹莹丝毫提不起兴趣,只是死命学习,定要弄出个名堂,气气那不懂事的岳莹莹。苦心人,天不负。居然让他实现了愿望,考入北大!令他意外的是,那岳莹莹也考入北大,跟他一个系!报到时,岳莹莹率先伸出手:“同学兼老乡,大才子可得多照顾小女子啊。”
入京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华博文渐渐把纸条事件给忘掉了,就是,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何况自己写纸条也有失冒昧,岳莹莹的抗议也许是对的。再说,她并没大吵大闹或者弄到老师那里呀,如果是那样,他华博文可就不是今天了。于是,他开始感谢岳莹莹了,姑娘美丽的笑靥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再给对方脸子看,两人的关系日益亲近,最后,在一个樱花怒放的夜晚,岳莹莹把初吻献给了他……
岳莹莹伏在他怀里哭得如痴如醉:“博文,有什么了不起呀,你在我面前那么牛……”
什么了不起?这可是你挑起的呀。博文佯装认真,捧起她梨花带雨的脸:“坦白,那纸条儿为什么给按到黑板上?”
“纸条儿?什么纸条儿?”好半天,莹莹才恍然记起来,“有这么回事。我放学后拿书包,发现地上有个纸鹤,对,好像是绿色的。拆开,是一首情诗吧,没好意思细看,反正也没署名,我就给按到黑板上了,谁的谁收去呗。对了,后来那纸条究竟哪去了,怎么啦博文?”
居然会是这样。华博文悔出了一身汗。他怎么也没想到,莹莹在高二时,就暗恋着他了呀。女孩想表达亲近,然而,女孩的矜持和成绩方面的自卑,使她一直羞于开口。后来,华博文因为纸条的误会,总对她板着脸。莹莹伤心欲绝,你华博文不就成绩好吗,有什么了不起,我非证明给你看看。女孩咬紧紧嘴唇,刻苦学习,越是遭到华博文的冷落,她越是努力,终于把成绩追了上来,她又费尽心机,跟博文报了同一所学校……
纸条儿,纸条儿!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假如当初岳莹莹收到了博文的心意,两人一拍即合,双双坠入爱河,他们会相拥在北大的校园里吗……
积攒自信
卧铺车厢里有这么父子俩,儿子去哈尔滨打工当水泥匠,父亲要去陪着,这才忍痛买了硬卧票。儿子发现对铺旅客翻看一份故事杂志,那眼睛就不停地盯着,待人家一放下,他立刻赔着笑脸:“师傅,借我看看行不?”杂志拿到手,儿子迫不及待凑到父亲身边,低声读给父亲听,父子俩的亲热劲儿,感染了周围的旅客。
见那父亲去了厕所,旅客们问儿子,你父亲喜欢听故事?
儿子说,母亲去年刚走,父亲孤苦无依,为了生活,他又不得不背井离乡赚钱,真是身在南朝,心在北国呀。谁知道父亲又得了绝症,父亲那病怪,一听他拉胡琴,疼痛顿时消失,所以,他这回决定把老人家带上,每天晚上给他拉一阵子。可车上不能制造噪音,所以,就改成念杂志。“我爸说,听我念书,他一点都不痛了。”
这么孝顺的儿子。旅客们大为感动,纷纷把自己的杂志送过来:“你带去,拉烦了胡琴就读杂志。”
又过了一阵子,儿子去厕所。旅客们又问父亲:“你儿子胡琴拉得好吗?”
“好什么。”父亲轻描淡写,“才学会两三年,比推碾子强不了多少。”
“那你还喜欢听?”
“唉,你们有所不知。”老人说,“孩子长多大,他也是孩子。去年他妈走了,闪下他没着没落,钱赚得少,见人抬不起头来。我夸他胡琴好,能止痛,就是让他感觉他有特长,给他树立那种……”老人描述不出来了。
“自信心。”有旅客提示。
“对了,就是那个……自信心,”老人说,“我陪伴他,鼓励他,儿子就会更坚强,就会更有主意,只可惜,阎王爷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原来他知道自己的病。旅客们都很同情:“你跟在儿子身边,不是更给他增加负担吗?”
