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有人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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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睡在棺材里的人

古代高手,为了让自己铸的剑更快,并且有人的灵气,铁在炉里的时候,洒一道人血。

——周阿铁

1

十年前,我刚生下来,我爹就把我送回了老家。

爷爷把我养大。

我爷爷是个打棺材的木匠,北门镇每个死掉的人,都躺进他打的棺材,埋进土里。

我爷爷屋子里放着两口棺材,里面铺上褥子,这两口棺材成了我们两个的床。爷爷躺一口,我躺一口。

现在我爷爷要死了。

他躺在他的棺材里面,脸像屋外天上的月亮,又白又亮。

他对我说:“我今天晚上就要死了,明天你找你爹去吧。”

我说:“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爷爷说:“你爹的名字叫周阿铁,他给你起名叫周小铁。你去边城,找到大元帅万喜年的帅府,就说你要找你爹周阿铁。”

爷爷使劲儿从他的棺材里面坐起来,在脚底下的棺材角里摸了半天。把三锭银子和一块白布递到我的鼻子底下,他说:“这三锭银子,是你爷爷这辈子的积蓄。明天早上,我死了,你不要掉眼泪。你拿一锭银子,用这块白布包着脑袋,去镇上每一家门口磕三个头。你和他们说,你爷爷死了,请他们来给我把棺材盖上,钉好,抬到山里埋了。谁来帮忙,就把这锭银子给谁。”

我接过银子,放到我的棺材角里。

爷爷躺了下去,他又说:“剩下两锭银子,你拿出一锭去镇上的典当铺换成碎银子和铜钱,够你去边城找你爹了。最后一锭,你藏在身上。非用不可的时候,再用。”

我爷爷躺在棺材里,他的脸没有刚才亮了。他看着我说:“小铁,见了你爹,告诉他,他爹死了。等他回来,给我烧张纸,和我说一声。你睡去吧。”

我答应着,脱了鞋,钻进了我的棺材里面。

月亮从窗户照进来,我的棺材里面亮堂堂的。我裹紧被子,还是有点冷。我大声说:“爷爷,我听不见你的呼噜,我睡不着。”

爷爷咳嗽几声,打起了呼噜。一小会儿,我就睡着了。

2

第二天早上,听见鸡和狗叫,我坐起来,爬出了棺材。

我趴到爷爷的棺材边上。我叫他,他不说话。他的眼睛睁着,脸和他的胡子一样白。我伸手摇他,他也不动。他的身子变得很硬。我想起来,他说他要死了。

我想掉眼泪,想起爷爷的话,就没掉。

我从我的棺材里面拿出一锭银子,用那块白布包住我的脑袋,走出门去。

镇上的人看见我头上的白布,都问:“周小铁,你怎么了?”

我不说话。走到一家的门口,我就跪下来,磕三个头。有人出来,我说:“我爷爷死了。请你们去把他的棺材盖上,钉好,抬到山里埋了。这锭银子给你们。”

每一家的男人都到了我家。他们从屋角把棺材盖抬过来,盖在我爷爷的棺材上。他们拿来大铁锤,用比我的手还长的铁钉子把我爷爷钉在了里面。

他们边钉边说:“周木匠给别人打了一辈子棺材,自己的棺材都没后人盖。”

他们把我爷爷抬起来,走向镇子外面,一直抬到山坡上。

好几个人挥着铁锹,在山坡上挖出一个大洞。他们把棺材放进去,用土埋了,埋成一个大土包。他们说:“周小铁,你爷爷埋好了,你跪这儿,给他磕三个头吧。”

我跪下来磕头。

他们说:“周小铁,你不要哭了。你爷爷是个好人,他活了六十多岁,不错。他死了,你怎么办?”

我把脸上的眼泪擦了,说:“我要去边城找我爹。”

我把我的银子给他们,他们说:“不用了,怪可怜的。你留着吧。”

我说:“我爷爷让给的。”他们收下了。

回到家里,看见地上原来放我爷爷棺材的地方留下长长的一块白。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躺在棺材里,怎么也睡不着。看着外面的月亮不见,天慢慢地亮,鸡叫起来。我爬出棺材,把银子装在包袱里,走出了门。

3

我来到镇上的典当铺。拿出一锭银子,换成二十颗碎银子和一串铜钱,到镇上王家的烧饼铺买了三个烧饼,站在路边吃了一个,剩下两个装在包袱里。

我一直往镇子外面走,只要见到人,我就问:“去边城怎么走?”他们用手给我指路。

有人问我:“你这个小孩子去边城做什么?”我说:“我爷爷死了,我去边城找我爹。”

我白天走路,晚上找地方睡觉。我发现,每个镇子,每个村子都有一个小庙,我就睡在庙里,把我的包袱放在脑袋下面当枕头。没有庙,我就睡在大树底下。夏天热,蚊子多。我的身上都是红疙瘩。

后来,有人看见我就问:“孩子,你从哪里来啊,你家里的大人呢?怎会让你出来要饭啊。”

我就说:“我是周小铁,从北门镇来。我爷爷死了,我去边城找我爹。我不是要饭的。”

好多大娘对我说:“孩子,你到我们家来吃顿饭,睡一晚上吧。”

我说:“不用了。我买烧饼吃,在庙里面睡。”

有一次,刚下过大雨,我过一条河,河水一下子变得好大,差一点把我冲走。

还有一次,太阳晒得肩膀疼。我走着走着,就摔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太阳已经落山了。

又有一次,太阳刚出来,我走到一座山里面。前面来了两个人,都骑着马,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刀。他们对我说:“小叫花子,我们是劫道的土匪。”

我说:“我不是小叫花子,我是周小铁,打北门镇来,我爷爷死了,我去边城找我爹。”

他们问我:“去边城,你有银子吗?”

