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停滞与复兴,先进与落后,在时间这一魔镜的照耀下,丝绸之路像巨大的时空隧道穿越了东方与西方的珠帘,改变了西方的文化历程,也影响了中国的历史命运。
古罗马人相信来自神秘东方的丝绸是从树上摘下来的神奇之物,取自某种树叶上的柔韧绒毛。他们在典籍中记载:“赛里斯人(中国人)从他们的树林中获取这种丝品而闻名于世。他们将从树上摘下的丝浸泡在水中,再将白色的树叶依次梳落。”
公元2世纪时,一个叫宝萨尼亚斯的罗马人断言,丝绸是由一种大爬虫织成的丝状物,同蜘蛛结网是同样原理,但这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大爬虫,他却想象不出来。
英国人惠特菲尔德在《丝路岁月》中写道:“这片土地上纵横交错着许多道路,构成了一个交通网络,商人、佣兵、僧侣等形形色色的人行走其上。为了便于称呼,这个网络被通称为‘丝绸之路’。然而,事实上丝绸之路并没有一条固定的单一线路,商旅的货物包括了丝绸、羊毛、玉石和其他各种货物。”
□ 丝绸衍生的诱惑之路
毫无疑问,最早由丝绸诱惑所衍生出来的“丝绸之路”,作为古代中国与西方所有政治、经济、文化往来通道的统称,已成为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一个热词,而在探索“丝绸之路”的热潮中,“草原丝绸之路”略显单薄。事实上,在学术界重点研究的四条“丝绸之路”中,“草原丝绸之路”却是亚欧大陆最早的文化交流脐带,形成最早、路途最远、跨度最广。
条条道路通罗马。亚欧非大陆相互连接,历史上从中国向西方世界延伸的共有四条“丝绸之路”,即:
其一,为西汉张骞开通西域的官方通道“西北丝绸之路”。它从西安、洛阳出发,经河西走廊至西域及中亚地区,最后达到欧洲(地中海、罗马帝国),以丝绸为代表性货物,也称“绿洲”或“沙漠丝绸之路”。
其二,为北向贯通蒙古高原地带,再西行天山北麓进入中亚的“草原丝绸之路”。它兴起于石器、青铜时代,辉煌于蒙元时代,其后还衍生出著名的“万里茶道”——始于福建,纵贯中国中部,向北经张库大道(张家口至今天的蒙古国乌兰巴托)再横向穿行俄罗斯全境,并达到欧洲。可以说,这条通道是今天中俄蒙经济走廊的前世今身,也是影响深远的世界级文化遗产。
其三,为始于广州、泉州、杭州、扬州等沿海城市,从南海、南洋到阿拉伯海,甚至远达非洲东海岸,主要承载陶瓷外销任务的“海上丝绸之路”。近期影响颇大的“南海一号”沉船(即沿海上丝绸之路向外运送瓷器时失事于我国南海的南宋古船)整体打捞及水下科学考古事件,就是曾经海上丝绸之路的辉煌见证,也是今天我国海洋战略大棋局中的重要一步。
其四,为云贵川等西南地区通往南亚、印度等地,穿越崎岖山路,以马帮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民间国际商贸通道——“茶马古道”,也称“西南丝绸之路”。它也是中国西南民族经济文化交流的走廊,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二战时,这一通道为盟军打倒日本法西斯发挥了重要作用。著名的滇缅公路、中印驼峰航线即是例证。
通过这四条主要线路,亚欧大陆上的丝绸、香料、瓷器、皮毛、茶叶、经文、驼队、马帮、船队、商人、僧侣、学者等物流、人流、信息流充分流通,文化得以传播,贸易得以进行。千百年后的今天,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积极规划推进的中俄蒙、新亚欧大陆桥、中国—中亚—西亚、中国—中南半岛、中巴、孟中印缅六大经济走廊,也可以在古丝绸之路上找到历史渊源。详见下表。
“丝绸之路”总体比较表