“不会。”老汉说,“我尽量自食其力,比方说,捡点破烂什么的。再说,我死在这边,他就不用跑回去发送了,就地处置,还省车费呢。”
“真是个好老人。”众人感叹不已,“假如您有一天不在了,儿子……”
“活着,我是他爹,死了,我也就不算是他爹,是死尸了。自信心也像钱财,得一点点积攒。我活一天,必须帮他积攒一点。”
唉,父亲,哪怕是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他为之煞费苦心的,仍然是儿女。
豆腐事件
从六楼下到一楼走出门洞,我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
楼角前瑟缩着一个卖豆腐的老头儿,胡子挺长,胡梢梢挂了霜,见我来,可怜兮兮地说:大妹子,买两块豆腐?一句话把我打动,要买一块来着,却掏出两元钱:“来两块”。
老人实在太老啦,让我念起远在更北方的爹,他抖抖索索地将两方豆腐装入最简易的那种塑料袋,递给我,再忙着找钱,差六角。
天暗,人冷,老头儿掏出张五角票念叨说,一毛,又掏,又掏,掏了八角,道:“四毛了,先给你。”
仁慈之心一下子迷惑了我,也许我更想到了北方的老父。我说,“慢慢找吧,我豆腐也放这,回来一并拿。”本来还要去买瓶酒的,我扔下这句话就去了小卖店。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返回之后,老头儿踪影皆无。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我浑我蠢我活该,这年头越装成朴实的人越具有欺骗性,电视广播报纸没闲着告诫,凭什么我就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跑回家一头栽在床上,死的心都有。世界完了。人类完了。丈夫女儿劝吃劝喝全不顶用,我要迷迷糊糊睡个够,然后,我见一个坑一个,非把整个地球上的人坑尽了不可!
天也随人恼!大雪三日。待我病好再度走出家门,已是雪塑冰雕的世界,所有上班的人如同冲刺,全变得异常积极!
楼角前我一家伙定在雪地上:迎面而遇的正是害我大病三日的老冤家!他没推豆腐车,戴狗皮帽子,着破棉袍,抄着手。看见我,他猛地站住,竟如抓到凶手的警察般,抖掉大片雪屑,拉住我:“大妹子,哪去了你?”紧接着,从怀里掏出六角钱,又弯腰从雪上提起一袋豆腐:“都冻了。有人就稀罕吃冻的,你若是不爱要,我找你钱。——这几天哪去了你?”
呵。老人那天候我片刻,忽然家人来寻,儿子酒醉被人刺伤,匆匆离去,次日便来这儿,专在楼角处候我,偏我不出来,人老了,又疑自己忘了地方,在附近三四个楼角逡巡,至今已是第三日……
什么也不敢说。我无法接过豆腐,又怎忍推掉它们。
我更念起远在更北方的老父。
绒线帽子
这家饭店别看两层楼,其实就是一家小吃店的规格,吃饭的都是工薪族甚至打工仔,并且喝上点酒就磨磨唧唧没完没了。戴小红懒洋洋地倚在楼梯栏杆上,边等顾客呼唤,眼里却瞧不起她这些“上帝”。本来她很热爱这项工作,可是老板已经通知她,再干两天满这个月就“另谋高就”,反正她竞争不过孙玉梅,人家长得甜,嘴也会说……所以,小戴心烦意乱地想,混一天少一天。然而,那一桌喝酒的怎么这样有耐性,二十一点了,还要添啤酒!
戴小红好容易熬到最后这桌结完账,歪歪斜斜地走了,她赶紧收拾残局,好下班休息。这时,她发现最里面的一张椅子上丢着一顶绒线帽。拿起来掸了掸,好不错的毛线哇,就可惜帽子式样太旧,也脏了点儿。若是平时,戴小红无论如何也得把它保管好,等帽子主人日后来寻找,可现在她心情不好哇,顺手就把帽子放进了自己的兜里,她的手巧,会织好多种毛线活儿,回去拆了给小侄儿织一顶像样的。
当天晚上,戴小红拆洗了那顶绒线帽,心情好多了。然后,她去上最后一天班,领完工资,走人。
可是傍午,昨天喝酒的一位老头儿急匆匆地找来了,问,昨天晚上,是不是把帽子丢在这儿啦。老板说,没见帽子呀。
这时候小戴正端着菜往楼上走,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那么大岁数的老人,自己凭什么把被炒鱿鱼的坏心情往人家身上撒?可是那帽子已经被她拆了……她没来得及想好对策,嘴里已经喊出来了:“帽子在我那儿……”
“大爷,是不是浅蓝色的?”
