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靖风怒火攻心,自然是没有听见她的呼唤。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今日正好是彭定力当值,见赫连靖风回了府,还以为不会再外出了,正与同僚找了个空当抽支烟。这才刚点燃,便见大少怒气冲冲地下来了,忙一把扔了,迎了上去。刚想唤一声:“大少。”
只听赫连靖风已冷冷地吩咐道:“备车,回军中。”那专车本才刚熄火,这时他这么一吩咐,彭定力忙拉开了后门,请他坐了进去。他见赫连靖风一副森然的样子,自然知道大少现在在气头上,再加上这连日来脾气也不好,可没有那个胆子敢撞在枪头上,也赶忙钻进了前头的副坐,嘱咐司机开车。
净薇在后面唤着他的名字,一直追着他到了楼梯口。却已然不见他的踪迹了,只听传来“备车,回军中”的声音。她只觉着无比慌乱,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想要把他给截住,要解释给他听。
喜鹊却是吓坏了,从小到大,哪里见过小姐这种惊慌失措的样子。见她手忙脚乱地要冲下楼去,忙一把扯住了她:“小姐,你不当心自己,也要当心肚子里的小少爷啊!”净薇本是一片混乱,被她这么一说,望着长长的、陡峭的阶梯,醍醐灌顶般清醒了过来。
因已是夜晚,又在融冬,园子里早已静下来了。此时车子发动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是的,就算她现在追出去,也是追不上车子的。她猛地像是泄了气似的,只觉全身软绵绵的。他终究是误会她了。朝夕相处,日夜相对,恩爱缠绵,却抵不过这几张小小的照片。
喜鹊扶着她,安慰着道:“小姐,先回房吧。大少估计是误会了,他现在正在气头上,等他气消了,你与他好好解释一下就好了。”她虽然具体不知道何事,但方才瞥了一眼,看见照片上的萧扬,估摸着大少是误会了。或许喜鹊说得也对,他现在正气头上,就算她细细解释给他听,他若是不肯听,也是无用的。
喜鹊在江南府邸看惯了姨太太们撒娇讨宠的手段,一边扶净薇回房内,一边说道:“小姐啊,等大少气下去些了,你就跟他撒撒娇,说说话,包管他马上就忘了这件事,不要老是对大少不冷不热的……不是我这个做丫头的说你,大少对你已经够好的了,你还图什么啊?”
平日里,净薇不大理会喜鹊的唠叨话,听过就好了。此时仿佛被敲醒了似的,是的,他对她这么好了,她还要什么呢?她轻轻抚着腹部,稍微平复了情绪。
喜鹊不知小姐究竟是怎么了,胃口竟然又好了起来,一早便嘱咐了要喝香米粥。喜鹊见她兴致这么好,忙安排了听差的去厨房让人准备。一会儿工夫,听差就已经端了上来。
净薇倒是将整碗粥吃了十之七八。这已是不易,平日里就算大少左哄右骗的,她至多也只能吃一点。一连两日,皆是如此,将厨房准备的正餐、点心、补品什么的多多少少吃了。
连丫头香兰在厨房回来后都跟喜鹊打趣道:“喜鹊姐,厨房里的师傅这两日可总算是放下心了。前些日子啊,每日提心吊胆的,生怕惹恼了大少,被活活赶出去。”说完啊,还从背后端出了一盘西点,说是厨房师傅犒劳喜鹊的。喜鹊将这事情说于净薇听,倒把她给说笑了。
第三日,净薇起身已然是迟了,见太阳大好,便下了楼到花房里。那花房三面是玻璃,被阳光一照,浑身懒洋洋的,只觉得无比地舒适。
听差很快便送上了西式的蛋糕、牛乳以及一大盘的手工饼干。她喝了一口,懒懒散散地无事,只觉着无聊,便吩咐垂手站立在一旁的听差,取几份报纸来。那听差应了一声,便下了去。
她前几日无暇他顾,已有好些天没看报纸了,若平时赫连靖风在的话,读到报上什么有趣的事情,便会念与她听,好笑之处,两人总忍不住笑成一团,也算是每天最好的消遣了。
听差很快便回来了,递上了好几张报纸。她随手拿起一张,粗粗看了一会儿,也无特别关注之处,便又随手拿了另一张,只见上面一个偌大的黑字标题:北地今日正式向西部宣战!底下的小字写了赫连靖风督军已于前日发兵,正式向西部的曾泰宪宣战……密密麻麻的一堆,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净薇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一下子无法反应过来。他出兵西部,却从未对她说过一字半句。她对军中的事情无半点兴趣,所以向来是不过问任何事情。但这么大的事,他却连说也未跟她说就这么去了战场,枪林弹雨的,她只觉着无比的难过与担心。连杯中的牛乳晃了出来,流到了细嫩的手背上,浑然不觉。