我说:“我有,我爷爷给了我三锭银子,埋我爷爷用了一锭,一锭我买烧饼都快要用完了,还剩一锭,我爷爷让我非用不可时再用。”

那两个人看了看我,又互相看了看。前面一个对我说:“你过来,上马,我送你一程。”

我说:“不用了。我自己走。”

那个人从马上跳下来,抱着我把我摁在马上,他也上了马。他冲着马喊了一声,马驮着我们两个跑起来,风在我的耳朵两边呼呼地响,吹得我眼睛睁不开。

那个人骑着马一直跑到太阳落进了山里,马站住了。那个人下了马,把我放在地上。

他说:“我只能送你到这儿,前面是个镇子,再往前走,我怕碰上官府的人。”

他伸出指头指着前面的大路,说:“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以你的脚力,再走半个月,能到边城。”

我打开包袱,拿出六个铜钱,伸出手说:“谢谢你。你骑马带着我跑,我少吃三个烧饼。这三个烧饼的钱给你吧。”

那个人没要我的铜钱,上了马,大声说:“小子,我叫曹云鹏,再路过这里,你就报我的名字。”说完,他拽了拽马嘴上的绳子,马驮着他跑了回去,土扬了一道,越跑越小,看不见了。

4

我吃了一百个烧饼的时候,走到一个大城门下面。

很多人从城门走进走出,我走过去问:“去边城怎么走?”

他们说:“小叫花子,进了这个城门,里面就是边城了。”

我进了城门,走在大街上。我想买烧饼吃,可是找不到烧饼铺。

我看到一个包子铺,蒸笼里面冒着热气,我的口水流了出来。我走过去问:“包子怎么卖?”

伙计看了看我,说:“小叫花子,快滚开。”

我看着他说:“我不是小叫花子。我要买你的包子。”

伙计说:“你买得起吗?别站在这里,影响我的生意。”

我把我的银子拿出来让他看,我说:“你的包子怎么卖?”

伙计看见了我的银子,又看看我,说:“你的这颗银子,能买二十个肉包子。你要几个?”

我说:“我要三个。”

伙计接过银子,给了我三个包子,还有十五个铜钱。

我咬了一大口包子,油从嘴巴里挤出来,我伸出舌头舔了回去。我问伙计:“你知道大元帅万喜年的帅府在哪里?”

伙计说:“你一直往前走,路南边,最大的门楼就是。”

我把剩下的两个包子放进我的包袱,往前走。走了好久,我看到路边有一座门楼,比旁边的门大很多。门两边有两头石头狮子,蹲在石头座上,石头座比我还高。大门是红颜色的,两边各有一只金环。

我走过去,踮起脚,够不着大环。我就用拳头使劲砸门。门开了,开门的声音扎得我耳朵疼。一个男人走出来,看了看我说:“小叫花子,你找死啊。”

我说:“我不是小叫花子,我是周小铁。我来找我爹。”

那人说:“找你爹?快滚,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问他:“这是大元帅万喜年的帅府吗?”

那个人抬腿踢了我一脚,我滚到了台阶下面。我爬起来,摸了摸脑袋,手上都是血。

那个人大声说:“大帅的名字是你叫的吗?”

我走过去说:“原来这就是大元帅万喜年的帅府。”

那个人又踢了我一脚,我又滚到了台阶下面。我爬起来,摸了摸脑袋,手上的血更多了。

这时,一个人走出来,白胡子,像我爷爷。看见他,我便想起爷爷,脑袋疼,眼泪掉了下来。

这个人问踢我的那个人:“郭老四,怎么回事?”

郭老四说:“李三爷,这小叫花子砸门,说要找他爹。”

李三爷走到我的面前,扶起我来,说:“小孩,你不要哭。有什么事情,你和我说。”

我擦了眼泪,说:“我来找我爹。”

李三爷说:“这是大帅府。你怎么来这里找爹?”

我说:“我爷爷说,我爹叫周阿铁,他在边城大元帅万喜年的帅府。”

这时,郭老四站在那里冲我大声吼:“怪不得,原来是那个疯子的种!”

李三爷扭头看了看郭老四,对他说:“你先进去。”郭老四进了门。

李三爷拉着我走到大门的边上,问:“孩子,你是周阿铁的儿子啊?”

我说:“我叫周小铁。”

李三爷摸了摸我的脑袋,说:“跟我来。”

我说:“我不走,我要进去找我爹。”

李三爷说:“你爹十年前就不在这儿了。孩子,你饿不饿?”

我拍了拍我的包袱,说:“我不饿,我刚吃了一个包子,还有两个包子。”

李三爷说:“孩子,我和你说。你爹不在这儿了。你要想找他,你去边城里的酒馆、妓院、赌场里面,你就说,你要找独臂阿铁。”

我说:“我找不到酒馆、妓院、赌场。”

李三爷看了看我,长出了一口气,说:“你从哪里来的?”

我说:“我从北门镇来。”

李三爷说:“北门镇到这里三百里路,你能找来,你这个孩子可以。大街上到处都是酒馆、妓院和赌场。你边走边问,找到一家你就问一家。你能找到的。你就记着,你要找独臂阿铁,他就是你爹。”

我说:“我这就去找。”

李三爷拉着我说:“孩子,你有银子吗?”

