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的雪歇歇停停,已下了三月,十里祁山的雪松早已不堪积雪重负,压弯了一根又一根,倒是祁山谷外断崖处的冬梅现时开得甚好,纤弱的身姿凌傲风雪,甚为惹眼。
银江的水自洛城流出,寒水自冰层之下一路曲延向北,在孚渠小镇一分为二,一条流向燕地,一条流去韩国,孚渠位居燕韩边境,往来客商甚荣,然现今大雪封路,这座往昔繁茂的边陲小镇也在层层白雪之下陷入了难有的宁静。
隆冬的白昼比之以往短了不少,阴沉的天空伴着细细飞雪晓得格外压抑,虽时辰尚早,宽阔的青石街上却已不见人影,客栈的伙计哆嗦着身子正在为门前的灯笼填油,门楣之上用韩文写有孚渠小栈的门匾在阴沉的天色之下失去了光彩,从房里投射出的火光照在扑了一层积雪的青石路上,生出几分暖意。
灯油填好,客店的大门被轻轻的带上,屋里的温暖和热闹与外面的森林和阴暗犹如两个世界。
当黑暗完全吞噬这方小小的世界之时,客栈之内再无半分人声,被白雪覆盖的孚渠小镇像是沉没进了深深的湖水里,陷入了仿若亘古的沉寂。
空空的客栈之中只有小二一人,尚在归置桌椅,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随即又响起一女子轻灵的声音:“掌柜的可曾歇息?”
“不曾。”小二连忙回应,快步前去打开大门。
门前立着两名女子,皆是一身素衣,近前一位模样乖巧,一双美眸甚是机灵,而后一位却是头戴斗笠,白纱遮面,看不出是何面貌,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在这样的雪夜之中,这二人身上却无半点雪渍,也未带一盏灯笼。
“请给我们一间上房。”女子眨了眨眼睛,微笑道。
“好,客家请随我来。”
小二将两位女子引进店内,一路引领,客房是在后院,踏雪而过进一回廊,尽头之处便是客房。
“冬夜深长,两位姑娘是否需要宵夜?”
那袋斗笠的女子对小二说道:“一壶热茶就好!”
小二挑了挑眉,轻诺一声转身退下,不多时,一壶热茶便已送到。
女子送小二出门,将门扣上,转身问带斗笠的女子:“姑姑,咱出登桓山都快三个月了,到底是要去哪里啊。”
女子摇头,“我也不知道。”
乖巧女子撇了撇嘴,嗔道:“总归是要有个去处吧。”
女子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去回答,长长的沉默之后,只说了一句:“走了一天了,快歇了吧,今夜可能会特别的漫长。”
乖巧女子只得无奈的叹气,爬上床榻,合衣睡了。
夜,真的好长,当乖巧女子一觉梦醒,桌上杯盏之中的热茶热气早已不在,睁开眼的她看向床帘之外,灯依然亮着,大开的窗户之上,带着斗笠的女子无声的坐在那里,看着窗外无尽飞雪,漆黑夜色。
“心儿,你醒了。”带着斗笠的女子微微转过头,问道。
“嗯。”心儿从床上做起,撩开床帘看向斗笠女子,柔声的问他:“姑姑,为什么每次住客栈你都要坐在窗头上?”
斗笠女子笑了笑,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模样:“因为有一个人经常这样,但是他不在了,我怕我活的太长,有一天他会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直到我再也想不起来,所以,我只好学着他的样子,做着他喜欢做的事情,直到把我自己变成他,这样在我漫长的生命里我就会一直记得他,因为,我就是他。”
心儿有些不懂的摇头,“我不是很明白。”
斗笠女子笑了,“真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明白!”忽然又朝她招了招手,“正好你也醒了,过来看看,那边像是有热闹瞧了。”
“热闹?”心儿赶紧下床,“我来看看什么热闹!”
心儿小跑过去,趴在姑姑的膝间,她姑姑朝她指了一个方向:“你看那边。”
夜色奇黑,似在眼前蒙了一层黑布,远处山峦之中亮出的火光在如此黑暗的黑色的却是极为夺目。
火光分两处,一处火光极为密集,而另一处却是极为稀散,且都在快速的移动着,显然是在追逐。
“他们朝镇子里来了!”心儿惊呼了起来,指着那片火光对他姑姑说道。
他姑姑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片快速移动的火光,被面纱遮住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
很快,那片火光就进入了镇子里,是两队人马,人多的正在追人少的,又半晌,就见两队骑兵自楼外街道疾驰而过。
“是韩国的军卒。”心儿的姑姑轻声的嘀咕着,语气颇有些惊疑,“什么样的人值得韩国出兵追捕?”