名称 国内方位、主要路线 贸易内容、主要货物 所处的历史时代 当今“一带一路”倡议下主要对应的通道
西北丝绸之路(又称绿洲丝绸之路或沙漠丝绸之路)西北方向。从西安、洛阳出发,经河西走廊至西域及中亚地区,达到欧洲 以丝绸为代表性货物 兴起于汉代,发展于隋唐,兴盛于蒙元 新亚欧大陆桥经济走廊,中国—中亚—西亚经济走廊,中巴经济走廊
草原丝绸之路(后衍生出“万里茶道”,而“张库大道”是万里茶道的中段)正北方向。贯通蒙古高原地带,再西行天山北麓进入俄罗斯,最终抵达波罗的海 茶叶、马匹、毛皮 发端于石器时代,兴盛于蒙元,延续至明清 中俄蒙经济走廊
海上丝绸之路 东南方向。始于广州、泉州、杭州、扬州等沿海城市,从南海、南洋到阿拉伯海,甚至远达非洲东海岸 以陶瓷为代表性货物 兴盛于南宋、明朝前期 中国—中南半岛经济走廊
西南丝绸之路(又称“茶马古道”)西南方向。云贵川等西南地区通往南亚、印度的等地 茶叶、马匹等 兴于唐宋,盛于明清,二战中最为兴盛,如滇缅公路、中印驼峰航线 孟中印缅经济走廊
□ 寻找一条最悠远的罗马大道
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们要追寻那条历史最久远,交通最便捷的东西方沟通大道。
草原丝绸之路作为沟通亚欧大陆的商贸大通道,比丝绸之路的其他线路大约早了1000多年。其时间范围可以定位为青铜时代至近现代,空间范围大致设定为北纬40°~50°之间的这一区域,自然环境以草原为主要地貌特点,活动的人类群体以游牧为主要经济类型。
在地理学上,世界上面积最大的草原区——亚欧草原带,西端始于喀尔巴阡山脉和黑海,延伸至欧洲多瑙河下游及东欧(匈牙利)平原,向东经过西西伯利亚平原、哈萨克丘陵、蒙古高原,东端止于呼伦贝尔草原,延伸至松花江辽河平原,东西绵延近110个经度,长度约8000公里,面积达800万平方公里。
亚欧草原带大体上被分割为面积近乎相等的东西两半,其界线,或更严格地讲其“分水岭”就是所谓的准噶尔山口(我国称“阿拉山口”),即天山和阿尔泰山之间的一条很深的山谷,其东西两侧所连通的,一个是蒙古草原(或称“蒙满温带草原”,主要包括今天的中国东北平原、内蒙古自治区、蒙古国),一个是所谓的哈萨克草原(大体相当于今天的中亚五国)。
其中,哈萨克草原曾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干草原,达80万平方公里,从里海开始,到中国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涵盖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国家。蒙满温带草原,面积也颇为巨大,其西南方向是戈壁大漠。汉匈大战,汉武帝开始反击匈奴的时候,主要战场在河套、河西及周边的戈壁大漠地区。匈奴王庭最早就在戈壁大漠以南的这个地方,后来被汉朝驱赶到漠北,故此“漠南无王庭”。
沿着北方的亚欧草原带,其所承载的草原之路是迄今为止人类发现最早的亚欧之路。在大约三万多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欧洲的奥瑞纳文化沿着这条路从西伯利亚传入中国北方。
大约在五六千年前的青铜时代开始,东西方世界以亚欧草原带为桥梁,双方的交流融合不断增加。随后的岁月里,从西到东,罗马人、斯基泰人(是现代哈萨克人的祖先之一)、月氏、匈奴、鲜卑等民族在这片广袤大地上繁衍、驰骋、争斗和融合,创造了绚丽多彩的文化。这条连接亚欧大陆的草原之路,根据其所承载的货物种类,在被命名为“茶叶之路”(万里茶道)、“丝绸之路”之前,其实是名副其实的“青铜之路”,在世界范围内享有盛誉的鄂尔多斯式青铜器,就是最好的例证。