我打开包袱,拿出一锭大银子,七颗小银子,还有十五个铜钱。递给李三爷,说:“我就有这些了。”

李三爷推开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我不是要你的银子,你要是没银子,我就给你一些。要是有什么难处,你还回来这里,你就说,找李三爷。”

5

我的脑袋一直流血,擦完了还流。弄得我眼睛睁不开。

我在大街上走,见人就问:“你知道哪里有酒馆、妓院和赌场吗?”

没人理我。

我看见一个大娘和一个姑娘走过来,我站在她们面前问:“你们知道哪里有酒馆、妓院和赌场吗?”

那个姑娘叫了一声,大娘抬起手来要打我,但没有打。她们扭头走了。

太阳下山了,我的脑袋不再流血,血在我的脸上干了。我一皱眉一咧嘴,脑袋和脸都疼。我不敢皱眉也不敢咧嘴。

天黑下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对我说:“孩子,酒馆、妓院和赌场门口都挂着写着字的招牌,你看不见吗?”

我说:“我不认识字。”

他说:“你记住了,门口挂着长白布,上面写着‘太白遗风’的,你不认识,就数一数,有四个字的,那就是酒馆。门口挂着红灯笼的,那就是妓院,挂的灯笼越多,妓院就越大。门口挂着方块白布,上面一个‘赌’字,那就是赌场了。”

我听了他的话,找到了好多家酒馆、妓院和赌场。

我要进去,门口的人不让我进去。我站在门口,大声冲着里面喊:“我找独臂阿铁。”

酒馆、妓院和赌场里人很多,声音很吵。我的声音他们听不见。门口站着的人不让我喊,他们说,我要再喊,就让我脸上的血更多一些。

我只好远远地站在门口,看见有人进出,我就过去问:“你认识独臂阿铁吗?”

不知走过几条街,问过多少人。除了骂我的,没有一个人理我。

那一天,天很黑,黑得像我爷爷的棺材。我在街上转来转去,突然看到一个大门楼。门楼上挂着好多红灯笼,蜡烛在灯笼里面,光在灯笼外面,红彤彤的真好看。我站在灯笼下面,伸出指头点着数灯笼。有个人大声喊:“小叫花子,你做什么?”吓了我一跳,忘记数到了多少。

我说:“你认识独臂阿铁吗?”

那个人说:“你找独臂阿铁做什么?”

我说:“他是我爹。”

那个人说:“他是个只有一条胳膊的疯子!”

我说:“你认识他?”

那个人看了看我,说:“小子,你等着。”说完他就走进门楼里去。一会儿出来,冲我大声喊:“小子,你进来。”

我跟着那个人走进了门楼,里面比外面还亮。好几层楼,每一层都有好多窗户,每一扇窗户都亮堂堂的,里面一定点着好多蜡烛。

我跟着那个人上了楼。木头楼板整整齐齐,踩上去吱吱响,像我爷爷打棺材时候用的木头板。

那个人打开两扇门,对里面说:“花姐,带来了。”说完,他扭头过来对我说:“进去吧。”等我进去,他关门走了。

屋子里好亮,里面的味道,比我吃过最甜的糖还甜,比我闻过最香的花还香。闻到这个味道,我想睡觉。

屋子的角上放着一张床,木头床腿上刻着小人儿。一个女人从床上坐起,走到我身边。

我问她:“你认识独臂阿铁吗?”

她说:“孩子,你是谁?周阿铁是你什么人?”

我说:“我是周小铁,他是我爹。”

她说:“你多大了?从哪里来?”

我说:“我今年十岁,我家在北门镇。我爷爷死了,死在他的棺材里。他让我来边城的大帅府找我爹。我来了,找不到。”

她伸手过来摸摸我的脑袋,她的手很香。她问:“你怎么流这么多血?”

我说:“我摔倒了,脑袋流血了。”

她又问我:“那么远,你怎么过来的,怎么吃?怎么睡?”

我说:“我有三锭银子,埋我爷爷花了一锭,吃饭花了一锭,还有一锭呢。我原来一天吃三个烧饼,后来一天吃三个包子。我走到哪里,就睡到哪里。”

她叹了口气,摸着我的脑袋说:“小铁,我是你爹的朋友,你以后管我叫花姨。你今晚睡在我这里。明天,我带你去找你爹。”

花姨拉着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上铺着红色的垫子,摸上去像河水一样滑。她说:“你坐在这里等一下。”

我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花姨晃着我的脑袋叫我,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花姨领我到了另一个屋子,屋子中间有一个大木桶,木桶里面冒着热气。花姨说:“小铁,你把衣裳脱了,进去洗个澡。”

我脱光衣裳。花姨把我抱进大木桶,里面的水又热又香,水上漂着红色花瓣。我站在水里,全身都要化了。

花姨说:“你把脑袋和身子都洗一洗。”

我站在桶里,说:“我没有在桶里洗过,我不会洗。”

花姨说:“你在哪里洗过?”

