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有人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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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指琴为姓

后来我才明白,琴中秋既然已经是我的父亲,就不能再是我的男人了。

——琴初九

1

我死以后,经常回到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在那茫茫大海中的凤凰岛上。

2

据《凤凰岛志》记载,三百年前的中原夏天,凤凰岛的祖先们再也不愿忍受那永无休止的战乱,三百个人经过不够慎重甚至有点草率的筹划,抹去脸上离乡背井的眼泪,结伴去往南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爬上一艘大船,漂流到无际的大海。

船长作为领头人,承诺带大家去一个无比美丽的地方。但是漂流不久,这艘船就失去了方向。不仅是因为风大浪大,关键是那位懂得航海的船长得霍乱死了,病得太急,死得太快,居然没有来得及和活着的人有所交代。剩下的人除了要在副船长漫无目的的领航中暗暗祈祷早日抵陆,更需要面对不断蔓延的霍乱。

船上的人不断死去,尸体只能在腐烂之前扔进大海。好多人开始怀念中原,从前躲避战乱的时光在回忆中竟然美好起来,有人眼含热泪说,失去后,我才懂得珍惜。还有人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宁在中原刀下死,不愿海里喂鱼吃。

不知漂流了多少天后的一个上午,凤凰岛的祖先们躺在甲板上奄奄一息,吃喝都没了,绝望以及对绝望的恐惧让全船的人面临崩溃。

突然,体格最好的副船长站在船头大声喊:“你们看,凤凰!”

开始,船上的人一动不动,眼不睁,头不抬。有人肯定地说:“是的,快死的时候,都会出现幻觉。”

可副船长一声高过一声,眼看着要把最后一点力气喊完。躺着的人有的懒洋洋地睁开眼睛,随即坐起,跟着副船长一起喊:“凤凰!凤凰!”

一传二,二传三,众人都有了力气,大家睁大双眼,看见两只色彩斑斓的大鸟在大船前方的深蓝色的天空上,左右顾盼,比翼齐飞。金灿灿的尾巴在刺目的太阳底下闪动着灼人光芒。突然一声鸣叫,如箫似笙,如钟似鼓,大海一片宁静。

船上顿时寂静,有人揉揉眼再看,看看再揉揉眼,有人绝望地说,难道大家集体出现了幻觉?有人结结巴巴地问旁边的人,你,你,你见过凤凰吗?有人回答,听说过,没见过。

于是,大家找到船上最有文化的孙先生,问,你看,天上那只鸟是不是凤凰?孙先生正躺在甲板上喘气,他擦干眼角积攒了两个月懒得擦拭的眼屎,眯起眼看了看天,顿时二目放光,挣扎跪起,脑袋砰砰磕在甲板上,大喊:“神迹啊!雌为凤,雄为凰,凤凰齐飞,这是神迹!跟着它们,没错的!”

副船长一听此言,精神大长,果断地驾驶着这艘亡命之船在幽蓝大海上紧紧追随天上的凤凰。

大船乘风破浪,天色渐暗的时候,一座岛屿出现在众人眼前。凤凰在幽暗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船刚靠岸,副船长直直倒下,再也没有起来。船上至少有九个人因为长时间盯着凤凰,从此失明,在后来的岛史中,这九位盲人被称为最有眼光的开岛元勋。

3

这段辛酸而又美丽的建岛史,经过几代人的演绎后,成为岛上的经典传说。没人怀疑真假,尽管再也没人见到凤凰。

有人说,凤凰带领我们的祖先找到这块岛屿之后,展翅而去,接着去度其他不知道方向的人们。也有人说,凤凰就在岛上的某个角落栖息,甚至经常在我们的头顶飞翔,只是我们没有了祖先的慧眼。还有人说,凤凰可不止一只,它们长得辉煌,飞得夺目,生而耀眼,涅槃灿烂,我们凡人肉眼,只能数千年一见。由此可知祖先的造化,因此祖训要我们时时谨记珍惜。

不管怎么说,凤凰岛由此得名。靠岸后,有人主张先开个会,再来决定何去何从,更多的人主张先把肚子填饱。因为带头逃亡的人早已死光,所以,没有一个人的声音能够盖过大家肚子里的咕咕乱叫,于是,众人四散分头,先找到吃的再说。

有人掏出罗盘,明白船靠在了岛的南端。这里遍地奔跑着从没见过的动物,看到人就扭头钻到密林深处。遍地生长着从没见过的植物,上面挂满色泽妖娆,从没尝过的水果。开始没人敢吃,有人想摘,有人有气无力地劝说:“别摘!你不知道吗?越好看的东西越有毒。”

大家纷纷把果子塞到了自己的嘴巴里,边吃边说:“毒死也比饿死强。”可到最后也没人被毒死。

有东西充饥,力气慢慢回到身上,大家的考察范围越来越大。

在每个夜晚快要来临的时候,四散考察的人回到靠在岸边的大船,借着冉冉篝火和皎洁月光,纷纷宣布自己的发现。

就这样,祖先们对凤凰岛的了解与日俱增,大家发现,凤凰岛南北两端天壤之别。

岛南海碧天蓝,河流纵横,不冷不热,不干不湿,四季如春,昼夜温暖。祖先们一致认定,这里是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他们从此以南岛为乡,伐木为屋,砍藤做床,汲流而饮,撒网而渔,织布为衣,植种为食。

