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雪峰
井,是一个村庄繁衍生息和兴旺发达的保证,往往与村庄的历史同步,与农耕文明相息。越是名流辈出的古村,井的故事与文化,越是久远、丰富、厚重与绵长。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时代发展到今天,井,竟然会慢慢退出历史舞台。那圆圆的井圈,恰似一个乡村嬗变的美丽“句号”。
我的村庄原本有两口古井,村南、村北各一口。两口井就像一双灵秀的眼睛,读着村庄的点点滴滴。只是,在清末,有个地主家的丫鬟跳入村北那口井中自杀了。于是,这口井就被掩埋,只剩下村南这一口井了。
村南这口井,旁边长着一棵很大的苦楝树,还有一簇竹子。井台原本有个古亭,抗战时期,古亭被日军捣毁,楠木被日军拆走。井圈用整块红石打磨而成。井台用厚厚的青石板铺就,足有一间大客厅那么大。井台总体由井口向边缘呈放射状倾斜,便于流水。井台边缘是麻条石砌的“檐”,高于青石板面,下凿槽洞,连着外面的排水沟。这样,在井台洗衣、洗菜后的废水,就会很快排掉,不会渗入水井造成污染。井口离水面有4米多深。内壁是先人用老青砖层层盘上来的,长满了毛绒绒的苔藓,四季常绿,水汪汪,油汪汪的。那井水,清洌可鉴,人趴于井口,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面容。
井水,作为相对清洁的水源,受到全村人的集体敬重。小时候,奶奶就告诫我和弟弟妹妹们,不能向井里吐痰和扔东西。父母挑稻子回家,最痛快的,莫过于饮一瓢刚从井里打出的水,那个解渴、清凉与畅快,真没得说。整个热天儿很多人家是不烧开水的,直接往壶里、瓶里装井水。相比沿海大城市里带漂白粉味儿和一点咸味儿的自来水,家乡甘甜的井水简直是琼浆玉液。井水,是可以承载情感的,它的味道,是每个游子生命中不灭的胎记。我们村庄一个台湾老兵,辗转从香港回到阔别30多年的故乡,用颤抖的手舀着从老井里打来的水,喝了又喝,说,这才是故乡的味道!
暑期,阴凉的井边,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天堂。磨小刀子,做竹笛竹哨,做竹叶小船,收集当弹弓“子弹”的苦楝子。但是,大家自觉恪守祖训,不会往井里扔东西。而这纳凉的季节,也正是农忙“双抢”的时候。当田野突然飘来一嗓子:“某某,你死哪儿去啦?还不送水来!”不管是哪个母亲的“河东狮吼”,在空旷的田野上,都能传好几里远。这时,我们便会作鸟兽散,纷纷从家里拿出那种用细绳索拴着的小竹筒,一个个又来到井台,将小竹筒吊入水井取水,然后,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拎到田间地头送给各自劳作的亲人。
冬天,积雪皑皑的时候,唯有井台黑黑的那一圈,在一片白茫茫中隐隐可见。河流结冰的日子,井水,相比外面零下十来摄氏度的温度,就显得非常暖和。雪后初晴,井台边就成了妇女们的天下,那些个婆婆、媳妇、小姑,像约好了似的,一起拥到井台边,洗菜、洗衣,用米汤浆被褥。水桶上下翻飞,井台蒸汽腾腾,女人们叽叽喳喳,谈东家长论西家短,那可真热闹。
洗井,是村里世代沿袭下来的春节前的传统。洗井那天,族长率领众男丁,手捧祭品来到井台。燃香三炷,深作三揖后,族长开始喝彩。喝一句,司锣的就敲一下锣。喝完彩后,燃放爆竹,再将祭品退下,洗井正式开始。这时,沐浴更衣之后,腰系红丝带的劳力上场,轮流接力用水桶吊出井水,倾入排水沟,一刻也不停息,与潜水冒出的速度比赛。直到井水见底后,一个脱得只剩短衣短裤的瘦小汉子,冒着寒风套上雨衣,顶上斗笠,带上铁瓢,被用木桶吊入十几米深的井底。然后,他紧张地清洗井壁,清理淤泥杂物,并不时让井上的人把涌出的潜水吊上来。洗好井后,需封井三天再用,届时,水更清澈甘甜。
抢“新”水,是正月初一的习俗,新水喻示着“新财与清爽”。为讨这个彩头儿,村民暗暗较劲儿,都想挑新年第一担水。过去的农村,以鸡鸣为一天的开始。于是,很多人后半夜就起床,只等鸡鸣。不知谁家的鸡领鸣一声,接着全村的鸡叫此起彼伏。这时,门闩声、水桶撞担钩声、女人的喊叫声、摔跤后水桶滚落的声音,不时从全村各个角落发出,好不热闹。井台边,更是战场。第一个来的,抢了先机,以胜利者的姿态,唱着曲儿,担着“新水”回家。后来的,一会儿就挤满了井台。别看平时都是乡亲,这会儿,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争相把水桶吊到井中。有的才提上一半,就被别的绳啊桶啊绞住卡住,也有的桶没绑紧,“砰”的一声掉到水井中。不过,乱归乱,众人边提水边开玩笑,谁也不会在“初一”这个中国人特别看重的日子里口出恶言。不管抢水成功与否,大家都会送上好的“口彩”。
时代在发展,水井也在变迁。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压水井开始在农村出现。用一种小型机器钻头往土里一钻,几个小时就可以钻出一口井来了,再装个压水井头,轻松一压,水就流出来了。而且压水井想在哪儿钻都行,院子里、厨房外、厨房内都可以。毕竟,到古井去吊水、挑水都是力气活儿,又是每家每户绕不过的日常生活内容。哪怕干完农活再累、再不愿动弹,水缸没水了,还得去挑几担水来。这种“压水井”从出现到流行再到普及,顺应了时代潮流。一则,这种井安全、省力、方便,男女老少都可操作;二则,改革开放后,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手里可支配的钞票也多了,打一口压水井完全没有问题了。所以,我们村子家家户户都钻了压水井。连距老井最近的近来大叔家,也钻了压水井。村南那口老井也慢慢荒废了。
谁又能想到,短短二十年不到,压水井也在悄悄地退出历史舞台。这些年,我们村搞新农村建设,不但通了水泥路和光纤宽带,而且改水改厕,乡里建了自来水厂,我们村的条件好,家家接上了自来水。没接通自来水的稍偏僻的村庄,则在政府帮助下,对压水井进行了改造,安装了电机,并在屋顶上装一个大大的铁皮水桶,只要一按开关,水就自动抽到屋顶,再把家中龙头一拧,一种具有农村特色的“自来水”就哗哗流出。
那口老井及曾经的故事,村里的90后中,知之者甚少了,00后中,有的从小就随父母在外地打工生活,看都没有看到过那口老井,遑论知道那些关于井的故事。
老井,似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辉煌过、热闹过、举足轻重过,目睹了村庄世世代代的悲欢离合,见证了村庄一草一木的枯荣,是一部不会说话的村史。老井,因为没有了维护,犹如迟暮老人的眼睛,变得浑浊。老井的文化,虽然印刻在几代人的心中,却走在失传的不归路上。也许,这算是一种进步的代价吧!历史终归是要大浪淘沙的,一些东西,你记忆再深,依恋再重,也是要被历史扬弃的。如果老井真有灵性,当它看到农村发展到如此境界,它一定会把自己的隐退当成一个完美的结局,为村庄走向新时代而默默祝福。是的,圆形的井,恰是一个乡村嬗变的美丽“句号”。
(熊雪峰,中共江西省永修县委组织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