2000多年前,即中国的西汉时期,主要途经沙漠、绿洲,连接亚欧非几大文明的贸易和人文交流通道的“丝绸之路”正式出现在人类文明史中。也就是说,张骞所“凿空”的西域“丝绸之路”实际上是北纬40°左右的亚欧通道,那时在其北侧即北纬45°~50°的亚欧通道——草原丝绸之路早已经存在,而且前后延续的时间更长。
草原丝绸之路的主体线路是由中原地区向北越过阴山、燕山一带的长城沿线,转向西北穿越蒙古高原、南俄草原、中西亚北部,抵达欧洲。其东段最为重要的起点是漠南长城沿线,也就是现今的内蒙古自治区所在地,呼和浩特、包头、集宁、二连浩特、赤峰等地均为草原丝绸之路的繁荣与发展做出过重要贡献。
蒙元时期是草原丝绸之路最为鼎盛的阶段。元代有驿站1519处,有站车4000余辆,这些站车专门运输金、银、货、钞帛、贡品等贵重物资。当时,阿拉伯、波斯、中亚的商人通过草原丝绸之路往来中国,商队络绎不绝。
此时最为著名的商贸城市是元上都(今位于锡林郭勒盟正蓝旗草原)。在元上都,外国使者、旅行家、商人、教士等频繁来访,最为著名的是意大利商人马可·波罗在至元十二年(1275年)随父来到元上都,受到忽必烈的接见,回国后写下了著名的《马可·波罗行纪》,向西方详细介绍了元上都的宫廷生活和礼仪、蒙古族的生活习俗等。
在中国北方大草原上,类似于元上都、集宁路(今位于乌兰察布市察哈尔右翼前旗)、德宁路(今位于包头市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北鄂伦苏木古城)、净州路(今位于乌兰察布市四子王旗)这样的草原商贸城市还有很多,它们成一线分布于蒙古草原的东部边缘地带,是东西方商贸交易的重要枢纽,也是中原向西方输出商品的桥头堡。草原丝绸之路的发达,为开放的元朝带来了高度繁荣,使草原文明在元朝达到了极盛。中国的指南针、火药、造纸术、印刷术通过草原丝绸之路传播到欧洲,从而推动了世界文明的发展。
翻看今天的亚欧地图,“一带一路”的伟大倡导与上述亚欧各板块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带一路”整体上即是连接亚欧大陆,在其框架下推动最快的就是中俄蒙合作、中哈合作。其中,蒙古国是曾经蒙古草原的重要组成,哈萨克斯坦是曾经哈萨克草原的主体。把控阿拉山口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被定位为丝绸之路经济带核心区。连接京津冀、东三省、陕甘宁、蒙古国和俄罗斯的内蒙古,也将焕发勃勃的生机,发挥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内蒙古大草原,处于亚欧草原带的东端,靠近黄河流域古老文明。这一优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在亚欧大陆草原文明的重要地位。包括内蒙古在内的中国北方边疆地区是农业文明和牧业文明交流的重要区域。这一地区近年来的一系列考古发现,尤其是鄂尔多斯青铜器的大量发掘,证明在丝绸之路开通以前,内蒙古、新疆等地区作为我国中原和西北方亚欧草原文化交流的中间地带,东西方的青铜器铸造技艺交流已经非常频繁,说明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至少在公元前一千年就已通行。
□ 蒙古马背上的咫尺天涯
历史上,托起匈奴、鲜卑、突厥、契丹、蒙古等北方民族与草原帝国的秘诀之一,便是蒙古马。蒙古马是大自然赐予草原的奇宝,它剽悍强壮、抗病耐劳、勇猛无比,是草原勇士征服世界最快捷和最忠诚的伙伴。正如蒙古谚语所说:“歌是翅膀,马是伴当。牧人因你而丰足,草原因你而辽阔,民族因你而辉煌。”