心儿撇过脸来,怂恿道:“去看看?”
“你睡醒了?”
“我看完了回来接着睡。”
姑姑无奈摇头,“拿你没办法,带上禹苍,走吧!”
心儿嫣然一笑,从身后纱裙里去处一把长剑,“你的宝贝疙瘩,我随时都带着呢!”
姑姑又是一阵摇头,“睡觉都带着,你也不怕硌着…”
十余匹黑马疾驰到深夜的孚渠小镇里,身后更是有上百的韩国骑兵穷追不舍,跑在最前身着锦衣华裘的男子回头一看身后的追兵,不由咬了咬牙,“这群韩人,追了我三百里还不肯罢休,当真要置我于死地不成,枉我一生谨慎,却遭小人暗算,竟要暴尸在这荒谷小城!”
“公子莫慌!”身后一黑甲军士说道:“我等誓死保卫公子平安返回秦国!”
军士忽然勒紧缰绳,黑马扬蹄一声嘶鸣,赫然停下,腰间长刀猛的拔出,“结人墙,保护公子撤退!”
“诺!”
十余匹战马纷纷停下,分两队一字排开,将青石小路完全挡住。
锦衣男子看见这一幕,扬起的马蹄也停了下来,深邃的眼眸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一个个背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愤怒的一踢马肚,发出悲凉的凄吼:“驾!”
战马一声嘶鸣,带着锦衣男子以更快的速度飞奔而去,顷刻之间就完全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人可真不怎么样…”在房顶上看见这一幕的心儿感慨道:“抛弃下属跑得真是潇洒!”
姑姑却是一声轻笑:“不,他是对的。”
心儿默了半晌,没再说话。
见自家公子远去,追杀的韩军人马距此已不足百丈,军士再次下令:“下马,把马烧了!”
十余人纷纷下马,将随身携带的酒囊打开,把酒全倒在马鞍上,然后用手中火把一点,马鞍顿时就烧了起来,受惊的马开始发疯发狂,不顾一切的朝即将追来的韩军冲去。
“把火都灭了,准备死战,听着,此战无生,只求拖住韩军,拜托了!”
那人像是不常说这类话的,语气虽是激昂带着悲壮,但脸上却有几分生硬和尴尬,但这无关大雅,这悲昂又生硬的一句话,让所有军士都瞬间拿出搏命的姿态,长刀短剑齐刷刷的亮了出来。
“他们不可能活得下来。”心儿轻声对姑姑说道。
姑姑说:“在气场上,他们已经赢了,而且赢得十分漂亮。”
街道本就狭小,十余匹浑身燃着大火的烈马冲入韩军队伍,韩军顿时一片大乱,因来势太急,现今也来不及调转马头避开冲击,但领头的军尉终于是在烈马冲进自方队伍的前一刻反应过来,立即命手下弓弩手放箭射杀,但命令的下达到下属的执行之间,总有几分时间差,就在这几分时间差里,燃烧着的烈马已经冲进了韩军队伍。
战马撞击着战马,被撞的马儿因火受惊,也立即不安分起来,凌乱的马蹄声和嘶鸣声搅乱了雪夜里的宁静,这时,后方的韩军已拉开了强弓,密集的箭阵如雨般射过来,燃火的烈马连带着韩军十余名军卒顷刻命丧当场,喷渤而出的血将雪地染得一片斑驳,如艳阳下的碎影,甚为扎眼。
挡住了这一波冲击,还未及反应过来的韩军不等长刀回鞘,熄了火把的敌人们已从侧旁迂回而来,抹黑杀向了韩军大队。
这些人很是精明,他们知道自己没了马,与这些骑兵为战之时必然弱于下风,也不知谁的脑袋瓜子灵光些,想出了个将弊处变为长处的法子,便是不站着打,趴着打!