南北之间,岛被一座山峰隔断。

与岛南相反,岛北却是极寒之地,或者可以说,整块岛北就是一块纯净的巨型冰块。黑风卷着白雪夜夜怒号,寸草不生,人迹罕至,乌鸦成群号叫飞过,突然扑啦啦成群落下,见过的人说,就像一群苍蝇突然一起叮到姑娘雪白的肚皮上。

眼看着副船长一天一天烂着,眉眼都要看不清楚了。孙先生再次召开会议,讨论如何处置副船长的尸体。副船长振聋发聩嘶喊凤凰的声音在会上众人的耳边响起。大家纷纷说,没有副船长,就没有凤凰岛。绝不能简单依照中原风俗,挖个坑把副船长一埋了之,我们希望副船长永生。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岛北。

既然没有棺材,大家决定干脆让船长走得更干净一些,衣裳也不要了。大家扒光了副船长身上残破的衣裳,从奔流的溪中汲水把他擦洗干净。然后,挑选了八个最为高大的年轻男子,抬着一丝不挂的副船长走向岛北。

队伍越过中央的界山,到达岛北。很多人是第一次看到岛北的天空,当他们回想起越过南北界线时候的感受时,他们说,仅是迈过一个山腰,感觉如同向死而生。

队伍来到岛北中央,小伙子们把船长轻轻放到冰上,信念顿时和冰一样透明。凤凰岛的先民们站在冰上,第一次觉得死并没有那么可怕。

副船长躺在冰上手脚方正,众人离开几个时辰以后,尸体便冻在冰中。从那以后,岛南有人死去,人们便会穿起棉衣,把尸体抬到岛北,浑身赤裸,放在冰上。凤凰岛上从此只有冰葬。

冰层逐年加厚,尸体在冰中层层叠叠,好像倒长的人肉楼阁,日子久了,岛北成为巨大的冰坟场。凤凰岛世世代代死去的人至今在冰中栩栩如生。走在冰上,低头望去,可以看到每一位祖先深埋的面容,他们的身体近乎透明,蓝色血管穿行在白骨中间,像一棵棵树长在冰中,若隐若现。

那艘倒霉而又幸运的大船成为岛的圣殿。

在孙先生的倡议下,一百五十个人用了三百六十天,把大船安放在凤凰岛南北两端之间大山的峰巅。围船建了一座庙,名叫“朝凤宫”。船在庙间,庙面岛南,风和日丽,庙背岛北,冰天雪地。

接着,有人在岛上的密林中发现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孙先生拄着拐杖被领到树前,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半个时辰,才绕树一周。孙先生点着头说:“凤凰择梧桐而栖。看样子,这棵梧桐有上千年的岁数,实乃神树。”

众人拿来刀斧,砍下梧桐树最小的一棵分枝,依据孙先生的亲见口授,雕成一对凤凰,供奉在朝凤宫大堂正中。世代膜拜,累积成教,全岛信奉,名为“凤凰教”。这些传说和祖先们的言行被记述到一本薄薄的册子里面,人们称之为《凤凰经》。

4

凤凰岛的祖先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忘记。

中原早已成为记载在纸上的遥远传说。对凤凰岛的祖祖辈辈而言,中原是一个虽然久已远离,但仍需要时刻保持警惕,谨防卷土重来的噩梦。《凤凰经》的第三章名为《以中原为镜》,言下之意,就是一切都和中原反着来。

在已经稍显混乱的记忆中,《凤凰经》所描述的中原邪恶复杂。一旦抵达,无人生还。

中原人贪生怕死,好逸恶劳,嘴上说视金钱如粪土,骨子里唯利是图。不敬畏天地,不尊重同类。制定了无数规则,实际上是因为无人遵从。创造了无数宗教,实际上是因为全体空虚。

他们谎话连篇,嘴上一套,肚子里一套,当面奉承,背后捅刀。他们面对玩笑,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应该认真的时候,却开起了玩笑。什么事都往大吹,没有一件小事能做好。在中原,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改朝换代。每个朝廷都驾着家国种族的名义攻城略地,涂炭生灵。

与美丽温柔的凤凰相比,中原更喜欢粗暴狰狞的龙。他们极端喜欢个人崇拜,被崇拜的人极端膨胀。他们的内心充满了仇恨,穷者仇富,富者仇贵,贵者仇穷。他们用无数年的积累建立起了自圆其说的道德体系,只是为了泯灭所有人与生俱来的天性。人们在教诲中终其一生,在死去那一刻后悔终生。

凤凰岛沿用着中原历法、文字和语言,代代相传。祖先们在中原文字中精心挑选,宁可忘掉一千个字,不愿保留一个害人的字眼。到最后,只剩下了最基本的一些字、词、成语,还有三百六十首诗。

除此之外,凤凰岛的一切与中原背道而驰。

5

凤凰岛的故事,都是琴中秋对我讲的。

琴中秋是我唯一的亲人。他说,如果按中原的礼节,我应该叫他父亲。

我生在九月初九,琴中秋给我取名叫初九。

我和琴中秋住在黑河岸边梧桐树下的树屋里。除了种地和捕鱼,琴中秋只做两件事:喝酒和弹琴。这两件事其实只是一件,因为他总是一边喝酒一边弹琴。

等我长大以后,发现琴中秋还喜欢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和海水寒的妈妈海天蓝睡觉。他不是喝完酒弹完琴去找海天蓝,就是从海天蓝那里回来喝着酒弹琴。

海水寒有一天神秘地对我说,琴中秋和凤凰岛上好多女人都睡过觉。我很生气,回家问琴中秋:“你为什么除了和我在一起睡,还和别的人睡觉?”