我说:“我和我爷爷在河里洗。”

花姨笑了,笑起来真好看。她说:“你在河里怎么洗,在桶里就怎么洗。”说完,她就抱着我的衣裳出去了。

我捏着鼻子钻进水里。脑袋上流血的地方疼,泡了一会儿,便不疼了。

花姨回来,问我:“洗完了吗?”我说:“洗完了。”她把我从桶里抱出去,用一块大花布把我包起来。

花姨把我抱上床,让我躺在床的里面。她摸着我的脑袋说:“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我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听见花姨说:“洗干净了看你,长得真像你娘。”

6

第二天,醒来。我一下子记不起自己是在哪里。

花姨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都午时了,快起来吃饭,吃了饭,花姨带你去找你爹。”

我从床上蹦起来。花姨给我穿衣裳,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破洞也补了。认不出这是我的衣裳。

吃完饭,花姨把包袱给我,说:“我们走吧。”

走到大门外的时候,花姨带我站住。她指着大门对我说:“你记住了,这个地方名叫弥香楼。以后要有什么事,就到这里来找花姨。”

门口有一匹马,马拉着一辆车,车上有一个小房子。花姨把我抱上了车,她也钻进来,放下帘子,说:“走吧。”

马车跑了起来,我听见风在外面呼呼地响。我看看花姨,花姨说:“一会儿就到。”

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马车停了。

花姨拉着我下了车,她和牵马的人说:“你在这里等着。”

花姨拉着我的手,走进一道山谷。山谷中间有一条河,我们沿着河边走。拐了几道弯,我看见半山腰上有一个小石头房子。走到房子门前,花姨敲着门喊:“周阿铁,你出来。”

门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满脸胡子,看不清楚他的样子。我看见他只有一只左手。

花姨对那个人说:“周阿铁,你的儿子来找你了。”

那个人不说话。

花姨对我说:“小铁,他就是你爹。”

那个人不说话,走进屋子,关上了门。

花姨抱着我,冲着屋子大声喊:“周阿铁,如今你爹死了,你的儿子十岁了,从小没爹没娘,他一天吃三个烧饼,走到哪儿就睡到哪儿,走了很远来找你。要不是我遇见他,他就会和别的小叫花子一样饿死冻死在大街上。你要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周阿铁,你要心里还有孩子他娘,你就像个男人一样,把儿子养大。”

她的声音小了一些:“我知道你心里苦,我知道你装疯卖傻是为了什么。十年了,你过着什么日子,我知道。你要是一个人,只给自己活,你活着死了都没关系。可现在,你儿子来了。你不能只给自己活着了。你不认他,等你死了,你怎么去见孩子他娘?等你死了,没有人会再为你掉一滴泪。”

花姨哭了,她的眼泪掉在我的脸上。

门开了,那个人又走了出来。

花姨伸出手,擦了我脸上的泪。她对那个人说:“这个孩子,我就放这儿了。你要怎么做你自己看。”

花姨蹲下来,拉着我的手说:“小铁,你跟着你爹在这里。花姨先走了。你要是不好过,就去弥香楼找花姨。”

说完,花姨起身离开。

那个人走过来,用一只胳膊抱着我,不说话,眼泪流在胡子上。

我双手抱住他,说:“爹,我爷爷死了。你要我吧。我会做饭,会洗衣裳,我还有银子呢。”

我蹲在地上,打开我的包袱,我看见我的一锭银子又变成了三锭。

我说:“爹,我只有一锭银子了,怎么又变成了三锭?”

那个人把我抱住,他哭得很大声,山谷里都是回音。

7

我跟着爹过了一年。一年里,他没说过一句话。

爹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有的时候回来带着好多吃的,有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我给爹做饭,蹲在河边给他洗衣裳。

那年冬天,花姨来过一次,送给我一身棉袄和一双棉鞋。

第二年夏天,花姨又来过一次,她带着剪子,给我剪短了头发。

秋后的一天,爹一直没回来。我在屋子里坐一会儿,再出去站一会儿。我把蜡烛点上,山谷里显得更黑了。终于,我看见一个人影走了过来,我大声喊:“爹,是你吗?”

果然是我爹,他走到我的面前,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

回到屋子,爹从篮子里面拿出一只烧鸡,一铁壶酒,还有一个小木头马。他把小马放在桌上,用手拽马的尾巴,小马的脑袋扬起来,腿子也一弯一曲,像是要跑起来。

我睁大眼睛说:“爹,这是给我的吗?”

他看着我点点头,把小马放在我的手里。

我高兴得快要喊出来。我左看看右看看,拽一拽尾巴,又拽一拽脑袋。我说:“爹,这个小马真好看。”

爹拿出一个黑乎乎的铁杯子,倒了一杯酒,咕咚喝了下去。

他看着我说:“小铁,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看着他说:“爹,你会说话?”

他说:“你属马,爹给你买了一个小马,给你过生日。”

我说:“爹,我不知道我的生日,从来没过过生日。”

爹的眼泪掉了下来。他说:“爹不是不会说话,爹是不能说话。今天是你的生日,爹不能不说话。”

我说:“爹,你不要哭。我的生日,我好高兴。”

我爹喝完了一壶酒,睡了。我抱着我的小马也睡了。

8

我的生日以后,爹又不说话了。

有一天,爹要出门的时候。我对他说:“爹,我想要一条狗。你不在,我就一个人。”

我爹看了看我,扭头走了。

晚上,我熬好了粥,馏好了窝头,在屋子里面等我爹。听见外面有狗叫,我跑出门,看见我爹拉着一条小狗走了过来。

小狗看见我汪汪叫。我说:“爹,这只小狗是给我的吗?”

我爹点点头。

进门一看,是一条小黑狗,眼睛圆溜溜,尾巴一会儿左右摇,一会儿上下摇。它钻在我爹的身后面,不肯和我玩。我拿过一个窝头来,问爹:“我喂它一小块窝头吧?”

