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卧室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倚在门框上看她。
她把长袖衬衫和短袖T恤一件件铺在行李箱里,边边角角折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
自从几年前爸爸走后,妈妈就很少出差。她每天有规律地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把我调养得结结实实。事实上我所在的学校是一所民办寄宿制初中,大部分同学都住校。升入初三,妈妈在学校附近租了两室一厅的公寓房,让我搬了出来,为的是把我照顾得更好。
因此,我夜宵比住校的同学吃得好,睡觉的床比他们大一倍,睡梦中呼吸的空气比他们新鲜6倍。
妈妈这么费心费力地照顾我,我当然不忍辜负她,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成绩在班上算是拔尖的。
然而这次,她居然要去很远的地方,去很长的时间。
“你带这么多衣服干什么?要到夏天才回来吗?”我问。
“可能吧。”妈妈转过脸对我笑,“不过我会尽早回来。”
“可是我快要中考了。这趟差你非出不可吗?”
我不等她接话,甩甩胳膊回到自己的房间,趴在书桌上生气。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妈妈?儿子快要中考了,她居然有心思跑到几千里外的地方出差,一走就要一个多月。
要是爸爸在就好了。他总是把我的事情放在第一位,自己的事情放在第二位。
咳。
“聪聪,妈妈知道你要中考了。”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妈妈在我的床沿上坐下。
“但是,中考是你自己的事情,要靠你自己努力。妈妈有妈妈的事情,这次公司安排我去总公司参与新产品研发,是对我的信任,也是我事业发展中的一次机遇,我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我扭扭屁股别过头去,给她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妈妈不在的日子里,姨妈每天晚上会来陪你,给你做夜宵,帮你洗衣服和打扫卫生,你的生活不会受影响的。姨妈也非常爱你,会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疼……”
妈妈絮絮叨叨了半天。
我钻到被窝里睡着了。
星期天早上,妈妈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提着大包小包出门了。
我没有送她,而是躲在书房的窗帘后面看她从楼道口走出来,上了一辆枣红色的出租车。
车门“砰”地关起来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我懒懒地瞟一眼电话显示屏,是姨妈。
“聪聪,你好吗?等会儿姨妈就过来陪你,你想吃什么?”
我揉揉鼻头:“随便。”
“你想吃冰激凌?那不行,会拉肚子的。你要是拉肚子,学习就会受影响。要是学习受了影响,考重点高中的把握就不大了。如果考不上重点高中,怎么考得上重点大学?进不了重点大学,找工作就困难重重……”
天!我才说了两个字,她就啰唆三分钟。接下来怎么相处?我还不被她唠叨得耳朵生茧?
为什么我周围的女的都那么爱说话?妈妈、姨妈、米班长、语文老师、英语老师……无一例外。
搁下电话,我没心思复习功课,跑去开电视机。
电视屏幕上一对母子正深情拥抱,滚动字幕写着“祝愿天下的母亲节日快乐……”
我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是母亲节。正犹豫着要不要给妈妈打个电话,说声“母亲节快乐”,但转念一想,她正开开心心地忙着换登机牌等着上飞机呢,算了。
一个人在家也好,想看电视就看电视,想吃零食就吃零食,想发呆就发呆。想蹲在马桶上唱歌,想把脚搁在茶几上,想和同学打电话聊天……都可以。
这么想着,我感到一丝安慰。
我抄起遥控器想把电视机音量调得大一些,却摸到遥控器背面粘着什么,翻转过来,发现是一张即时贴:“聪聪,备考期间,请远离电视。”
我嘘口气,想笑又想哭。
你自个儿跑去坐飞机、住宾馆,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还想遥控指挥我?
才不管呢!