琴中秋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和你睡觉跟和别的女人睡觉是不一样的。”

我说:“哪里不一样?是我和她们不一样吗?”

琴中秋说:“你现在还不是女人,等你成了女人,就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从那以后,我一门心思想变成女人。我问邻居大婶:“我怎么样才能变成女人。”她说:“你现在才十一岁,等到你的两腿中间流出了血,你才算变成女人。”

可是我的两腿中间一直没有流出血来,我很着急,用刀在大腿上划开一个口子,血从大腿一直流到了脚跟。我忍着疼,找到邻居大婶说:“你看,我的两腿中间流出血了,我是不是变成女人了?”

大婶找来一块布,帮我擦干净腿上的血。她说:“你自己划破不算数,你的两腿之间会流两次血,第一次是因为月亮,第二次是因为男人。”

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对着月亮说:“月亮月亮,快让我流血吧。”

月亮很不听话。我开始寄希望于男人。

我问海水寒:“你是男人吗?”

海水寒想了好半天说:“我是。”

我说:“那你知道怎么样让我的两腿之间流出血来吗?”

海水寒吓了一跳,说:“那我可不会。”

我瞪着他说:“那你根本就不算男人。”

海水寒很不好意思,连着好几天使劲和我套近乎,我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后来的一天,我走在路上,海水寒从后面跑上来,跑到我的面前说:“初九,我虽然不知道怎么样让你流血。但我知道怎么样让你爽!”

我说:“爽是个什么东西?”

海水寒说:“昨天我又看见你爹琴中秋和我妈在海边睡觉了,两个人都脱得光光,缠在一起,我听见我妈说,中秋,你让我好爽啊。你爹说,天蓝,你背上的那颗痣,像冰上面的一滴血。我看了一会儿,就学会了。”

海水寒领着我到了海边,我说:“怎么爽?”

海水寒说:“我们得先把衣裳脱光。”

我说:“你先。”

海水寒只好先脱,我也把衣裳脱掉。天快黑了,海风吹起我一身鸡皮疙瘩。

海水寒说:“咱们俩得躺下抱在一起才能爽。”

我说好吧。就和海水寒抱在一起躺在沙滩上,海水寒把屁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扭来扭去,扭得满头大汗,面红耳赤。边扭边问我:“初九,你爽吗?”

我说:“爽你妈个头,你蹭得我浑身痒痒。”

海水寒的脸更红了,不知道怎么扭才好。他说:“琴中秋就是这样扭的。”

我把海水寒一脚踢开,穿上了衣裳往家走去。走了很远,扭头一看,海水寒一个人还在沙滩上扭来扭去。

我对月亮和海水寒都失去了信心。我对自己变成女人也彻底失去了信心。

那天晚上,我对琴中秋说:“你说海水寒算个男人吗?他既不能让我流血,又不能让我爽,他太没用了。”

琴中秋说:“让你流血和让你爽的男人一定会出现,他一定是你最喜欢的男人。”

6

那年的一天,琴中秋把我叫到面前。

他指着面前的琴对我说:“我们的祖先在中原祖祖辈辈都是琴师,你我也不能例外。我们的祖先来到岛上时,用雕刻朝凤宫凤凰的万年梧桐剩料做了这把琴,用岛北万年冰蚕的蚕丝做弦,传到现在,快三百年了。我们不能让它没有了声音。学琴之前,你跟我去岛北见见祖先。”

第二天的早上,琴中秋和我穿上厚厚的棉衣和皮靴,去往岛北。

太阳晒得我满身大汗,琴中秋说:“快点走,一会儿到了岛北,你就不会热了。”

我只去过两次岛北,这是第一次。

以山为界,空气像被一刀切开,我穿着棉衣迈过界山,像从火里掉入冰中。天空一刹那暗了下来,回过头去,岛南明媚的阳光像一面镜子在对面闪闪发光。伸手可及,却又无比遥远。

琴中秋大声和我说话,声音好像变了一个人,异常寒冷。

他说:“快走,你再站一会儿,脚就会冻到冰里。”

琴中秋的身影在前面显得又瘦又高,他快步走着,我有点跟不上。黑色的鸟成群在我们头顶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乌云阵阵越压越低,转眼,白色的棉絮飘了下来,落在脸上,丝丝冰凉。

琴中秋扭过头来,脸色苍白,笑着说:“这是雪。初九,这里是世上最干净的地方。”

脚下全是冰,我看见很多人埋在冰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层一层,不知道有多深。

琴中秋说:“他们,都是曾经在凤凰岛上活过的人。”

琴中秋拉着我的手,走过一张张面孔。突然,他停住脚步。

琴中秋说:“我们脚下踩着的就是我们琴家的祖先。你跟我跪下。”

我和琴中秋一起跪在冰上。琴中秋大声说:“琴中秋和琴初九来看你们了。从明天起,琴初九要学琴。”

我跪在冰上,寒气顺着膝盖传遍我的全身,很快冻住了我的膝盖。

琴中秋把头在冰上砰砰砰磕了三响,我也磕了三下。磕完头,琴中秋把膝盖从冰里拔了出来,我也想站起来,但是拔不动步。琴中秋一把搂住我的腰,把我从冰里拽了起来。

琴中秋拉着我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停住脚步,低下头去,久久不语。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下去。在他的脚下,一个女人躺在冰中。

琴中秋说:“她是树十七,按照中原的礼节,你应该叫她母亲。”

我蹲在冰上,脸对脸看着树十七。树十七浑身赤裸,苍白的脸像冰一样透明。她的头发像蘸满墨汁的毛笔一样在冰中散开,她好像在对着我和琴中秋笑。

琴中秋说:“等我死后,就要躺在你母亲的旁边,等你将来死了,要躺在我们两个的中间。”

7

说是学琴,其实琴中秋什么都没有教过我。

他总是说:“你喜欢,就能弹好,你不喜欢,永远也弹不好。”

他只是要求我,弹琴之前,必须在黑河里把手洗干净,不但手要干净,更要紧的是心里干净。

他说:“好的琴声不是用你的手弹出来的,而是自然借你之手发出的天籁。”

我问:“天籁是什么东西?”