就这么恍惚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喜鹊脸色苍白地跑了进来,刚想跟她说大少的消息,却见她一脸的茫然无助,心里才了然小姐已经知道了。那牛乳倒了大半在地毯上,湿漉漉的一片,盘里的蛋糕和饼干连动也没有动过。风从窗缝里、门缝里透进来,依稀带着冰凉的冷意。
日子还是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流淌在文字间,消失在睡梦中……他离去竟已经有两个月了,唯一能证明他已经离去两个月的便是她的肚子,自他离去后,便开始大了起来,且一天比一天浑圆了。
这些日子,只偶尔接到过张立等侍从打过来的电话,只是报平安而已。她自然知道他平安,也是意气风发的,一连两个月,西部大军已经节节败退了。他本来就计划周全,趁南方在争权时,攻打西部,因曾泰宪的女婿段旭德和老大段旭仁相持不下,对西部增援一事,根本达不成一致意见。对于段旭仁来说,是绝对不会出兵帮曾泰宪的,所谓养虎为患,若是帮他挡了北地的进攻,他日曾泰宪与段旭德一联手,哪里还会有他的立足之处。若是段旭德执意要出兵,那么对于南方的大权,他这辈子也只有望洋兴叹的份了。
他是那么参透人心,深谙权谋,趁这么好的时机,已连拿了西部四个省了,曾泰宪已被赶到了偏远之地,只要南方大权还未定下,那么拿下西部便指日可待了。
净薇看着报纸,模模糊糊地想起成亲以前,她对他的了解只来自报纸和人们的口头评说,依稀还记得当时南方说起他总是:年少英雄。是的,他是年少了得的,自十九岁从军磨炼以来,便是他领着北地八省的军队,开疆拓土,立下了赫赫战功。这次又快平了西部,怕是以他的雄心壮志,不会仅仅局限于此吧。想着想着,她总有些恐慌。虽然是隐隐约约的,但总挥之不去。她有些害怕,总不愿意往深处想。
靖琪倒是放了学,一早便过来了,她是个体贴的好妹子。知道大哥走后,净薇会无聊,有空便过来陪着。说说体己话,聊聊府内的事情,有时又会谈谈净薇腹中的孩子。虽然靖琪云英未嫁,却是极喜欢小孩的,老是嚷嚷着要当姑姑了。平日里,看到小孩子用的可爱的玩意儿,也会三不五时地买来,说是放着,等生下来就可以用了。
净薇也是颇为关心她与楚天磊的事情的,但每次开了个口,靖琪便红臊着脸,一副小女儿的娇态。但从句里行间,靖琪的眉角眼梢,估计那位楚天磊对她也是有些意思的。净薇那日见了楚天磊,一表人才又风度翩翩,与靖琪真是一对可人儿。她是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赫连靖风成的亲,虽然婚后两人琴瑟合鸣,但一遇到事情,到底是不如两情相悦般信任彼此,就好比这次的照片事件。她暗暗希望靖琪可以心想事成,如意美满。
四姨太、六姨太、八姨太等人也来得颇勤。七姨太老是病着,不方便过来,但也经常打发了丫头过来问好。四姨太和六姨太是过来人,一过来,多多少少讲些经验给净薇听,又或者是说些笑话解解闷。日子还是比她想象中要好打发些。
八姨太过来则更是好,两人也不客套。八姨太是个极聪明的人,见大少走后,净薇茶饭不思的,说起大少又一副少有的娇媚之态,全然不复平日的从容样子,哪里会有不知的道理。
她自那次事情后,就把净薇当自个儿妹子般,如今见了她的样子,心中是说不出的开心,又有一些莫名奇妙的担忧。开心的是,她与大少两情相悦。但她入督军府邸也有好些个年头了,见惯了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的性子,哪个不是风流倜傥,处处留情的。大少现在对净薇是宝贝到了心肝,但难保有一日会……
净薇是个水晶心玻璃肝的人,她若是付出了便是付出了,陷入进去了便是陷进去了,哪怕飞蛾扑火、粉身碎骨,也回不了头的。人一旦付出了,便会要求同样的回报。若是得不到或是一旦受了伤,怕是会永远无可挽回。
这日,八姨太也正好过来了,听差的送来了茶点。两人便一边吃一边聊了起来。已近春节,府里需要打点的地方很多。郑管事虽然帮她挡了许多事,但还是免不了有一些要来请示她。所以净薇也微微聊起了一些,询问了八姨太关于老督军在时的安排。那屋内通了暖气管子,极为暖和的。但净薇总觉得莫名奇妙地不对劲儿,浑身发冷,坐立不安,眼皮老是跳个不停,仿佛有事情发生似的。
才说着,彭定力便出现在花房门口了。听差的拉开了玻璃门,彭定力进来了,远远地站着,喊了一声:“少夫人。”赫连靖风出兵后,大部分的侍从随他去了前线,彭定力倒是被留了下来。
净薇抬起头,道:“什么事情?”彭定力看了一下四周的听差,仿佛极为犹豫,好一会儿才道:“您先别急。大少,大少他……”净薇哪里能不急,已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大少他如何了?”