爹点点头。

我喂了小黑狗窝头以后,它就过来和我玩了。我摸它的脑袋,它就舔我的手。

我和爹说:“我早就给它想好名字了,就叫它铁蛋吧。”

爹笑着点点头。

从那以后,我走在前面,铁蛋就跟在后面。

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山上一大片白,我和铁蛋在雪里面跑来跑去,一座山上,只有我们两个的脚印。我们俩跑了很远很远,再沿着自己的脚印走回去。

第三天,太阳出来,大大的暖洋洋的。我和铁蛋在山里跑,跑到山的另一头。太阳就要落山,要回去时,山上的雪全化了,一个脚印也找不着。天越来越黑,我看见山和天慢慢煳到了一起,走来走去,也看不到我的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边跑边大声喊:“爹!你在哪里啊?”铁蛋跟着我,大声叫着,边叫边跑。

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我看见远远的一团火光,我听见有人在喊:“小铁!周小铁!”火光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近。是我爹的声音。我也大声喊:“爹!我在这里!我和铁蛋在这里!”

我爹举着一个火把,摇摇晃晃跑到我的面前。他把火把插到地上,在我的脑袋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他说:“你瞎跑什么!”

我说:“我和铁蛋的脚印全化了,我俩找不到家。”

爹说:“以后要往远处跑,先把回去的路记住。”

爹摸了摸我的脑袋,说:“跟我回去吧。”

爹举着火把,我跟着爹,铁蛋跟着我,走在大山上。

那是我爹第二次和我说话。

9

铁蛋越来越壮。

快要过年的时候,花姨来过一次,说我长高了。她给我量了量身子,过了几天,她又来了,来给我送一身新衣裳,给我爹也做了一件。

她走的时候,爹一直把她送到山谷外。

除夕那天晚上,我在屋里等我爹。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我站起来,看着这个人,他和我爹一样高,也只有一只左手,左手上提着一只小篮子。可他的脸我不认识,没有胡子,干干净净,比我爹年轻,比我爹好看。

那个人说:“周小铁,你怎么不叫爹?”

我张大嘴巴说:“你是我爹?你变了,我不认识你了。”

我爹笑眯眯地看着我,把小篮子放在桌子上,坐在桌子旁边的板凳上。我走过去,摸着我爹的脸说:“爹,你没有了胡子原来是这个样子。你以后不要有胡子了。”

我爹摸着我的脑袋说:“好,从今天起,爹不要胡子了。”

“你看爹带了什么东西。”我爹指着小篮子说。

我看见篮子里面有一只烧鸡,一块肉,一大铁壶酒,还有一挂鞭炮,几个二踢脚。

我没有说话。

爹说:“小铁,你怎么不高兴?”

我说:“这些我都不要。”

爹说:“那你跟爹说,你想要什么?”

我说:“我就想要你每天都能和我说话。”

爹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说:“今天过年,过了年,你就十三岁了。今晚,爹有话要对你说。”

爹说:“我们俩都换上新衣裳,出门放炮去。”

我和爹换上了花姨给做的新衣裳,换完以后,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我们俩还没有这样过。我们哈哈笑个不停。

这时候,外面远远地有人放炮,一声接着一声。我俩走出门,只见一道道光飞到天上,炸成一团团的光。

爹说:“咱也放!”他进屋点了一根香,递给我,他用他的左手捏着二踢脚,说:“点!”

我把香凑近二踢脚的火捻子,凑了几次点不着。

爹说:“不要害怕,你一点着,它就飞走了,炸不着你。”

我终于点着了,火捻子嗞嗞冒着火星烧完,二踢脚一动不动,我不敢出气。二踢脚突然在我爹的手里“咚”的一声飞了起来,在黑漆漆的天上炸开。

放完二踢脚,还有一挂鞭炮。我爹说:“小铁,这个你来。”

我说:“爹,我不敢放。”

我爹说:“你拿着,爹给你点着。不管多害怕,不要松手。”

我听爹的,用手捏着鞭炮这头,我爹点着了那头,鞭炮像一条毒蛇噼噼啪啪一节一节炸开要上来咬我的手,我闭上眼睛,不松手。等我睁开眼,鞭炮已经变成地上的一道灰。

放完炮,我和爹进了屋子。我爹倒了两杯酒,对我说:“跟爹喝酒。”

我说:“爹,我不会喝酒。”

我爹说:“爹让你喝,你就喝。”

我端起杯,爹拿铁杯子碰了我的铁杯子,“叮”的一声响。爹一抬头,喝光了。我喝了一大口,像有一条火捻子嗞嗞冒着火星钻到我的肚子里。我说:“我的肚子要炸了。”

爹说:“吃肉。”

我说:“我高兴得什么都不想吃了。”

爹说:“那好,你就好好地听爹说话。”

他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大杯酒,眼睛红了。他说:“小铁,过了这个年,你十三岁。爹今天说的话,你能明白的就明白,不能明白的就先记住。爹不会再和你说第二遍。”

我点点头,说:“我都能记住。”

10

那天夜里,我爹和我说完了一辈子的话。很多年以后,我都能记起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说:“爹是一个铁匠。咱们家祖辈世代单传,都是手艺人。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到你爷爷,都是木匠。我九岁起,跟着你爷爷学木匠,十三岁时,我对你爷爷说,我不想干这个了。你爷爷打我骂我,我也不干。你爷爷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的名字叫周阿铁,我想做个铁匠。你爷爷说,金木水火土,金在木前头,就由了我。我十三岁学徒做铁匠,十六岁出徒,自己开铁匠铺。十八岁时,北门镇上的铁器都是我打的。可我不喜欢打锄头锹头犁头,也不喜欢打铁锅铁壶铁碗,我喜欢打刀。给别人打铁器是为了挣银子,有了时间,我就琢磨着怎么打刀。大王有令,民间不得打刀打剑。我就打菜刀,我打的菜刀越来越快,方圆两百里的人都找到我打菜刀。他们说我打的菜刀只一点不好——不好找砧板。一般的砧板,一刀下去,菜肉破了,砧板也裂了。因为我的刀,做铁力木砧板的人也挣了银子。他们喜欢用我打的菜刀。”