他说:“天籁就是世间万物发出的声音。”

我说:“世间万物的声音,站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听到,干吗还要弹琴?”

他说:“那是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你要弹的,是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我说:“别人都听不到,那还弹琴干吗?”

他说:“弹琴,不是为了让别人听。”

琴中秋就是这样,一边喝着酒,一边告诉我这些我听不明白的话。

比如,他还说:“这把琴名为凤凰,不仅仅是因为它是用雕凤凰的梧桐所做,更是因为它能发出凤凰的鸣叫。”

我说:“凤凰是怎么叫的?”

他说:“我没听过,没人听过。”

我说:“既然没人听过,又怎么能弹出来呢?”

比如,他说:“弹琴的最高境界,就是人琴合一,人声就是琴声,琴声就是人声。”

我说:“既然人琴合一,那只要人在就行,要琴干吗?”

再比如,我问:“弹琴到底有什么用?”

他说:“弹琴一点用都没有。”

我说:“没用,弹它干吗?”

他说:“你说,什么有用?”

我说:“粮食衣裳鞋子就有用。”

他说:“活着本来就没用,能吃饱穿暖又有什么用?”

琴中秋就是这样颠三倒四地教我学琴,我的问题永远没有答案。

琴中秋还教我读诗。

他说:“中原那些狗屁文章不值一提,但诗不可不读。”

我说:“文章和诗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说:“文章就像外面的黑河水,从源头直到入海,日夜流淌,其实从始到终都一个样。诗就像这杯中的酒,自然精华集成一滴,这一滴滴喝到身体里,有的化泪,有的化血,有的化为屎尿,但它终归是你的了。”

8

凤凰岛上对琴中秋有两种看法。

一种看法是,琴中秋是凤凰岛第一才子。这一看法主要来自凤凰岛上的女人们,她们说,琴中秋这个男人和别的男人不一样。要问哪里不一样,她们会说,别的男人只会让女人难过,而琴中秋总会让她们高兴。

她们说,琴中秋的长相不必说了,他会弹琴,会吟诗,会酿酒,会唱歌,还很会让女人爽,色艺双全,能干。

另一种看法正好相反,凤凰岛上的男人们认为琴中秋是个废物。别的男人都忙着种更多田,捕更多鱼,种田捕鱼之余,还热心岛内大事,他们喜欢呼朋唤友高谈阔论,酒和女人只是他们活着的作料。而琴中秋永远形只影单,只知道和我在一起酿酒、喝酒、弹琴、吟诗以及和海天蓝睡觉。

琴中秋喜欢说自己是一个手艺人,他说酿酒喝酒弹琴都是他的手艺。有一次我问:“和女人睡觉也是你的手艺吗?”

他想了想,说:“也算。”

除了教我学琴、读诗,他也教我酿酒和喝酒。

我觉得琴中秋可以把任何东西都变成酒。他请我喝了无数种酒,大米酒小米酒玉米酒,苹果酒橘子酒芭蕉酒杧果酒,葡萄酒银杏酒花生酒。我想,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用门前的蓝色石头酿出一杯蓝莹莹的石头酒。

我喝酒用的杯子越来越大,酿酒的手艺不断得到琴中秋的夸奖。我们俩每天漫山遍野晃荡,琢磨着还能把什么东西酿成酒。

琴中秋说:“初九,等你长大,找到你喜欢的男人,你要给他酿酒,陪着他喝酒。”

我说:“我娘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给你酿酒,陪你喝酒吗?”

他说:“你娘酿酒的手艺比我好,酒量也比我大。”

我说:“我不给别人酿酒,也不陪别人喝。我就陪你喝酒。”

他说:“总有一天,你是要离开我的。”

琴中秋喝了酒就说:“这个世界上有两件事最好,第一件就是和美人聊天喝酒,看着日落西山。”

我说:“第二件呢?”

他说:“第二件就是喝完酒抱着美人睡觉,醒来艳阳高照。”

一听这话,我就生气。我说:“那我算美人吗?”