我把音量调得很大,和尚打坐般窝在沙发里,一边欣赏演唱会一边啃牛肉、喝可乐。
这种大块头的袋装五香牛肉非常好吃,平时妈妈不允许我把它当零食吃,她总是把它切成薄薄的一片片,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盘子里,要我把它当菜吃。
可是我觉得,当菜吃的味道不如抓在手上当零食吃的味道好。
吃饱喝足了,我在吵闹的歌声里睡过去。
这些天复习功课睡得有点儿晚,睡眠不足。
我醒来的时候,是鼻子首先醒来,熟悉的鱼汤味儿挠得我鼻孔发痒;于是我的眼睛醒来,看见自己斜躺在沙发上,身上覆盖着软软的薄被;紧接着我的耳朵醒来,听见厨房里抽油烟机温柔地轰鸣;我的嘴巴跟着醒来——“姨妈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听不见。厨房门是关着的。
我的身体不得不醒来,“刺溜”滑进厨房——姨妈正系着围裙围着灶台转,锅里翻腾着乳白色的鱼汤。
“聪聪醒了?要我说你什么好!你要中考了知道不知道?居然有心思看电视,还把音量开那么大。更要命的是,你居然睡着了。要是着凉感冒了耽误考试怎么办……”
“又是鲫鱼汤。”我打断姨妈的长篇大论,“我每天喝妈妈做的鲫鱼汤,喝得怕天怕地了。拜托姨妈,可不可以给我做一回酸菜鱼?”
“酸菜鱼?”姨妈望着我,“酸菜鱼的营养价值怎么能比得过鲫鱼汤?你现在需要的是营养,有了足够的营养,才有充沛的精力复习迎考……”
我撇撇嘴撤出厨房。
太阳落山后,我回到了学校,和往常一样参加晚自习。
同学们陆陆续续进来,有轻微的谈话声,还有文静的走路声。每个人每一刻都记着,快要中考了。中考像一块巨石,压在教室的屋顶上,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阿凯进来的时候,肩膀晃动得厉害,嘴巴夸张地嚼着什么。
没等他坐下,米班长流水一般冲过来:“喂喂喂,晚自习不可以嚼口香糖,快吐出来……”
阿凯在我身边一屁股坐下,抬腕看看表,抬眉对米班长说:“离晚自习的铃声还有大约45秒。”
“我要你现在就吐出来。”米班长一本正经道。
教室里的目光唰唰唰扫过来,汇聚在阿凯薄薄的嘴唇上。
“吐哪儿呢?”阿凯坏坏地笑,“米班长,要不,麻烦你把手掌摊开。”
“哈哈哈……”全班一阵哄笑。
米班长气得跳脚:“张凯,你等着,我找左老师去!”
话音刚落,上课铃音响了,“曹操”到了,并且径直朝这边走过来。
米班长赶紧嚷嚷:“左老师啊,张凯吃口香糖,说了都不听……”
张凯歪歪嘴巴,闭上,冲左老师傻笑。
左老师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纸巾,用细长的手指从里面抽出一张,递给张凯:“吐了,下不为例。”
她是著名的惜字如金的老师,给我们上数学课的时候,话也不多。但是,我们都很喜欢听她上课。在现在的校园,很难找到像她这样说话言简意赅的老师。
张凯并没有接过纸巾,而是张大嘴巴给左老师看,还把舌头伸出来卷进去,完了还咽着口水说:“我压根儿就没吃口香糖。”
“我明明看见你嘴巴一直在动,”米班长很不服气,“一定是咽下去了。”
“我没事儿就喜欢动动嘴巴,你怎么可以看见我动嘴巴,就断定我嚼口香糖?”
“……”米班长气得胸脯发颤,“左老师……”
左老师笑笑,拍拍米班长的肩膀:“回座位吧。”
米班长在众人的嬉笑声里回到自己的座位,眼光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阿凯的嘴唇上落。
“你刚刚真没嚼口香糖?”我好奇极了。
“嚼了。”
“咽进去了?口香糖不可以咽进去。”
“出手快一点儿,苦头少一点儿。”阿凯摊开自己的手掌,一团黑黄色的小东西粘在掌心里。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速度。
“嘿,下课后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阿凯揉捏着口香糖小声对我说。
“你想夜不归宿?”我瞪圆眼睛,“你不怕宿舍管理员逮你去见校长?”
在我看来,晚自习后逃出去玩儿是罪该万死的。
“我已经搬到校外住了,租的房子里只有我奶奶照顾我,她除了做家务,别的什么都不管。”阿凯两眼放光,“你妈妈不是出差了吗?难得这么自由,不跟我去玩儿多可惜。”
“可是我姨妈住我家呢。”我说。
“她知道你几点下课吗?”
“知道。”
“你跟她说,临近中考,从今天开始晚自习延长一小时。”阿凯脑筋转得很快。
“啊?”