“我打菜刀打得入了迷。不说话,更不说亲,满脑袋一个字:刀。就想着一件事:怎样让我打出来的刀一把比一把快。我听说,古代高手,为了让自己铸的剑更快,并且有人的灵气,铁在炉里的时候,洒一道人血。我也学着古人的方法打我的菜刀。”

这时候,我爹伸出手给我,说:“你把爹的袖子推上来。”

我抓着他的手,把衣袖推上去。胳膊上一道道疤,整整齐齐,从下到上,密密麻麻,数不清有多少道。

我爹说:“我打一把菜刀,洒一道血,要的是新鲜的血。我的菜刀确实一把比一把快。打最后一把菜刀的那天夜里,我疯了。我在左胳膊上拉开一道大口子,我想把全身的血都流在那块烧红的菜刀上,我一边流着血,一边想,这把刀打成了,不会再有比它更利更快的刀了。”

“那晚,你爷爷去了我的铁铺,看见我站在炉前,血从胳膊流进炉里。血流着,我一头倒在了地上。他背着我连夜跑到三十里外的南门镇,找到最好的郎中,救了我一命。”

“那次,我在床上躺了二十天。刚好一些,我跳下床去找我的那把菜刀,到处找也找不到。你爷爷说,阿铁,你醒一醒,手艺就是为了吃饭,你不要拿命去拼。我说,爹,我半条命换的刀,你让我看一眼,不然我没力气活。你爷爷看着我叹了口气,把刀给了我。”

“那把菜刀乌黑,我一见它,就要了命。我求着你爷爷,偷了半块给富人家做棺材的上等金丝楠木做了刀把。我还找到北门镇慕容皮匠,用头层小黄牛皮做了刀鞘,皮匠边做边说,从来没给菜刀配过刀鞘。我夜夜枕着这把菜刀睡觉,半夜醒来,还要抽出来,借着月亮的光左看右看。”

爹伸手从怀里抽出一把菜刀放在了桌上,说:“就是这把菜刀,让你爹到了今天。”

“那年,鱼南国打了过来,大王起兵反击。北门镇隶属大罗国孤远郡,孤远郡太守万喜年兵强马壮,奉命去边城抗敌。临走前,他嫌将士们的刀剑不够锋利,打发人四处打听有没有好铁匠。有人找到我,说,周阿铁,听说你的菜刀锋利无比,去让万太守看看。我不去,他们说,你不去,要你的命。我就提着刀去了。”

“到了太守府,直接上了大堂。万喜年坐在上面,两排侍卫分列左右,我不敢抬头。万喜年说,周阿铁,你的刀带了吗?我拿出菜刀。万喜年把他的腰刀连刀带鞘扔到我脚下,说,比一比。我说,小民的刀切菜做饭,老爷的刀杀敌立功,不能比。他说,都是刀,能比。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那小民比了,伤了老爷的刀,莫怪。万喜年说,伤了我的刀算我的,伤了你的刀,也算我的。”

“我当时真是年轻气盛。从怀里抽出了我的菜刀,再把万喜年的腰刀抽了出来。万喜年的刀寒光闪闪,我知道这也是把难得一见的好刀。我又说一遍,万一伤了老爷的刀,莫怪。万喜年说,但比无妨。我左手拿着他的刀,右手拿着我的菜刀,左右手一错,咣当一声,他的腰刀就断成两截。”

“我从此就跟着万喜年从军,到了边城。万喜年盖了一个铸刀营,专人把守,任何人不得擅入。他派了十六条精壮汉子,跟着我连日连夜打刀打剑。这些刀剑,到了他的将士们手里,杀敌无数。万喜年的功劳越来越大。可有一天,他找到我说,你给我打的刀不错,可都没有你那把菜刀快。我没有办法,就让他看了我的左胳膊。”

“万喜年知道了我打刀的秘密。他说,你自己那点血算得了什么。当晚,他把五十个俘虏押到铸刀营,对我说,你用他们的血给我打刀。”

“那些俘虏,不论男女老少,一律砍掉脑袋,血从脖子里喷到火炉中。开始,一个人的血打十把刀,刀越来越快,俘虏也越来越多。后来,一个人的血只用来打一把刀。从铸刀营扔出去的脑袋堆成了小山,打出来的刀,砍人就像砍豆腐。万喜年威震边城,鱼南国看见他的旗号,无人应战。不是怕他,是怕兵士们手里的刀。”

“过了不久,我受不了了。我虽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可我觉得那些人都是我杀的。我打一把刀,就先杀一个人。这把刀到了士兵手中,又不知道要杀几个人。敌人也是人,流到炉子里的血一样是红的,一样冒着热气。我不想再打了,可我不敢和万喜年说,每个夜里睡不着觉,那些喂血打刀的人头在我眼前转,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我。”

“好在三年以后,仗打完了,鱼南国投降,臣服大罗。万喜年功劳最大,被大王封为边城大元帅。万喜年摆了大宴,论功封赏,封官赏银子。大宴上,万喜年对众将士说:‘要讲功劳,周阿铁最大。’当场赏我二十两银子,封我做四品带刀侍卫。我说,我是乡下来的一个小铁匠,会打几把刀而已,当不了这带刀侍卫。万喜年当时脸就沉了,旁边的人对我说,大帅这么大恩情,你怎么敢辞?我也没有再说什么。”