琴中秋说:“我的初九是天下第一小美人。有你这个小美人陪着喝酒,第二件不要也行。”

我说:“别说了。我陪你说着话喝完酒,看着日落了西山,你就去抱着你的美人睡觉去了,睡到艳阳高照。”

他哈哈大笑,说:“我的小美人喝醋了,你这喝醋生气的时候和你娘一模一样。”

琴中秋就是这样,我一生气,他就赶紧赔笑,说最好听的话,我便不再生气。

他从来没有骂过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从来没有让我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或者说得不对。

后来我才明白,琴中秋既然已经是我的父亲,就不能再是我的男人了。

9

日子平静得像门口的黑河水,我在琴中秋的身边,弹琴,喝酒,读诗,长大。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的一个晚上,鹿惊蛰来到我家。

多年后,我还清楚地记得鹿惊蛰坐在烛光下,喝着酒对琴中秋讲他的故事:

“全岛都知道,我出海打鱼,失踪了两个月。回来后,我说是被风刮到别的岛上,船坏了,修了两个月才回来,他们全信了。当着你,我得说实话。”

“那天,我一个人驾船出海,在海上越漂越远。漂着漂着,远处出现一艘大船,那艘船扯着七面大帆,帆上金光灿灿写着‘鱼南’两个大字,字上的一个笔画都比我的船大。金灿灿晃得我睁不开眼,还没等我睁开眼,船上扔下绳子,三个人顺着绳子下来,跳到我的船上。举着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把我拽上船。”

“那船足有二十丈高。他们领我到了船头,一个人坐在甲板上,他们让我跪下磕头,我站着不动,心想,这辈子除了给岛北冰里的祖先和朝凤宫的凤凰磕头,没给活人跪过。后面的三个人踢我,我只好跪下。他们让我叫坐着的人‘管大人’。管大人问我,你是谁,哪里人。我说,我是凤凰岛的鹿惊蛰。他说,听说过凤凰岛。他们要我领着找凤凰岛。我留了个心眼,我觉得他们不善,到了凤凰岛没好事。我说,我也是因为找不回去了,才漂到这儿。管大人说,你们这个凤凰岛有多少人,我说,没几个。他说,岛上都是干什么的,我说,都是打鱼的。管大人没有再说什么,他和后面三个人说,先押回都城再问。然后,就领着我到了船后,把我关在船底一个小黑屋子里。”

“黑屋子不见天日。有人每天给我送两个圆东西吃——他们叫馒头。屋角有个洞,撒尿拉屎都在洞里。吃了三十个馒头,有人把我叫了出去,出去看见太阳,晃得我差点瞎了眼。”

“他们大队人排着队,我跟在后面。押我的人,走几步就回头让我快点,可我一天只吃两个馒头,饿得我腿又软又细,跟不上他们。他们就过来踢我屁股。就这样,去了鱼南国的都城。现在想起来,没法形容我进城时的感觉。那城门比凤凰岛上的山还高,街边摆着吃食,见都没见过,那香味闻都没闻过,街上走着的人,穿着我从来没见过的衣裳。男人一个比一个好看,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

“再看我自己,穿着破旧衣裳,黑屋子里钻了半个月,浑身冒着臭气。”

“后来大队伍不见了,他们带我进了一扇大门,穿过石头小路,走进一座大房子。房子里坐着三个人,他们让我跪下。一个老头看上去和善,一把白胡子。他问我,你从哪里来的呀?我说,凤凰岛。他问,你有名字没有,多大了?我说我叫鹿惊蛰,三十五岁。他说,不像没读过书的名字。”

“老头问,旁边的人用笔记。我回答了好多问题。答完,老头说,先把他带出去,安排吃住。门外来个年轻人名叫王七,把我带到一个小屋子。有人给我送饭,我在这里待了三天。”

“三天后,王七又把我带去。除了上次那三个人,多了一个人坐在中间,正是管大人。他拿着一张纸,对着我说,你听好了,‘鱼南国有关凤凰岛的几点声明’,一、凤凰岛全岛属鱼南国领土;二、凤凰岛民悉出自中原,虽经百年流落荒蛮之地,但这百年的分割,割不断血脉;三、惊闻凤凰岛文化泯灭,道德沦丧,生活艰苦,岛民水深火热。鱼南国特派凤凰岛代表鹿惊蛰回岛,动员全岛民众觉悟,早日主动重回国之怀抱。”

“管大人说完,把纸放回桌上,又说,纸上的念完,再和你讲一些纸上没有的。你在岛上坐井观天,不知道如今天下形势。我需让你了解一下。”

“他说,三百年前,你们的祖先离开了中原。如今的中原早已不是当初的中原。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仗一直打,国也一直换。现如今,中原分为十六个国,最大的两个国就是我鱼南和大罗。几年前,鱼南国和大罗国打了一仗,我鱼南不幸战败。战后虽然两国关系表面恢复正常,但我鱼南国一天都不曾忘记那刻骨仇恨。”

“他说,战败,不因我鱼南国国力不强人心不齐,只因大罗国有妖人铸刀,削铁如泥,我鱼南兵器不利,吃了大亏。鱼南兵士战死沙场,死得其所,还则罢了,尤为可恨的是,大罗不遵守两国相战不杀俘虏的规则,不但打死斩杀鱼南俘虏,还用俘虏的血铸刀。他们用我鱼南人血铸成的刀,在战场上继续砍杀我国将士。”

“打了几年仗,我国壮年男子差点死光。大王可怜民众惨遭涂炭,只好忍痛投降。战后,我们在边界上找到数十个大坑,我亲眼看到,坑里的脑袋堆成了山。这等滔天大恨,如何能消?”