老人家惊喜地点点头。
“大爷,我真不知道您这么快就来找它。我看它沾了些灰,样子又太旧,没经您同意就给拆洗了,我给您织一顶新的。您隔天再到这儿来怎么样?今天中午的饭我请您。”
老头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有这么好的人……”他没吃饭,走了,当然,他不知道姑娘已被炒了鱿鱼。
第三天,小红把一顶新织的帽子如约送到饭店,还剩下一小撮绒线,她把它们交给老板,委托他送给那位老人。
老板瞅了她好久:“小戴,你别走了,继续留下,我每月给你加五十元。”
“为什么?”
“就冲这顶帽子。”老板说,“你有这样的好心,饭店怎么能不兴旺。”
“可是老板,我……”戴小红把当时的心态如实地说了,“我会找到工作的,我不想挂这虚名。”
“知道。”老板说,“人一时有什么想法,不那么重要,我看重的是结果。留下吧,算我求你啦……”
多年后,戴小红也成了老板,她常常对人说那顶绒线帽子的事,“那顶小帽一直压在我的心上,我用它约束我的行为,凡是跟我打交道的顾客都说我心好人热情,所以我才有了今天。”
独力撑天
大雨倾盆,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这辆长途班车突然抛了锚。车内所有乘客的心都着了火!
皱着眉头下车,司机师傅在车子外捅咕了几下,立即逃回来。他穿着雨衣,但雨大风狂,鞋和裤子还是浇得直滴水。司机师傅摇头:“这老破车,又灭了火,麻烦各位下去推一下吧。”
话音未落,车厢里立刻沸腾起来:“我们花钱是坐车的,凭什么推车?你穿着雨衣都淋那熊样儿,想让我们都感冒啊。”
那司机双手一摊:“我没说马上推,我也没说非推不可。反正车子不推,神仙也打不着火。我愿意找这麻烦吗?谁让公司分给我这破车的。”
“我们买同样价钱的票,凭什么给破车坐?这败家的公司,倒霉的公司!”大雨天,本来没个好心情,此时乘客们心理更不平衡了。
“骂!使劲地骂!”司机不阴不阳,“话别说那么难听,这乡下路况差,谁会把好车弄这儿呢,各位怎么不去大城市?听说首都好,差一点儿的车子连路都不让上呢。”
你一言,我一语,双方吵了起来。司机势单力孤,懒洋洋地闭上眼,反正车子不推是发动不起来。大家有时间,就这么着。
就在这时,后排一位青年男子插话了:“大家把吵架发牢骚的工夫用在推车上,现在是不是走出挺老远啦?”
“哟,好人哪,高风亮节!你去,你去呀?”居然有人站在司机的立场上,乘客们几乎全站起来,所有的火冲着青年男子发了过去。
那青年男子歉意地冲大家笑笑:“我这就去。”他扶着椅背慢慢站起来。一迈步,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凝住了:原来小伙子一条腿安的是假肢,怪不得他坐在后排不动弹!
年轻人走到车门口说:“师傅,不敢再等了。这雨反常,怕出现滑坡哩!”这时,司机把车门一开,他率先冲进雨帘中……
没有人吱声。但全车人全部站起来,默默地走下车,一位女孩子伸不上手,就撑起随身带来的小花伞,给这个遮,给那个遮……哪个也没遮住,她自己也淋得透湿,仿佛不这么淋,就对不住哪个似的。
汽车终于发动了。众人一齐拧衣服,车内水淋淋一片,这也挡不住乘客们的说笑声,他们刚才简直就是获得了什么重大比赛的金奖!
猛地,司机一声惊叫,大家顺着他的眼光回头一瞧,个个魂飞天外!原来真让那残疾青年说中了,刚才停车的地方出现山体滑坡,那段路转眼变成了一座小山丘!
乘客们有的流泪,有的感慨,纷纷向青年男子表示感激。不是他预见到危险,带头冲进雨中,大家此刻成了冤魂野鬼了!
