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门正中间时一张有点年头的八仙桌,有着北方的真材实料,也有江南的婉约灵秀,显然是沈浪爸爸的手艺,她早听说他爸爸是个全才。两边的两把椅子也是做得中规中矩的,连桌子底下的两张方凳都很有专业水准。 八仙桌上方是几个装着照片的镜框,她走上前去细细看着消遣,那泛黄的照片,有满脸朝气蓬勃穿着没有领章帽徽新军装的青年的集体照,上面赫然写着某年某月某团上海支边青年合影留念。有俊男美女的双人照,右角下斜斜印着“上海照相馆”,显然是那年代的结婚照或者是订婚照。有四个人的全家福,看日期几乎是一年一张。孩子,一年年长大;大人,一年年变老。然后是沈浪和小悦的结婚照,全家福。仿佛,几架镜框承载了一个家庭几十年的变迁,每张微笑的脸都洋溢着平淡的幸福,每双眼睛都在笑看着柳岩。 柳岩在这些笑脸前退却,他们的笑容仿佛变成了谴责。在这空荡荡的屋里,她忽然觉得一种处于旷野的无助与凄凉,孤独与寂静铺天盖地而来,压制着炉里原本熊熊燃烧的炉火,寒气又涌上柳岩的心头。她不知为何自从踏上家乡的土地心里就一直忐忑不安,一直陷于是否与家人团聚的纠结,一万次的幻想与沈浪家人、与豆豆及其家人相见的场面。
她不知道如何还这一场情债。她不敢想与自己家人相见的场面,她甚至不知道父母是否会认自己这个女儿! 她希望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时间,能冲淡这一切吗?她从窗里看着大门口,那门外窥视的人影早已散去,天已黑透,她伸手拉灯,一团昏黄的光暖暖的洒下来,照着八仙桌附近有限的地方。她给炉子里又添了点煤,把开水灌进暖瓶。她饿了,在带回来的包里翻出一个面包和火腿肠,就着一杯开水吃下。她不知道沈浪这会儿在前丈母娘家怎么样,她有点担心。来的路上,沈浪故作轻松地说:“大不了跪一跪、说几句好话。了不起我再让他们打几下好了。”她伸头有朝外望去,心想:“怎么还不回来呢?” 沈浪这会儿在前丈母娘家已经过了最难过的头一关,进门所有人眼皮都不抬,老爷子抽着莫合烟坐在炕头上一声不吭,豆豆姥姥耷拉着个脸子搂着豆豆坐在炕桌边,豆豆有点陌生地看着他。他故作欢欣地打声招呼着:“爸,妈,我回来!豆豆,爸爸回来了!快过来。” 屋里还是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的样子,仿佛空气是凝固的。
他把两手拎满的礼品放在炕上,朝豆豆伸开了双臂:“豆豆,爸爸回来了!想爸爸了没有?来让爸爸亲一个!”豆豆看一眼爸爸又看一眼姥姥,跃跃欲试想站起来,姥姥拦腰抱着的手却一点不曾松动。沈浪心里有点生气,一把抱住豆豆从她姥姥怀里拽了出来,脸上却笑嘻嘻地说:“妈,您辛苦了,让我抱抱她吧?” 老太太无语地松开手,淡淡说:“你能抱一辈子吗?就像我当年抱小悦?” “妈,我对不起小悦。但咱别当着豆豆说行不?她是您的心头肉,不是吗?”说着拿起玩具塞到豆豆手里,豆豆扑棱着大眼睛看看爸爸、看看姥姥,抱住玩具不知该怎么办。 老太太看着豆豆这样儿,心疼的叹口气算完。 老爷子咳嗽了一声说:“做饭去吧,不管咋说他也是豆豆的爸。” 沈浪把带去的两瓶酒推到他面前,说:“爸,咱爷俩老几年没一起喝酒了,今晚咱好好喝几杯。” 老太太一声不吭出了门,在外面大喊:“老二媳妇!来做饭!”那声音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友好。
沈浪是只要这第一关过去,剩下的他自信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都可以对付。 柳岩等不回来沈浪,连晚饭也没着落,自己走到院子转一圈,总算是找到了厨房,还好缸里有面,挖了半碗自己烙了张饼,将就添了肚子闷闷地去厢房炕上拉开被褥躺下了。她不会烧炕,反正多的是被褥,多铺几床罢了。 躺在炕上她不禁想起以前的日子,咖啡、美酒、摩尔、席梦思,就算在北京受苦,也是和沈浪一起打拼,有个男人疼爱着,几曾受过如此冷落凄清? 她眼睁睁看着窗外寒月浮云,屋里泥墙砖地,心里一阵悲凉。她安慰自己:沈浪是在和小悦父母沟通,和豆豆说给她找新妈妈的事情。 沈浪确实在说这事儿。他们已经吃完晚饭好一会儿了,他还在和小悦爸爸喝酒,他吹嘘自己在北京办学校如何如何,要是把豆豆带去就可以给她良好的教育,那样豆豆以后就会如何如何有前途。一番舌灿莲花的花言巧语着实打动了一家人的心。