“我鱼南国自此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一方面努力耕种,另一方面大王拨了专银,号召剩下的男人能娶则娶,能生则生,全国掀起阵阵生育高潮。经过多年的苦干实干,鱼南国终于渡过了难关,新一代已经成长起来,正在成为我国的栋梁。”

“大罗可没鱼南这么幸运。必是上天的报应,大罗国战后连年天灾,为了省粮省银,大开杀戒,把全国六十岁以上的人杀个干净。壮年人不得婚娶不得生育。大灾完了,国人肚子刚饱了几天,大罗国又开始抖阔,抢着要办七年一届的‘天冷会’。为此,大罗国耗尽民脂民膏,在都城大兴土木,大罗国百姓怨声载道,暴乱频起,虽然用尽一切残酷的手段镇压,但民可以夺其命,不可夺其志。他们一旦内乱,也就离鱼南国报血海深仇的日子不远了。”

“管大人说,小鹿,听说你在岛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来一趟不容易。开始我们不了解情况,委屈你了。你多住几天,享受享受。几天后我再来找你。”

“管大人走了,王七带我洗澡刮脸,扎起头发,换了新鞋新衣裳,走在大街上,神清气爽。没人回头打量我了。王七领我来到一个地方,我抬头一看,三层楼,门前飘着一面大旗,绣着‘太白遗风’四个字。上了三楼,王七说,老四样,再来一坛好酒。上来四盘菜,王七不问我,拿筷子就吃。酒来了,王七端起就喝。喝完问我,你喝过酒没有。我说喝过,我兄弟琴中秋酿的酒比这好他娘的一千倍。王七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俩谁也不说话,坐着喝。不知道喝了多久,王七说,你酒量倒不小。”

“喝完酒,外面天黑了,王七领我又到了一个楼前,门头上写着三个字‘弥香楼’。王七问我,你认识吗?我说我不认识。王七说,你记住了,爷喝了酒,心里高兴,带你来的是都城第一妓院‘弥香楼’。你有这个福气,不能忘了我。”

“进了楼,一堆女人扑上来。我往后退,她们往前送,一个老婆子说,这位爷,进了这个门,还害羞啊。这里面,你随便挑。王七说,花阿姨,别见怪,我今天领来个乡下汉。你随便给他一个姑娘。花阿姨说,那怎么行,进门就是客,人走茶不凉,到了弥香楼,人都一样。她对我说,这么多姑娘,你挑一个喜欢的,陪你喝喝酒,聊聊天。来这儿,就是烦了闷了,找个乐。”

“王七搂着一个姑娘走了,我看着眼前一堆女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见后面有个女孩,好像比我还害羞,站在那儿显得可怜。我问花阿姨,我找谁,银子就给谁是吗?她说,是啊,你喜欢哪个姑娘,哪个姑娘就能挣银子。我伸手指那个姑娘,说,那我找她。众人回头一看,都笑了。花阿姨说,有眼光,盈香姑娘刚到一天,你就能挑出来。”

“花阿姨说,你们到房间喝酒去吧。盈香不说话,领着我往楼上走。进了一个房间,有人送进酒菜。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坐在那里喝酒。喝光一壶酒,我才仔细看了看盈香,我喝多了,我看着她和十七长得一模一样。我说,十七,你坐在这里干吗?她说,我陪着你。我起来抱住了她,脱了她的衣裳,浑身滑溜,我和她做了男女之事。”

“半夜醒来,盈香躺在我怀里,睁着眼睛看我。我说,你怎么不睡。她说,我不想在这里,你能带我走吗?我说,这里不是挺好的吗?吃的穿的住的都很好,你要跟我去了我们那个岛上,会后悔的。我和她讲了凤凰岛。她说,我就喜欢那么干净的地方。我说,好,我要能回去,我就带你走。她问我,你有银子吗?我说,要银子干吗?她说,要带我走,就得交够银子。我说,我没有银子,凤凰岛上也不需要银子。她说,那你们拿什么吃拿什么穿?我说,我们吃鱼,吃粮食,养蚕织布做衣裳。她问,你们岛上没有妓院吗?就是弥香楼这样,花银子买女人睡觉。我说,凤凰岛上没妓院,两个人互相喜欢,就在一起睡觉。她说,那不乱套了吗?我说,也没很乱。她说,在这里,没银子没人和你睡觉。她就是因为没银子,只好来妓院陪人睡觉。”

“几天后,管大人来见我。说,可以放你回去了,但你可不能白回。天下形势你还记得吗?我说,记得。鱼南国和大罗国有仇,鱼南要报仇。他说,是这个意思。你需要做的,就是回到凤凰岛,想办法让全岛的人认识到回到鱼南怀抱的好处。当然,回归,并不是说凤凰岛的人都要搬来。这只是个名分,你们岛上还是岛上的规矩,我们慢慢互通有无,鱼南国一定会帮助凤凰岛加快建设,对凤凰岛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我说,我不能保证凤凰岛的人愿意归了鱼南国。”

“管大人的脸沉了下去。他说,派你回去做工作,凤凰岛和平回归,皆大欢喜。要按刘将军的意思,不用这么麻烦,明天派出两艘大船,平了凤凰岛,把人全抓来,又快又干净。我说,这大海两边一衣带水,血浓于水,能水到渠成,何必流血相见?再说,动起武来,大罗那边如有耳闻,难免又生事端。大王采纳了我的意见,我才来找你谈。你要明白,你做不做,可不仅仅关系你个人的性命。你同意了,努力了,凤凰岛就有完璧归赵的可能,你不愿意,凤凰岛马上血流成河。”

“我说,那我该怎么办?管大人说,你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回去,想办法让岛上的人回归鱼南,那样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不然,凤凰岛灭了,你就是千古罪人。”

“我说,我真没法保证。凤凰岛几百年来人人顾己。我在凤凰岛上,也就是房子大一点,船大一点,说出话来给面子的人多一点。可要让全岛的人听我的,不大可能。”

“管大人说,不要再多说了,明天你就要出海回岛。”

“我说,我可找不回去啊。他说,不用你找,明天我们大船出去,把你带到凤凰岛附近,你驾你的小船回去。”

“管大人最后说,鹿惊蛰,你记住,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们上凤凰岛。岛上如果一片和顺,你就是鱼南国驻凤凰岛首领。如果不是,从此不会再有凤凰岛。”

10

“半个月后,我回来了。”

鹿惊蛰说完了。

我说:“你讲的是真的吗?”