他们在雪地里滚来滚去,也不杀人,只打马,用长刀斩断马腿,用短剑剖开马腹,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搏,没了马,他们便不能继续追杀他们的公子。
骑兵的标配是长枪短刀,长枪可远攻,短刀可肉搏,有战马辅之,灵活性很强,但此番韩军的目的是为了追捕,不是排兵列阵在战场上厮杀,对于追杀来说,强弓胜过无数的长枪,因此在这队韩军之中,没一人配有长枪,而单单只靠长刀,又很难够到在地下打滚不露头的人,短短一杯茶的时间,已经有三十余匹战马死在了他们的刀剑之下。
这样的打法虽前期占了一些便宜,但是随着他们杀死的马匹越多,掉下马的人也就越多,而从马背上摔下来,也不至死,反而让韩军更容易抓住他们。
这正是一个作死的打法,看来这脑子太精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但是他们已经做到了自己该做的,是赢家。
“胜负已定,你还瞧么?”姑姑拍了拍心儿的肩膀,轻声的问道。
“谁赢了?”心儿反问。
他姑姑笑而不语,拧着她从房顶一跃而下,落地之时,身子忽然化成幻影,眨眼之间已连续拐过四五个街角,速度奇快,在一处街口,她们发现了一个人,正是那个跑得甚是潇洒的公子哥。
“这才是真正的赢家”姑姑指着这人对心儿说:“估计那些韩人怎么也想不到,一个被他们撵得无处可逃的人,会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跑掉了!”
心儿吐了吐舌头,“还是姑姑眼睛尖些!”
那公子哥见到二人,脸色有片刻的惊惧,但很快又收敛了起来,拱手揖了一揖,道:“两位是来要在下性命的?”
心儿打趣道:“我要的话,你便给么?”
公子哥道:“现今在下已是瓮中鳖笼中鸟,生死之间,已没有在下可以选择之处。”
姑姑说:“你既然已对我们做出了拱手作揖的姿态,就知我们并非是要取你性命之人,不过,即便我们不取你性命,但我认为,你也很难逃离这洛城。”
“此话怎讲…”
姑姑轻笑一声,侃侃道:“看你这模样,也当是戎马之人,当知马儿背上没了主人,是跑不了多远的,你的卫从挡住韩军追杀不过一刻时间,以他们对本地的了解,必然很快就会找到你的马儿,当他们发现你不在马上,必然会回来翻遍整个孚渠小镇。”
公子哥呆了一呆,驳道:“他们怎知我会回到孚渠?也许我会在半路跑向别处也不一定。”
“孚渠向前是燕地边陲赤城,近年燕韩交恶,战事虽未波及至此,但夜里城门深锁,进之不易,而燕韩之间,除了一方银江之外,仅一座祁山,如今皆是天寒地冻的所在,你将火把留在了马背上,难不成要在这数九的寒夜里抹黑翻山渡江不成?所以…”
心儿接过话来,“所以,姑姑,他也不算是最后的赢家啊!”
姑姑说:“遇到我们,他肯定是最后的醒家咯…”
心儿顿了一顿,片刻悟了过来,看着姑姑长大了嘴巴,“姑姑的意思是…”
“我看你今晚上精神头十分的要好,就代替公子银江走一趟吧!”
心儿立即就做出了苦脸,委屈道:“不好,心儿的精神头一点儿也不好。”
“哦,这样啊!”姑姑扶了扶斗笠,咳了一声,“我本来打算拿风神决的步法与你交换来着,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心儿苦着的脸更加的苦了,蹑手蹑脚的朝那公子哥走去,没好气的说:“把袍子脱了!”
公子哥有些不解,“姑娘这是…”
“这是你个头,帮你引开那些韩人啊!”心儿的口气十分的不悦。
事关性命,公子哥也不犹疑,迅速将自己外袍脱下,交到心儿手里,嘴中句句离不开一个谢字。
心儿现在的心情十分的不好,听不得他这啰里啰嗦的话,嘟囔了一句你话真多,身形闪了几闪,便没了影子。
见心儿远去,姑姑对公子哥说道:“心儿会将那些韩军引向银江,估计天明之前他们不会回来,你趁着这个机会,赶紧逃吧!”
公子哥正要说些什么,可面前的女子脚步一转,已做出离开的姿势,他赶忙喊到:“姑娘等等。”
手不经意间抬了起来,想拉住这个即将离开的人,却没能成功,但是却很意外的拉下了她斗笠下的白纱…
夜色浓黑,从两旁屋舍投出来的光影落在她的裙摆上,斑驳一片。
她微微回身,理了理因斗笠脱落被弄得有些凌乱的头发,问他:“你们秦国待人的规距是这样的?”
他神情一呆,双手捧着斗笠躬身递到他面前,“是在下唐突了!”他顿了顿,又道:“在下秦国,赵正,敢问姑娘芳名?”
她微微一笑,轻轻接过斗笠,语气淡淡的:“北燕,叶凝!”
当他抬起头时,已不见人迹,像是一阵风吹过指缝,什么也没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