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人生之路:陈先达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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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他们叫我“傻小”

在我们班,他们都管我叫“傻小”。这是昵称、爱称,绝无贬义。我傻吗?当然不傻。叫我傻小的同学也知道我不傻。研究班三年学习,我几乎全部课程都是优,只有一门党史考试得了良。当时学习方式是学苏联的,每讲后都有讨论课,由专门的辅导老师主持。学生踊跃发言,实际上每次讨论都像是一次辩论会,最后主持教员做结论,指出哪些说法对,哪些说法不对。当时考试全部是口试,也是学苏联的。口试比笔试紧张,主要是心理紧张,不仅考题是抽答,而且主考教员可以追问,甚至多次追问,一次口试仿佛过堂。我从来不怕考试。有些同学总想往后排,我则自告奋勇往前挤,考完了就轻松了。现在课堂讨论、口试全取消了,我总觉得有点“玉石俱焚”。每章课后的讨论,对加强理解、巩固成果、纠正错误很有效。听完一门课,教科书用完就卖掉,也从来没有过讨论、答疑,这种课往往收获不大。口试也不能全部否定。笔试仿佛是远距离放枪,而口试是面对面的搏斗,有来有往,水平如何容易看出来。现在笔试分数高的学生,不一定是水平高的学生,高分低能的不少,口试就很难蒙混过关。这个问题在当前无法解决,一个班的学生太多,每个课堂都有讨论、口试的话,时间成本太高。

我的绰号叫傻小,有点冤。第一个发明这绰号的是谁,不知道,反正没有恶意。叫开了,就成为关系较近的同学对我的通用称呼。凭什么叫我傻小?我们班确实出过件傻事,但主犯可不是我。当时,我们住在六处平房,冬天,每间宿舍生个大炉子取暖,烧煤球,特别暖和。有年过春节,宿舍凑钱买了只鸡,改善改善,也热闹热闹。把打水的铁皮桶盛水当锅,把鸡放在炉子上炖,准备美餐一顿,鸡倒是炖烂了,谁知根本不能吃,因为没有开膛,鸡肚子里的脏东西没有掏尽:“囫囵入桶水沸腾,香气臭味满室闻。原是肚内藏宝物,笑倒床上互骂声。”吃没有吃成,留下一个大笑话。这是谁之过?不清楚。六十多年前的这件案子,至今没有破,也用不着破。炉火通红,满室生温,相互笑骂,留下多美好的记忆!

凭学习成绩没有人会叫我傻小。可能是因为我生活自理能力确实不如我的那些同学。我也从不计较什么,没有多少心眼,与全班同学都相处得很好,有点傻乎乎的。傻小就傻小,我欣然接受,从不以为是一种冒犯,反而很亲切。至今有些已经是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辈的老同学,见面仍然叫我这个昵称。

我们班还有几个特别的绰号。有位女同学叫“蛮姑娘”,是南开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皮肤有点黑。在我看来,她一点也不蛮,非常善良,也非常开朗,从来没有姑娘家那种扭捏作态的样子。我对她印象很好,因为性格相近,都有点马马虎虎,不计较什么。她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经常会问我,好像我是她的辅导员,其实,我的水平并不比她高。她是南开的应届毕业生,也是历史系的,出身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留美的,是大学教授。她虚心好学,“不耻下问”,我一点也不觉得她蛮。可绰号发明出来了,叫开了,想改太难,除非你发脾气,可谁会为绰号发脾气呢,除非是真正的傻瓜!据我的观察,凡是同学中当面称呼绰号的人,都是大家愿意交往人缘好的人;凡是背后称绰号而不敢当面称呼他的人,都是令人讨厌或害怕的人。这一点判断力我还是有的。

我对这位蛮姑娘同学印象很深,是我同班女同学中印象最深的一个。她的遭遇不算好。她从人民大学毕业后好像换过几个单位,工作似乎都与学术无关。她的女儿生下不久,放在人民大学的幼儿园。有天晚上她不知从哪里赶来看女儿,是我陪她去看的。孩子都已入睡,她站在窗外朝里看,然后又匆匆忙忙走了。人民大学复校后,她调入人民大学历史系,算是回到高校从事教学。因为长期脱离高校,急需追赶,非常用功,可以说是拼老命。没有几年,正值壮年的她得了乳腺癌。她重病时,我到她家看过她。她看见我嘴角微动,眼中有泪,勉强微笑。我这个人嘴笨,不善于安慰别人,更不会说些明明无用的骗人话,相对无言,坐了一会儿,我就离开了。没有多久,她就去世了。她可能是我的同学中走得最早的一个,也是我仍然会常常记起的一个:

灰飞烟散三十年,花落匆匆实堪怜。

夜半梦回惊起坐,笑容依稀似生前。

蛮姑娘不蛮,可小二黑真黑。“小二黑”是我们班同学李武林的绰号。他肤色明显有点黑,绰号名副其实。他是四川南充人,好像是四川大学毕业的,读的也是历史系。他在班上学习成绩很好,也很能干,人很善良,我们关系非常好。他毕业后曾在人民大学哲学系当教员多年,教西方哲学史。上个世纪60年代,他调到山东大学,当过山大哲学系主任、山东哲学学会会长,在西方哲学史方面的研究很有成就。上世纪60年代,人民大学哲学系调到山东大学的不只武林一个人,而是端走了半个哲学系。当时山大校长成仿吾与人民大学的领导胡锡奎都是老革命,更是老相识、老交情。成老提出要人,当然没有二话,一挑就是一大帮。问题是校长同意,还要教员愿意。按现在一些人的想法怎么可能调得动呢?由北京调到济南,由首都调到省会,谁愿意去?能不讲价钱?不会。当时教员非常明确,自己属于国家,国家需要的地方就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不像现在,人才要挖。所谓人才引进,其实是重金礼聘。不过我想不通:你挖走一个,原来的学校少一个,中国的人才,能够因为你挖我挖而增加吗?这又不是开矿挖煤或者开采稀有元素。除非引进海外人才,在国内挖来挖去,一个也不增加,不过挪了个地方而已。除增强了被挖者的名气、薪金、地位以外,什么才能也没有增加。我对此种挖人才的“挖”法、做法,多年心存腹议。这种意见,在有关会上也发表过。有本事培养人才才叫办学,办学不仅培养学生,也包括培养一批教员。如果他们在这所学校由少及壮,由壮及大,没有多少长进,那么这个学校的学术氛围和学术风气就很成问题。彼此挖人才只能是旧戏班的“挖角”。

或许有人会说,你这是旧思想,况且你老了,谁要你。的确,人老珠黄,打蔫的白菜,没人要。可我对我最亲近的人也明确说过,不管别的学校出多少钱,都不能见异思迁。出外讲讲课可以,这是学术交流,资源共享,但“老九不能走”。中国人民大学培养了我们,我们在此工作多年,应该为办好人民大学出力。此外,既能完成学校任务,同时能为需要的学校出点力,这是好事,不能一概反对,但天天跑场子,并不好。一摞讲稿,到处跑场,结果把自己的学术跑空了,名气跑坏了,学风跑糟了,不能提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