鹿惊蛰扭过头去,脱下裤子,朝着我和琴中秋撅起屁股,屁股上交叉着一道道疤。他说:“有疤为证,他们的棍子真硬。”

琴中秋说:“我们相信你。那你回来做了些什么?”

“时间紧迫,性命关天。我回来一天没歇,捋了捋头绪,马上开会。”

“你开什么会了?”

“我想来想去,不能跟他们说实话。我要说,两个多月后,鱼南国的人要来,我们要么归顺,要么入冰。这岛上还不乱了?我先从邻居开始,请他们到我家喝茶。我说,凤凰岛需要改变了。没想到,都同意,也不管怎么变,变成啥,只要你说我们要改变,就有人跟着你喊。一传十,十传百,来我家的人越来越多。我家的院子早就坐不下了,他们自己开了好几个分会场。我每天不干别的,晚上憋着想口号,白天开会喊出去,马上传遍凤凰岛。”

“惊蛰,你找到我,要我来做什么?”

琴中秋看着鹿惊蛰,鹿惊蛰没了笑容,看看我,再看看琴中秋说:“看着初九,就像看着当年的十七。昨天,我去岛北看十七了。”

他说:“我算了算,十七入冰也有十四年了。想起那以前的事,还和昨天一样。我站在冰上,想了很久,冰封了小腿肚子我才发觉。想起当年,你、我、十七,三个人在一起的快乐,我差点都不想把腿从冰里拔出来了。”

“我想起那年,我们三个爬到朝凤宫,在凤凰面前跪下,发誓说,三个人永远这么快乐。”鹿惊蛰对琴中秋说,“这十四年,真是弹指一挥间。初九成了大姑娘,我也变了,只有你一点没变。”

“中秋,我来找你有三个原因。”鹿惊蛰说,“第一,你我是世交。三百年前,祖先们上岛之日,废掉原来姓氏。你祖上指琴为姓,我祖上指鹿为姓,十七祖上指树为姓。琴、树、鹿三家世代交好。这是凤凰岛上的佳话。如今,琴姓树姓的代代单传,十七一走,姓树的没了,姓琴的只剩你和初九。只我鹿姓人丁旺盛,现在是凤凰岛上第一大族。虽说岛上不论宗亲,可祖辈的情分流在血里。”

琴中秋笑着不说话。

鹿惊蛰接着说:“第二,我说句狂话。凤凰岛上,人中凤凰,你我两个。别的人不在我眼里。上岛时,孙家祖先移船盖庙,雕凤立教,是立了功。可你看现在孙家后人,在朝凤宫里靠全岛人的供奉吃饭。我看不起他们。”

“中秋,我了解你。我粗人一个,你懂得多。聪明才智,谋划韬略,你在我之上。十七走后,你不问岛事,只顾喝酒弹琴找女人,我知道你这是在逃避。可一个男人,一辈子不能把力气都花在‘情’字上头。你看我,我喜欢十七不次于你,十七入冰,你第二天就喝酒作乐,我在家躺了好几天不见人。何况,十七最终跟的是你。我心里的难过可比你又深了一层。我尚且振作,你又何苦颓废到现在?”鹿惊蛰的声音越来越大。

“第三,就是十七。说到这个,我是有点丢人。好在陈年往事,你我也都是冰封半截的人,没什么不能说的。岛上人都知道,鹿惊蛰和琴中秋同时喜欢树十七,树十七只喜欢琴中秋。我要做点对不起你的事,定有人说,是报得不到树十七之仇。那可真把我鹿惊蛰给看低了。我七尺男儿,知道哪头重哪头轻,凤凰岛的天地之间,可不仅仅是一个女人。”

琴中秋笑一笑,说:“惊蛰,你说这么多,要我做什么?”

鹿惊蛰说:“你我同年,我生在惊蛰,你生在中秋。论年龄,我比你还虚长着半岁。你要叫我一声哥。哥今天特意来找你,是要你这个当兄弟的帮我。”

琴中秋说:“你来,我以为是找酒喝。”

鹿惊蛰哈哈大笑,说:“酒我不缺,我要的是你这个人。”

琴中秋说:“祖先一百五十人上了凤凰岛,繁衍至今,人口近千。你想做什么,还只缺我这一个?”

鹿惊蛰一拍桌子,说:“此言差矣!中原古话讲,‘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兄弟的心连在一起,就是天下最快的刀,削金断玉!”

鹿惊蛰咕咚饮了一杯,站了起来。

11

“我这颗心,是真操在凤凰岛上。我知道,你喜欢凤凰岛这三百年来自由的传统。”鹿惊蛰说。

琴中秋倒着酒,说:“你接着说。”

“祖先们上岛,废了所有规矩,全岛以凤凰教义为准则,这没错,有信仰是好事,可那是教义,不是法规。再说,凤凰岛太小了,祖先上岛一百五十人,不论礼教,不论纲常,乱睡乱生,到现在不到千人,按中原旧礼论起亲来,这岛上盘根错节疙里疙瘩。”

琴中秋说:“人各有天命,各按天命活着而已。”

“中秋,不怕你生气。我不接受你这个态度,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消极?”