“没问题的,”阿凯从裤兜里摸出三枚硬币,“老板我熟,这点儿钱咱俩能玩儿一个小时。《成吉思汗》和《永恒之塔》都超好玩儿……”
我没心思做功课了,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浑身血脉偾张,额头沁出汗来……
“明天……吧,”我抹抹额头,“明天再说。”
“那好。说好了明天去哦。”阿凯说,“不能反悔。”
下课回到家,姨妈笑眯眯地给我端来鲫鱼汤。
我犹豫再三,鼓起勇气向她撒谎,说从明天开始,晚自习延长一小时。
我说这话的时候脸一定红极了。善良的姨妈没有怀疑我。
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我是个不说谎、没有不良爱好的乖孩子。
然而这次,我终于允许自己出轨了。
我于是期待明天赶快到。
老天可以做证,这是我第一次,下了百分之八十九的决心,在非正常时间段,和一个非优等生,去赴一段神秘的网约。此前阿凯好几次邀我去玩儿,我都没有去,这次居然选择在黑夜行动,实在是太令人激动了。
然而,我的身体里有百分之十一的反对声,这些反对声还把妈妈的名字搬出来唬我,刺得我头皮有些发麻。但是,百分之八十九战胜了百分之十一,我挺起胸膛,百分之百地让自己豁出去。
昏黄的网吧里异常安静,每个人都神情专注地享受属于自己的刺激。
阿凯一边玩儿《成吉思汗》给我看,一边还啰啰唆唆地讲解。我发现他的精神比上任何一堂课时都好,整个人神采飞扬,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我的悟性当然不在阿凯之下,一进去就会玩儿了,弄得阿凯张大嘴巴:“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玩儿得比我还酷?”
我说:“高智商的人,做什么都胜人一筹。”
“那今天咱俩就好好比比,究竟谁的智商更高。”
我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投入游戏里,绚丽的画面、热闹的音乐、紧张的节奏令我心潮澎湃。尽管我偶尔玩儿过电脑游戏,但那都是被阿凯称为小儿科的小把戏,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周围存在着一个多么神奇、多么美妙、多么引人入胜的游戏世界,这个世界将我深深吸引,让我自由驰骋,把烦恼、孤独、彷徨……统统淹没。
我和它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兴高采烈地被俘虏了。
一整个星期,我每晚重复着相同的刺激,感受着放纵后的欢愉和充实。当然也会有淡淡的失落。那个遥远的百分之十一,再没跳出来阻挠我。
一个星期,妈妈没往家里打一个电话。
姨妈对我沉迷网游的事毫无察觉,她一心扑在鲫鱼汤上,完全不顾我已经作呕的表情。
我忍不住了:“姨妈,求求你给我做一回酸菜鱼吧,哪怕只放二分之一袋的酸菜。”
“不行。酸菜鱼没有营养,鲫鱼汤才有营养……”
“那就放三分之一。”我退让道。
“十分之一也不行。你好好喝你的鲫鱼汤,中考完了我再给你做酸菜鱼,到时候把你的牙齿酸倒……”
我重重叹口气,去看被冷落很久的电话机。
“妈妈一出差就忘了自己有个儿子。”
“不会不会。”姨妈安慰我,“一定是太忙了。过两天她有空了,一准儿给你打电话。”
“她忙得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美国总统还有时间给儿子打电话呢!”
“你妈妈比总统忙多了。总统有那么多助手,你妈妈没有。”姨妈说,“你呀,好好儿读书,将来也做个大领导,事情都让助手干,你自己不就有空经常给家里打电话了?”
我把耳朵闭起来。
妈妈的忽视,姨妈的唠叨,中考的逼近,让我产生一种非逃避不可的压力。我在网游中减压,很快变成了另一个聪聪。
甚至为了讨钱进网吧,我跟姨妈撒谎说学校要交这样那样的费。
一晃到了六月,天气逐渐转热了,到中午更是能热出满背的汗来。
午休后,米班长过来敲我的课桌,神秘兮兮地说:“陈聪,左老师有请。”
“快去快去,左老师请你喝下午茶哩。”阿凯推我胳膊。
我问米班长:“会是什么事啊?”