青年男子不好意思地说:“我哪知道要滑坡。我是急着看奶奶去。滑坡的事是编出来骗大家推车的。”
毕竟是他救了一车人,众人还是感谢,问他奶奶怎么回事。
青年男子说,他此行看的不是亲奶奶。
青年男子与伙伴去南方打工,结果出了工伤,伙伴推开了他,自己却碾在机器下。小伙子虽然失去了右腿,却捡回一条命。可怜他那伙伴是孤儿,靠奶奶拉扯大,如今孙子没了,老人家今后怎么生活呀。小伙子急着去见奶奶,他必须陪伴老人度过晚年……
这答案出乎所人的猜想!班车开动了,没奔终点,而是拐进了残疾青年要去的山有村。这是一车乘客的共同决定,大家坚持要陪小伙子一起去看望那可怜而又让人羡慕的奶奶……
共同秘密
那一年初秋,工会组织秋游,我们单位四十多名职工,包了一辆大客车,开到一个很偏僻的农村去疯了两天。头一天,大家喝了不少酒,个个玩得无比开心,直闹腾到深夜,人们才陆续回到各自的宿处休息。当地农民已经为我们腾出好几间房,事先也分配了你住哪儿他住哪儿。我们四个年轻气盛的女性说,不用为我们操心啦,我们守着火堆打一宿扑克。
可是事实往往跟预计的不一样,玩到下半夜三点多,由于其中有个人打赖,众人的积极性一下子就低了下来,一个个呵欠连天,就说,算了,睡一小会儿吧,熬到天亮,没什么意义。
上哪儿去呢?小吴说,到孙老师的房里挤去。老夫子本来就自己还混到那么一间大屋,咱去了四大美女,不高兴出鼻涕泡才怪呢。这一说,我们四个的灵感都起来了,都说,去撩老孙。谁让他一天到晚酸腐腐的,见咱们几个一本正经,连句笑话都没敢讲过。四个年轻女子很快想出了方案。几个人憋住笑,悄悄潜到孙老师窗前,我们藏好,让最机灵的于小华去叩老夫子的窗户。
“孙老师,孙老师。”小于这鬼东西演戏真像,声音压得低沉而充满神秘感。
屋里老夫子醒了,或者他根本没睡。很紧张地问:“谁呀?”
“我,小华。孙老师,我的孙哥哥儿,快开门,冻死小奴家了。”
“那她们几个呢?”屋里人不放心。
“霍遇才去了,替出我来……”
我们几个简直要憋死了,这于小华,可把老孙坑苦啦,他以为真遇上投怀的淑女了呢。
门终于开了,于小华闪身进门,她已冻得浑身哆嗦。我们也冷得忍无可忍,随后也冲了进去。
然而一进门,我们全呆住了。孙老师一把搂住小于,正没头没脸地狂吻,小于嘴里刚刚喊出“孙老师……”可嘴又被他堵住……
屋里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孙老师松开小于,僵在那儿!
我在一分钟内大脑飞快地转了几百圈,孙老师那么要面子,这事传出去,他还怎么活人?都是这玩笑开得过火。我不顾一切地凑过去,说:“孙老师,您别偏心,为什么搂她不搂我?你必须一样对待。”
孙老师在我的鼓励下,挨个儿搂了我们四个,他大颗的泪珠滴在我的脸上。
这件事成了我们五个人的共同秘密。孙老师回到单位后,精神焕发,事业一天比一天旺,很多作品在全国都获了奖。他对我们一如既往,玩笑也不甚开……
后来,孙老师患了胰头癌,病重时,我们四个单独看他。他用虚弱的手拉住我们,说:“谢谢……”我们几个同时说:“孙老师,我们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感谢您提高了我们的品位。”四个人都吻了他……那天半夜,孙老师离开了人世。他走了,我们四个姐妹却好得跟一个人一样,因为大家共守着同一个高尚而无法说给别人的秘密……
不说爱情
话不投机,儿子晓光转身离去。
亚凤呆呆地坐在床上,一时不知所措。
晓光也并非无理取闹。他的母亲刚过五十岁,容貌也还清丽,如今要嫁个瞎子,他跟媳妇无法面对亲友,面对同事。这是奉养不起了,还是咋的?儿子质问:“您跟他有爱情吗?妈,感情和恩情都不会是爱情,这您懂吧。”
儿子刚离开,老法就过来了。老法这回是搀着她走出房间。她靠在老法的肩膀上,软软的,暖暖的,离开了这双肩膀,她真不知道怎么办。这会是爱情吗?