甚至老二家媳妇也在说:“能不能把我二狗子也带去北京?” 老爷子盯着他看了许久,说:“老二家的,你就别瞎掺合了,洗碗去。”老二家的怏怏不乐地收拾了碗筷出去,老太太说:“你还和那女人在一起?” 他啃啃吃吃说:“是。她把校长辞了,我们一起在北京打拼。妈,她真的不是个坏女人。” 老爷子把烟一捻说:“那你那学校其实是她出钱办的。” “钱是她出的,不过那营业执照啥的都是我的名。迟早也是我和豆豆的啊。” 老爷子啪地一拍桌子喝道:“你个犊子!我真看错了你!”老爷子呼呼喘着粗气说:“以前,我总看你聪明、实在,是个好娃儿,才把小悦托付给你。
小悦没了,我还寻思是她自己想不开......”老头儿眼睛一下红了,嗓子也嘶哑了,他哽咽着说:“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小悦和我家对你有用,你就对小悦好;那女人对你有用,你就跟那女人好;现在你又想谋夺人家的学校!你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老太太坐在炕上拍着大腿哭上了:“我的儿啊,你死的冤啊,你是看透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才死的啊!你死得不值啊!”老两口一哭,啥都听不懂的豆豆也吓哭了,沈浪赶紧去搂着豆豆哄她。外屋的人听见里面一片乱糟糟的,都涌进来看。小悦二哥在外屋已经听了半天了,这时进来抓着沈浪的脖领子拖到炕下朝门口一推说:“你走吧。豆豆就当没你这个爹!” 沈浪辨白道:“你们误会我了,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和你们商量,跟她结婚,把豆豆带走的。” “你和不和那女人结婚我们不管,豆豆交给你我们不放心。”小悦二哥一把从沈浪怀里夺下豆豆,把他往外推。 老爷子咳嗽一声说:“老二,让他说。” “爸,我真的是来接豆豆,回去准备跟她结婚的。学校是我俩的心血,我没想霸占。不过那营业执照也确实都是我的名字,她愿意的。我和她结婚,我本来就有一份,豆豆也有份。
” 老爷子看着他恬不知耻的眼睛,半晌说:“豆豆是你女儿。愿不愿意跟你走得问她自己。豆豆,你愿意跟他走吗?”他问豆豆,豆豆已经吓傻了。她抽噎着躲在姥姥怀里,不知所措地看着沈浪。 沈浪说:“豆豆,跟爸爸走,我带你去找妈妈。” “姥姥说妈妈被狐狸精叼走了。你骗我!”豆豆无邪的大眼睛让沈浪羞愧和恼怒。他拉着豆豆的胳膊说:“跟爸爸走,你新妈妈在爷爷家,我们去看新妈妈。” “放开我!你弄疼我啦!”豆豆大叫着更加缩回姥姥怀里。 老太太火了,伸手就给了沈浪一巴掌:“孩子不跟你走你还想咋样?她不要你的钱,也不要那个狐狸精的学校!” 沈浪一跺脚说:“好!这是你们说的!以后不要后悔!我做这一切是为了豆豆好!”他转身走出去,搡开围观的人群,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没想到老爷子和老太太一眼就看穿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他闷闷地走在无人的村路上,家家户户亮着灯,窗户上贴着窗花,隔窗看着屋里热气腾腾。他远远看着自家冷冷清清的一盏孤灯,院子里黑洞洞的。忽然想起柳岩还没吃完饭,赶紧小跑着回去。 推开院门进去堂屋里没开灯,只有厢房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他回手把院门关好,大喊着:“小岩,我回来了!”走进屋里,见柳岩背朝里躺着没动,他爬到炕上拍着她肩膀问:“你吃了吗?我给你做饭去。” 柳岩只觉得他一股酒气恶臭扑鼻而来,把被子拉上去捂住口鼻没好气地说:“喝成这样,还管我吃了没吃?” 沈浪讪讪地缩回了手,心想:“今天真是撞鬼了,大过年的,两头受气!”一赌气把鞋子一蹬,在炕那头胡乱扯了被褥躺倒也睡了。
柳岩抬头一看,心头更加火起:“你折腾这一下午,到底和豆豆说得咋样?” “能咋样?她一听说你就哭!”沈浪没好气地说。 柳岩心想,豆豆那么小,其实还不都是大人教的。于是说:“她一小孩儿能懂什么,你把她接回来慢慢说吗。” “她肯回来还用说吗?问题是她压根不肯跟我回来!” 柳岩凑到沈浪被窝里说:“沈浪,其实,我觉得豆豆海啸,我们结不结婚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你说呢?” “今天不说这事儿了行吗?”沈浪烦躁地裹着被子一翻身朝里睡去,直接把柳岩晾在了被子外面。 柳岩楞楞地躺着知道浑身冰凉也不见沈浪转过来,反而是听他扯起了呼噜,难过地自己钻回自己被窝,流着眼泪自艾自叹。 他们为结婚做的努力就这样伴随着第一次争吵结束了。 后来,柳岩又试图提起这个话题,沈浪都避而不谈。终于,柳岩默认了,她想:难道我们的爱情一定要那张纸来证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