“谁知道呢?但愿不是什么坏事吧。”她耸耸肩膀,“不过陈聪,你最近的表现有些反常哦,好像心事重重,好像很兴奋,又好像很累。”
我的脸一阵发烫:“快中考了嘛。”
说完我站起身走出教室。
下午第一节课是左老师的数学课,她应该不会耽误上课,所以找我不会有多么复杂的事情。然而我的内心相当担忧,毕竟,我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里面只有左老师一个人。
“陈聪,看,”左老师把我新做的试卷摊开来,“犯的都是低级错误。”
我低下头去看。
可不是嘛,都是计算错误,不是运算符号搬错了,就是运算公式张冠李戴了。
“你的成绩一向拔尖,考重点高中胜算很大,但最近几次测试,突然冒出不少小错误。你可不能因为这些小错误而酿成遗憾啊。”左老师柔声细语地说。
我抓抓头发,点点头。
“越是临近考试,越是要保持平和的心态,不能紧张,知道吗?”
“嗯。”我象征性地点头。
走出办公室,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担心左老师看出了些什么。她要是知道我晚自习结束后跑去玩儿游戏,非打电话给我妈妈不可。我妈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痛痛快快地把我教训一番,然后让姨妈把我看得比坐牢还严。
到时候,我的网游只能终止。
后果不堪设想。
幸亏左老师什么都不知道。
晚上我对阿凯说:“我们今天别去了吧。”
其实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并不坚定。
“为什么不去?”阿凯把脑袋支到我肩膀上,“兄弟,你妈妈要是出差回来,你还有的玩儿吗?再说,咱们机子都订好了,那可是全吧最新的机子哟。”
“我觉得这几天脑子有点儿乱。”我说。
“所以就更应该去散散心嘛,消除紧张的情绪。”阿凯充分鼓动我,“你要是回去早了,你姨妈会觉得奇怪的。”
这倒也是。
我的意志本来就不够坚定。这么着,就继续玩下去咯。
教室里的中考味儿越来越浓,公告栏的倒计时牌上,挂着一个醒目的“9”字。
女生们忙着找人写同学录。
米班长跑过来找我:“给写几句吧。”
我抬眼翻她那些花花绿绿的纸。
“别看别看。”米班长急了,摊开空白的一页,“你写你的。”
“我不写,”我潇洒地把手一挥,“没什么好写的。”
“怎么会没什么好写的呢?我们同窗三年,三年啦!”
“还没满。”我调侃道,“等满了整三年,你再请我写吧。”
“你怎么这样!”米班长气呼呼的,很没面子地走开。
阿凯竖过来一只大拇指:“对待女生就要这么酷。”
我耸耸肩膀。
在这之前,我对米班长是唯命是从的。
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左老师进来了。
她走到我身边,轻声说:“结束后来一下我办公室。”
没等我说什么,她轻轻飘走了。
“什么事嘛。”我自言自语。
“能有什么天大的事儿?”阿凯抓抓我的胳膊,“我在老地方等你,你麻利点儿。”
我踩着下课铃去找左老师,心里跟做贼似的。
“陈聪,我遇到麻烦事儿了。”她对我说。
“哦?”我有些紧张,“什么麻烦?”
“再过几天就要中考了,”左老师皱皱眉头,“你是知道的,咱们班李明月的数学是拐子科。有了拐子科,中考总分势必大受影响。过去的一个星期,我每天晚自习结束后帮助他复习半个小时功课,可是从明天开始,我没空了。我男朋友病了,我得照顾他。”
“你的意思是……”
“请你代替我帮助李明月复习数学,好吗?”左老师神情专注地望着我,“你是班上公认的数学尖子,是大伙儿学习的榜样。”
“我?我……”我的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
“我知道,占用你晚上休息的时间,对你是不公平的,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况且,李明月真的很需要帮助。”
左老师看我犹豫,补充道:“实在不行,那就算了吧。”
我抓抓头发:“我得跟妈妈商量商量。”
“那好吧。”左老师笑笑。
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太急,撞到了人。一看,是李明月。
他抱着数学练习册,对我傻傻一笑。
我头一歪,走了。
外面下起了小雨,滴滴落在胳膊上,冷飕飕的。
我冲进“老地方”的时候,阿凯已经玩得面颊通红,仿佛喝醉了酒。
“怎么到现在才来?”他看都没看我,“左老师找你什么事儿?”