“宴后,万喜年传我到了后室。他喝得满脸通红,躺在椅子上说,阿铁,我能坐到这里,有你的大功。我说,雕虫小技,不敢居功。他说,你能把刀打到这个份儿上,什么事情都能做好。我说,我一个手艺人,别的我也干不了。仗打完了,我只想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安安分分做我的铁匠。万喜年看了我很久,说,你想这样,我也不强求。你再为我做一件事情,我让你衣锦还乡。我说,大帅只管吩咐。”

“万喜年端来两个锦盒,打开给我看。第一个锦盒里放着一个铁块,黑黝黝的,又好像闪着五色光芒。万喜年说,这块铁是外邦进贡的,生在天地初分之时,长在天地至北极地,日月精华融进这块铁里,世间仅见一块。第二个锦盒里放着一卷皮,万喜年说,这块皮是天地至南的深海火鱼皮,这把刀成了,以此皮做鞘。万喜年说,你用这块铁,给我打一把从古到今,天底下从来没有过的刀。刀出来,你就走。”

“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的一块铁。可三年来,我打刀无数,打刀的法子都使尽了。万喜年说,打仗的时候,粗铜烂铁,时间紧迫。现在太平盛世,好吃好喝,银子时间都不缺。我给你建一个最大最好的刀炉,给你最好的帮手,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你要人血,天牢里的死囚多如牛毛,你要几个,我就给你几个。来日方长,我等着你。我不信你打不出来。”

“他这么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从那天以后,我的脑袋里每天就是这一把刀。我不愿让我的刀没打好就先杀人,可不用人血,我又没有别的秘法。万喜年倒不急,再不问我刀的事情。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这把刀连个影子都没有。刀打不出来,家也回不去,我每天晚上出去,借酒浇愁。”

我爹说到这里,屋子里的蜡烛一闪一闪快要灭了,我拿来一根蜡烛接着点上,屋子里又亮堂起来。

我爹说:“小铁,你长到这么大,不知道你娘是谁,现在我就跟你讲讲你娘。”

11

我爹伸手擦了擦我脸上的泪。端起铁杯,连喝了两杯酒。

他说:“你娘是弥香楼的头牌妓女,名叫楚影。你花姨的名字叫花晨。十三年前,楚影花晨名满边城。”

“那晚,我去弥香楼,第一次见到了你娘。你娘是头牌,去花银子找你娘的,不是大官,就是财主。虽说有个四品带刀侍卫的虚职,又算得了什么?可你娘第一眼看见你爹,就喜欢上了你爹。别的人她都不见,每天晚上跟我在一起。别的人也就不找她了。虽然我官小,银子少,但他们都听说过我腰里的刀。”

“你娘是一个好女人。她从小长得好,可生在了穷人家。她爹没有办法,十岁时把她卖到了弥香楼。她不光长得好,进楼几年,琴棋书画都学得好。我问她,怎么会喜欢上你爹这个乡下来的铁匠。你娘说,官再大,银子再多,没有心又有什么用。人都说,青楼里面的人,看人都是银子。你娘看人不看银子。你娘真是个傻姑娘。”

“我对你娘也好,打心里对她好。我的脑袋里不想那把刀了,满脑袋你娘。就想着攒银子把你娘从弥香楼里赎出来。”

“有天夜里,我去弥香楼找你娘,楼里的妈妈说,楚影今晚有客。我问是谁。她小声对我说,客人是大元帅万喜年。我的脑袋当时就炸了。我想冲上楼去,最后也没上去。”

“连着几天,我没有再去弥香楼。等我再去,楼里不让我见你娘。他们说,万喜年要赎出你娘,给他做妾。银子已经送过来,三天后来接人。我急了,要冲上楼去,他们拦我,我拔出刀来,一刀把楼下一张楠木桌子劈成两半。我说,谁要拦我,就和这张桌子一样。我冲到你娘房里,你娘看见我泪如雨下。我说,你要去给姓万的做妾?你娘只是哭着摇头。我扭头出去,到了帅府。”

“我见到万喜年,没说话,先磕了个头。万喜年问我,你这是为何。我说,大帅,我从不敢说我有什么功劳,也从没跟大帅求过一事。今天,只求大帅念我在沙场上打过无数把刀,给我一个人。万喜年说,你那时打刀,打一把刀,我就给你杀一个人。现在,我让你给我打一把刀,你跟我要一个人,可以。我说,我要的是弥香楼的楚影。万喜年想了想,说,这个人可以给你,不但给你,我还给你银子,把她赎出来跟你。我跪在地上,千恩万谢。”

“万喜年说,别着急谢。你来要人,我给你。可凡事要有个规矩,从今天开始,我给你一年。一年之后,你给我一把刀。一年之后,我看不见刀,你和楚影两个人的脑袋都得给我。我答应了。”

“第二天,我把你娘接出了弥香楼。我用万喜年给的银子,娶了你娘。等你娘怀上了你,肚子越来越大,我觉得越来越像一个家。那年秋天,生下了你。我和你娘给你取名字叫周小铁。看着你,我和你娘高兴得什么事情都忘了。”