如果用现代人的眼光看,蒙古马应该算作是世界上劣等的马,它不仅身材矮小,其貌不扬,跑速慢,而且越障碍的能力也远远不及欧洲的高头大马。蒙古马,在现代赛马场上并没有立足之地,短距离冲刺总被拉在身后。然而它们体魄强健,皮厚毛粗,在狐狼出没的草原上风餐露宿,能扬蹄踢碎狐狼的脑袋,夏日忍受酷暑蚊虫,冬季能耐得住西伯利亚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是世界上忍耐力最强的马种。
想想蒙古人的性格又何其不像这蒙古马?这样的人加上这样的马,凭借着极强的耐力和爆发力,以至于能走遍整个欧亚地区。
从全球范围来看,大量的蒙古马在13世纪随蒙古军参加了西征。蒙古马耐劳苦、能远涉戈壁荒漠,而且肉可食、奶血可饮,能帮助军队渡过艰苦时刻,这极大地促进了蒙古军的征服事业。因而西伯利亚、中亚、西亚、东欧,都有蒙古马的足迹。
草原丝绸之路的形成,与自然生态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一是便利的交通道路,二是快捷的交通工具。在整个亚欧大陆的地理环境中,沟通东西方交往极其困难。环境考古学资料表明,亚欧大陆只有在北纬40°~50°之间的中纬度地区,才有利于人类的东西向交通,而这个地区就是草原丝绸之路的所在地。这里是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交汇的核心地区。围绕粮食、茶叶、马匹、皮毛等各种生产生活资料,农业为主的中原地区与畜牧业为主的草原地区在经济上互有需求、相依相生的关系,是形成草原丝绸之路的基础。
另外,长期以来北方游牧民族与中原农耕民族在长城沿线的互市贸易中,马匹一直是重要内容,犹如当今中俄贸易中,俄罗斯的军用物资特色鲜明一样。在亚欧大陆上,相对于欧洲、中亚的国家,中国面积巨大,匈奴、突厥等北方游牧民族的活动范围也非常大,此时骑马便成为最快捷的交通方式,而耐力极强的蒙古马便成为决定性因素。
因此,草原丝绸之路在沟通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中所起的作用,比其他丝绸之路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首先,草原丝绸之路所处的自然环境比海上丝绸之路、沙漠丝绸之路优越。在大草原上,草原丝绸之路经过的地区具有丰富的水草与河流、植被,是人类生存赖以仰仗的基本条件。草原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沙漠丝绸之路相比,其分布的领域更为广阔,只要有水草的地方,就有路可走,因为逐水草而居,所以草原丝绸之路的中心地带往往随着时代的不同而改变。
其次,草原丝绸之路上的商品运输工具一般使用马匹或车辆,因此商品交换与货物流通更加快速与方便。亚欧大陆草原历来就是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与交往的主渠道之一,游牧民族在其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桥梁和纽带作用。可以说,马是古代的机动车和高铁,是速度优势明显的交通运输工具和生产生活工具。马背上的北方游牧民族,近水楼台先得月,其活动范围更广大,交流方式更便捷,最利于民族间的交往。因此,草原丝绸之路上的商品交换波及面广、速度快,因而效率也更高。
最后,从文化传播的角度看,草原丝绸之路的文化传播是全方位的,而且所经过的地区又是人类生活的聚集区,文化的冲击力与波及面更大。游牧民族迁徙的特点与马术的普及,使得文化的传播速度较快,而海上丝绸之路、沙漠丝绸之路文化的传播面受自然环境的限制,只局限于点状、线状,且文化传播的速度要慢。
实际上,匈奴西迁、阿提拉西征、月氏西迁、蒙古西征等对亚欧大陆产生链式冲击的历史事件,其实就是对草原丝绸之路源远流长、影响深远的另一种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