彭定力忙道:“少夫人你先别急。刚刚孔秘书长挂了电话来,说是大少受了伤……”净薇一手摸着腹部,一手撑着腰肢,急道:“重不重?伤得到底重不重啊?”彭定力亦是一脸的不知所措,道:“孔秘书长电话里没说,应该是不要紧的。”
净薇心里只觉扑通乱跳,他受伤了,他受伤了,脑中仿佛快要晕眩了般,只有这么一个意识了。好半天,才冷静了下来,吩咐彭定力道:“快给我挂电话去前线。”
电话自然是接通的,却是张立接的,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净薇越发觉得事情严重了,她已什么也顾不了了,只知道赫连靖风受了伤,生死未卜。她呆呆地拿着挂断的听筒,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办,连喜鹊接过她手中的电话,挂上了,也茫然不觉。
喜鹊倒是怕了,忙吩咐香兰去拧了条热毛巾。香兰手脚利索地很快便拿了过来。喜鹊接过,轻轻地帮净薇擦了脸。净薇被热毛巾一烫,这才回过了神,站了起来,盯着彭定力道:“给我备车,我要去看大少。”
彭定力却是呆了一呆:“去前线?”他到底是老兵,很快便理出了头绪:“不行,少夫人。您现在这个样子,不方便去的。”
净薇坚定地看着他:“给我备车。”她虽然极少如此吩咐别人,但此时不容抗拒的气势竟让彭定力觉得多了几分威严。他慌道:“实在不行,少夫人,你若是这么去了,大少会把我给毙了的。”
净薇看了看他,微微扯出了一个笑容,但笑意没有到达眼底,静静地道:“你若是不去安排,我让人现在就绑了你。”
彭定力到底还是去备车了。喜鹊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还在劝她:“小姐,你不能去的。这一路颠簸,你身子受不住的。你就算不考虑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小少爷考虑考虑啊!”净薇没有搭话,只是瞧了瞧外面。八姨太没有劝阻她,只嘱咐道:“路上小心。无论发生何事,要当心腹中的孩子。”
因是临近年关,虽然前线战事不休,但老百姓这些年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战火不停的日子,所以赶集的还是出来赶集,采购年货的还是出来采购年货,一路上颇为热闹。若不是知道正在发生的战争,还真有一种天下太平的错觉。
从安阳到赫连靖风驻扎的小镇平川,车子行驶得再快也要三五天的时间。加上净薇的身体状况,司机根本不敢驶快,只是保持平稳的速度。彭定力安排了三辆车,一前一后这么拥着。
自有了身孕后,净薇也未如此乘过车子,本来她的孕吐已经大好了,但一路这么颠簸下来,又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彭定力当真是战战兢兢,生怕有什么万一,根本不敢太赶时间。直到了第八日,方才到了驻扎的平川小镇。虽然是北地军队的驻扎之地,但大部分军队已进入西部四省了,所以这里也只是剩些后续部队。赫连靖风和随从便住在平川一个富家的别院里。
孔家钟和张立等人自然是早已知道少夫人赶来一事,早早地等在了门口。见净薇的车子停了下来,忙上前替她开了门。净薇本就心急如火,路上又耽搁了这么久,所以一下了车便问道:“大少究竟如何了?”孔家钟和张立对视了一眼,也不知从何说起,如何讲清楚,只回道:“大少在房内歇着,少夫人看了自然明白。”说着便将净薇迎了进去。
一直到了赫连靖风休息的房间,帮净薇推开了门,这才没有跟进去。净薇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近,就怕将他吵醒。只见床上躺着一个人,盖着一条被子,一动不动。
那屋内是暖和的,但她却手脚冰冷,冷得都快麻掉了。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又仿佛才过了一刹那的光景,她终于看见了他的脸,苍白憔悴,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那连日来的担惊受怕,终于有了定格。眼眶里蓄积已久的泪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起,终于发挥了它的破坏力,不停地掉落下来,不仅将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了,就连她的心也全部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