老法说:“凤子,别瞎想。”
亚凤没吱声。
“我挺知足的。”老法说,“见天攥着你的小手,你整个身子趴我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这辈子值了。我从来也没想三想四。听话,别惹你儿子了。”
听话。
老法第一次要把她抱到室外锻炼,她不信奇迹会发生,更有些扭捏。老法说的也是这俩字。亚凤鼻子又酸了。
就是那一觉睡醒,她浑身失去了知觉。医生摇头。单位垮了,她不可能总在医院里耗费儿子的钱。为儿子的今后,更不敢自杀。于是,儿子便送她来了这幸福院。一个潮湿的小房间,三个会喘气的:她,对面精神有点错乱的大妈,侧面那位永远抱怨不休的老姐。服务员把她掀起来靠在被垛上,这一依就是一上午,就是一下午。每回她在床上小便,大妈就扯着嗓子叫,老姐同时拼命地筋鼻子,好像这潮屋子里所有的异味全是她一人制造的。
几天后,老法头来了。那个大她三岁的盲人,自打把她抱出室外,而后,早晨,上午,下午,夜晚,一天四回强制带着她出门。如果天气不好,就在走廊里活动,竟然一次也没误过!
亚凤也惊奇:“你难道就不感冒啥的?”
老法也诧异:“刚进来时,倒是经常有过。这会儿大概是病得腻了,没事。”
是缘分?
四年多,老法先是抱,背,接着是架,而后改成了扶。没有人敢信,亚凤这种病人,不但没死,还能扶着墙自己迈出几步了。迈出第一步时,老法哭得那个凶啊,他是感动的、欣慰的。如今,她奇迹般地看到了康复的希望,一声“谢谢”,或者送点酒、钱,就把这么颗滚烫滚烫的心给打发了?
亚凤说,我要尿。老法就扶她进了厕所。头一回,亚凤特别不习惯,老法扶她在马桶上坐好,安慰她:“我是个瞎子,啥也看不见。”如此说,她也还是好久才尿出来。渐渐,亚凤习惯了。老法再说,我是瞎子。亚凤就抗议道:“以后少说这话。你看见了才好,我不怕。”说这话时,亚凤的脸腾地热了。
这就是爱情?
可儿子劝诫她,感情、恩情都不是爱情。儿子有大学问,他的话对着呢。那么,她对老法是什么?
离这儿不远,有老法一处平房,入院后托他妹子照管。亚凤跟老法去看过。看过那房子后,亚凤就坚定了信心。以后她就是老法的眼睛。她有退休金,老法有低保,怎么就活不出个人样来?
下午,老法扶着亚凤锻炼。老法几乎没说什么话,亚凤心里就隐隐作痛。
儿子央求她:“妈,你有什么要求跟儿子说。只是别跟那瞎子搅在一块儿。”
亚凤点点头:“妈知道那瞎子丑得吓人。妈还知道,从你九岁起,我独自拉扯你到二十四岁大学毕业,十五年啊!这世上没谁可能比儿子更亲。可是,谁又能风雨无阻地帮妈站起来?也就瞎子吧。”
儿子只能叹气:“妈,两回事的。”
第二天早晨,大雨。
亚凤老早梳洗完了,老法咋还没来呢?喊服务员问,才知道晓光夫妇特地起了大早,送过来一万块钱。那钱让老法狠狠地掷在了晓光脸上。老法说:“你这么会骂人!我一个瞎子,有可能打你妈的主意吗?我打从抱她出门,到昨天,一共7636次,往后由你继续吧。别害怕,我明儿起早走。”
老法一大早离开了幸福院。
晚上,幸福院里不见了亚凤。
院长大惊,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呢?没见有外人进来,一个瘫子如何会失踪?
院长急忙带人冒雨寻找。
在向东那条马路对面,发现亚凤倒在泥水里。她是扶着墙前行的,穿过这条街,继续走,就是老法的家。然而,这条窄窄的马路对于亚凤,无疑是难以逾越的鸿沟,她没有可以扶靠的墙了。亚凤显然咬着牙硬过这条路,只差几步就可以抓住那只邮筒歇一阵,然而,她没能坚持到……
“阿姨,您这是干什么?您刚刚能站起来……”待亚凤睁开眼,院长抱怨。
“我宁可这辈子不要站起……只盼望永远瘫下去。”亚凤幽幽地说,“我这年纪,不说爱情,说良心。”
忽然见一个人影,正张着两手,冒雨往这边摸索过来。是淋得透湿的老法!服务员赶紧抢过去搀扶,问他做什么?老法说,刚才梦见亚凤摔倒了,这才想起,离开前没跟她道个别呢。
雨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