“日子越高兴,过得就越快。快过年了,万喜年让人给我送来了一个锦盒,我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本皇历。我知道他的意思。那把刀又开始没日没夜缠着我,我白天夜里都坐在炉子前,盯着那块铁,琢磨怎么样把它变成天下最快的一把刀。我想起了老办法,我想用人血来喂刀,可是用了人血,就一定能够天下无双吗?我心里也没底。如果杀了人也没有用,我的罪孽就更深了。我的脾气越来越坏,开始气我自己,后来开始生你娘的气。万喜年的刀像一个诅咒,而我觉得是你娘给我带来了这个诅咒。我觉得如果没有你娘,我就能打出这把刀,你娘浪费了我太多的时间。我彻底疯了,动不动就大发脾气。”

我爹的眼泪流了满脸。他端起杯子喝酒,眼泪流在杯子里,连酒带泪一起灌进嘴里。

他接着说:“那时,你娘又怀上了孩子。她得照看你,还得照看自己,而我什么都不管不顾。整日坐在炉前,别的事只能让我发火。但我对你娘生再大的气,说再狠的话,她也不生气。她只是一直问,我到底是怎么了。”

“直到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炉前,喝了很多酒,那块铁在炉里炼着,通红通红。你娘过来说,阿铁,刀能打出来就打,打不出来就不打,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我看着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在这里聒噪,你给我滚。你娘看着我,愣愣地不说话,炉子里的火光映着她的眼泪一闪一闪。她说,我嫁给你,给你生儿子,是我做错什么了?你脑袋里除了那把刀,还有我们吗?”

“我说,这是我打的最后一把刀了。打完这把刀,咱们一家就回乡下,好好过日子。”

“你娘笑了笑说,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你不会的。打完这把刀,你会想着再去打一把更快的。”

“我站起来,盯着你娘说,是的,我的脑袋里只有这把刀,因为没有这把刀,你我的脑袋就没了。你一个女人,除了过日子,生孩子,还知道什么?在战场上,我周阿铁每打一把刀,就要砍掉一个人的脑袋。现在,这把刀就要来砍我的脑袋了。我就知道,我总会有报应。”

“我对你娘说,认识你,娶了你,就是我的报应。”

“你娘看着我,冷冷地一笑。她说,死我不怕,但你让我觉得可怕。”

我爹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对我说:“小铁,你跟我来。”

他举着火把,领我出门上了山。那天晚上的风好冷,像刀子刮在脸上。铁蛋跟在后面汪汪叫,夜更静了。我跟着我爹来到山后,站在了一个土堆前面。我爹让我举着火把,弯下身子,用手挖那个土堆。

我爹的手挖出了血,土堆挖开,地里有一口棺材。

我爹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过了好久,他对我说:“那天夜里,我回房就昏昏沉沉睡了。迷迷糊糊,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我看见你娘抱着我,摸着我的脸说,阿铁,没想到好日子这么快就过完了。等我第二天醒来,只见你在床上哭,到处找不到你娘。我觉得不好,跑到铁炉房,看见炉子前整整齐齐放着你娘的一双鞋。炉子里面,火熊熊地烧,那块铁烧得通体透明,好像比原先大了一倍。我知道,是你娘怀着孩子,融了进去。”

“我脑袋里什么都没有了。我疯了一样打着那块铁,眼泪止不住流,泪还没流到铁上,就变成了汽。我用那块铁打了两把短刀。我知道,世上没有比这两把刀更锋利的东西了。”

“我骑着快马,带着你回到了北门镇,把你给了你爷爷。回到边城,我取了其中一把,直奔大帅府。我对万喜年说,刀打成了。他看了看刀,问我,我给你的那块铁闪着五彩光芒,这把刀却一点光泽都没有,你敢说这把刀天下无双?我说,这把刀,有我妻儿的血肉,不会再有刀比它更快。万喜年说,那我试一试。他问我,你用哪只手打刀?我举起右手。万喜年举起刀轻轻一挥,我的右臂啪嗒掉在了地上。万喜年点点头说,现在,不会再有更快的刀了。”

“万喜年对我说,你一个手艺人,敢和我要走我喜欢的女人,按说,我应该要了你的脑袋。不过,你和我抢女人,是不忠,你让你的女人死在你的刀里,是不义。你不忠不义,苟活在这个世上,比死了更难受。所以,我现在只要你一条胳膊。滚出这个门,你不能再打一把刀,不能再说一句话。你就像条狗一样活着吧。”

“从那以后,你爹就像一条不会叫的疯狗一样活到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疯了。没人把我当人看。我没有脸见你爷爷,没有脸见你,也没有脸去死,我不知道怎么去见地下的你娘。我把这把刀埋在这儿,如同你娘埋在这里。我像条狗一样守在这里,像条狗一样在酒馆、妓院和赌场里窜来窜去。直到你来找我。”

爹手拿菜刀,撬开了地上那具棺材。我举着火把,看见棺材里空空荡荡,只在棺材中间,放着半尺长一把短刀,爹把手里的菜刀给了我,伸手取出棺材里那把刀,拔刀出鞘,刀在火把下面乌黑无光,却又好像闪着五彩光芒。爹举刀,轻轻一挥,我手里的菜刀就变成了两截。

爹伸腿踩进了棺材里面,躺下去。天已经亮了,爹对着天空大声说:“小铁,我的话说完了。现在,我把这把刀给你,你爹要去找你娘了。我死了,你不要流泪,爹不值得你流一滴泪。爹只想让你办两件事,一是把你爹送回北门镇,埋在你爷爷身边。二是等你长大,拿着这把刀,杀了万喜年,给你娘报仇。”

说完,我爹举起刀来,插进胸膛。

爹把刀轻轻地从他的胸膛拔出来,放在我的手上,刀上没有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