“没什么。”
我熟练地进入游戏程序。
可是我专注不起来,感觉心里堵得慌。答应左老师吧,就没时间出来玩儿了;不答应吧,好像说不过去。
“哎呀,你今天怎么这么差劲?”阿凯把脑袋伸过来看我的屏幕,“加油!”
我叹口气,把心事暂时忘记,钻进新鲜刺激的游戏里。
回到家,姨妈照例端上来鲫鱼汤。
我抹抹嘴巴:“可不可以不喝?”
“不可以。”姨妈立场坚定。
“多喝汤夜里要起来小便的!”我说,“影响睡眠。”
“什么?你夜里起来小便?”姨妈吓坏了,“你才喝这么一小碗汤,夜里就起来小便?小小年纪,怎么会尿频?天哪,难道是你的肾脏出了问题……”
我“咕噜咕噜”把汤灌进嘴巴,对姨妈说:“骗你啦。睡去了。”
姨妈这才松了口气。
“对了,你妈妈刚才来电话了。”
“啊?”我吓一跳,“她说什么?说什么?”
“她算好时间打过来的,没想到你还没到家。”姨妈说,“我跟她说了,你现在晚自习延长一小时,让她过一会儿打过来。”
没等我思考什么,电话铃响了。
我硬着头皮抓起话筒:“妈妈。”
“谁是你妈妈!阿聪,你拿我的白金刚了吗?”
是阿凯。
“你丢了手表?什么时候?在哪儿?”
“糟透了。我刚刚玩儿的时候把它摘下来搁桌子上了,走的时候忘了拿。”阿凯飞快地说,“你知不知道我的白金刚价值100美元?我不可以失去它!”
“那你去网吧找一下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刚放下,电话又响了。
“你烦不烦啊?丢了就去找呗。不就是一只旧手表吗?”我絮絮叨叨。
“聪聪。”
天!是妈妈。
“噢——妈妈。”我吐吐舌头。
“怎么啦聪聪?发生了什么事?谁丢了手表?”妈妈的语气好温和,完全不像在家时那样严厉。
“没什么没什么,没我的事儿,”我说,“我好着呢。”
“没什么就好。妈妈也好着呢。嗯,妈妈好想你。有没有什么话跟妈妈说?”
“没,没有。我还有一道化学难题没钻研透。”我打个呵欠编瞎话,怕被妈妈问出破绽,赶紧说,“我挂了。”
“别睡得太晚。”妈妈说,“妈妈不在身边,你要对自己负责任,严肃认真地管着自己,听见没?”
“知道了。”
我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杂七杂八的问题挺多。要不要答应左老师给李明月复习功课呢?阿凯的手表能不能找到?妈妈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明天是否依然喝鲫鱼汤?中考题目会不会太难?一定能考上重点高中吧?
第二天,阿凯没精打采地对我说:“白金刚真的失踪了。”
我安慰道:“不要太难过,一只表而已。”
阿凯撇撇嘴,欲言又止。
“对了,我今晚不跟你去玩儿了。”我说。
“又这么说。”
“这次是下决心的。”我说。
阿凯望着我,突然酸酸地笑:“不愧是优等生。”
我没有告诉他晚自习后帮左老师忙的事。
李明月的数学其实差不到哪儿去,只是跟他的其他功课比,差了那么一点儿。左老师把办公室的钥匙给了我,我在里面给李明月做小老师,虽然这期间我走了好几次神,但总算顺利地辅导完了两道难题。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一种久违的幸福感油然而生,觉得用玩游戏的时间来帮助左老师、帮助李明月,是一件多么值得的事。
那个跟着阿凯疯狂玩网游的聪聪,正渐渐变小,原来的聪聪仿佛又回来了。
转眼离中考只有6天了。教室里的气氛紧张得缺乏真实感,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徜徉在题海里,看上去像是中了邪。
“为什么不让大家轻松一些呢?”课间的时候我对米班长说,“要不,组织一次越野跑吧,利用下午的两个小时。”
作为体育委员,我觉得提这样的建议非常合适。
“开什么国际玩笑?这个时候越野跑,你想让大家好不容易记在脑子里的东西都跑丢?”米班长夸张地伸着脖子,“现在最重要的是复习迎考,你要是喜欢越野跑,自己去跑好了。”
我别过头去,觉得跟她无法沟通。
离中考还剩5天的时候,出事儿了。
阿凯不见了,直到中午都没来学校。同学们有的猜他在家装病,有的猜他在医院真的生病了。谁都知道他没心思学习,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
我感到忐忑。
下午自习课上,我看见左老师从教室窗口走过,赶紧追出去。
“左老师,张凯怎么没有来?”
左老师看着我,想了想,问:“你很关心他?”
“我们是同桌嘛。”
“没事儿。他身体不舒服,休息一天,明天就来上学。”
左老师说完就走了。
我觉得她的眼神和语气都有些奇怪。
过了一会儿,左老师折回来,笑吟吟地对我说:“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帮李明月复习功课了。他已经很好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涌上淡淡的失落。
左老师没骗我,阿凯果真第二天就来了。
他的左手缠着绷带,左脸颧骨处还有一道明显的血印。
同学们好奇得不行,问他是打架了还是摔了。
阿凯有气无力地说:“骑自行车摔的。”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私底下小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阿凯垂着脑袋不看我,也不说话。
“是兄弟,你就跟我说实话。”我急了。
阿凯叹口气,慢悠悠地说:“该死的网吧,赚了我们那么多钱,居然还捡了我的白金刚不还。我讨了几天,他们死不认账……”
“于是就打架了?”
“没事儿。要不是他们人多,我……咳,以后再也不去那家了。”
“你凭什么断定手表是他们拿的?”
“就搁桌上的,不是他们拿的,会是谁拿的?”
“说不定是其他客人。”
“不会。”阿凯说,“直觉告诉我,白金刚就是他们拿的。”
“那你也不该跟他们动武呀!”
“没你事儿——”
阿凯突然大喊一声,吓我一跳。
这样也好,我们都暂别了网吧。
还有短短3天就要上考场了。我把心思收回来,一门一门地盘点功课,看有没有遗漏的知识点。还好,我的干劲儿和自信又回来了。
晚自习结束回到家,我看见妈妈半躺在卧室床上。
“妈妈!”我激动得不行,“你回来啦?!”
妈妈脸色蜡黄,神色黯然,看上去有些疲惫:“聪聪,妈妈好想你。你还好吧?”
“我很好。”我有些心虚地说,“很好。”
“聪聪过来看,妈妈出差回来给你带礼物了!”
姨妈把我喊出去,递给我一双雪白的耐克鞋。
“哇!太棒了!”我高兴极了。这正是我心仪已久的那款!
妈妈的回家,让我对考试更加充满信心。
3天后的考试顺顺利利,我努力地做,没给自己留下遗憾。
当我怀着轻松喜悦的心情回到家,姨妈神情严肃地对我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儿。
她把我带到了市区肿瘤医院,进了住院部,进了一间雪白的房间。
我的妈妈,我年轻漂亮的妈妈,她平卧在雪白的被单上,无力地望着门口。
“妈妈!”我的心被揪得紧紧的。
姨妈告诉我,离开我的31天,妈妈并不是去出差,而是到医院动手术来了,一个很大的手术。
原来我忘乎所以玩网游的那段日子,妈妈并不在千里之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而我……
泪水盈满眼眶,我趴在妈妈身边说不出话。
妈妈开始接受化疗。
我的中考成绩令她欣慰。
回校取毕业证书的那天,米班长找我写同学录,我正儿八经地写了。
李明月也找我写同学录。
我说:“男生和男生,有什么好写的?”
他说:“你写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于是我写了。
他对我说:“左老师根本没有男朋友。她知道你跟张凯每晚出去玩儿,所以想了个法子牵绊住你。”
“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妈妈给她打的电话……”
……
在我放纵自己的那些天里,我是那么任性、那么冷漠地忽视了周围的爱。我的亲人和我的老师,藏在我身后那么小心地默默包容我、引导我,使我变回从前的聪聪。
我心痛得无法呼吸。
我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投入游戏里,绚丽的画面、热闹的音乐、紧张的节奏令我心潮澎湃。
这个世界将我深深吸引,让我自由驰骋,把烦恼、孤独、彷徨……统统淹没。
——31天忽视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