鹿惊蛰站起身来,盯着琴中秋说:“远的不说了。眼前的情况是,一个半月后,鱼南国的人就要上岛。凤凰岛存亡之间,你看着办。”我看见鹿惊蛰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动。

过了好久,琴中秋说:“难道只有归顺这一条路吗?”

鹿惊蛰说:“还有别的路吗?全岛团结起来,保家卫岛,把鱼南国的人赶走?我想了想,那样,只能死得更快。”

“我们归顺了,他们就能保证全岛人的安全吗?”

“关于这点,管大人说得很明白。只要岛上的人能和平归顺,他们不动我们一根毫毛,并且还要帮助我们,凤凰岛还是凤凰岛。你我兄弟一起救凤凰岛于水火之中,到时,你来当岛主。”

“我对什么岛主没兴趣,凤凰岛不需要主。现在的情况是,有人想来这个岛做主。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你带来的,凤凰岛灭不灭,你都是千古罪人。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我可以和你一起承担,只要能保全这个岛,保全所有人的性命,我做什么都行。”琴中秋说。

12

凤凰岛全岛大会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

鹿惊蛰和琴中秋日夜操劳。

琴中秋从最不积极分子突然成为鹿惊蛰最得力的帮手,使得更多岛民尤其是女性岛民也投身进来。她们说,中秋这么睿智,跟着他,没错的。

最后,只剩下一个人拒绝配合,他就是看管朝凤宫的孙先生。

鹿惊蛰在我家正厅的墙上挂了一块黑色石板,每过一天,就用白色石头在上面画一小道。

这天晚上,鹿惊蛰数了数石板上的道道,对琴中秋说,后天,鱼南国的人就到了。明天傍晚,召开全岛大会。

大会会址选在万年梧桐树下的空地。

第二天傍晚,我提了个小板凳向梧桐树走去。岛上的人和我一样,一人一个小板凳,汇集到这里。人群周围环站数十人举着火把,梧桐树下亮如白昼。只见琴中秋站在树下的大石上,面带微笑向着四方点头。

他清清嗓子,说:“凤凰岛的父老乡亲,今天是个好日子。经过几个月精心筹备。我宣布,凤凰岛全体岛民大会暨欢迎鱼南国使者倒计时大会现在开始!首先,我们邀请岛民代表石老二上来讲话,大家的掌声再热烈一些。”

石老二从石头后面爬了上去。他的声音又尖又抖:“作为岛民代表在这里讲话,我很荣幸。感谢生我养我的凤凰岛,感谢我那早已入冰的父母。”

我看到石老二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动。

他说:“然后,我想着重感谢一个人。我今天能够站在这里,经历过很多挣扎,是这个人给了我重生的勇气和信念。大家都知道,我受过极大挫折。两年前,我的本家兄弟剪掉了我的阳具。那一刻,我作为男人的一生从此了结。我的心里充满仇恨,甚至差点因此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我的人生一片漆黑,只剩下了仇恨的光芒。大家都知道,凤凰岛上没有仇恨,而我执迷不悟,竟然差点为了自己小小的一个阳具毁掉了凤凰岛两百年没有仇恨的传统。我想杀人,甚至想到了自杀。这个时候,是这个人挽救了我。他找到我,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现场鸦雀无声,石老二有点哽咽:“他对我说,男人的标志不是阳具,而是宽大的胸怀和无穷的忍耐。这句话打动了我,我把它作为我的座右铭。我从伤痛中走出,重新拥抱了生活。我宽恕了带给我伤痛的人,我把苦难当作生活给我的财富。”

这时,石老大从人群中冲了出去,连蹬带爬地上了石头,走到石老二面前。二人相对无言,抱头痛哭,抹着眼泪互相说:“对不起。”互相说:“没关系。”

人们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

石老二擦干了眼泪,说:“我想感谢的这个人,就是鹿惊蛰,他是我再生的父母。当他对我说,老二,鼓起勇气,让我们一起来改变凤凰岛,我义无反顾当机立断地决定跟着他走。我信他,因为他让我信自己。”

说完,石老二爬下了石头。

琴中秋走到前面,等掌声停歇后说:“感谢石老二感人至深的发言。下面,我们请第二位岛民代表海天蓝上石发言。”

海天蓝从人群中走出,琴中秋伸出手,将她一把拽上石去,两人相互拥抱,石下响起一片嘘声。

很多杧果从石下扔了上去,有一个砸在海天蓝头上,黄色的汁液流到脸上。琴中秋伸手拿出手帕,擦干海天蓝头上的杧果汁。

海天蓝伸手撩起额前头发,说:“对不住,我也是临时被通知上来讲话,没有准备。我只说一句话,为了自己爱的人,我做什么都愿意。为了自己爱着的这个岛,我同样做什么都可以。”

海天蓝说完,下面的男人们打起了口哨,女人们漠无反应。

琴中秋大声说:“下面,我们有请鹿惊蛰为大家讲话。”

群众的热情瞬间高涨,所有的人再次站了起来,面含微笑。

鹿惊蛰的表情格外严肃,他说:“感谢中秋,感谢各位岛众。今天,我们欢聚一堂,是凤凰岛的造化,我能在这里讲话,更是我的造化。”

“凤凰岛建岛至今已逾三百年。”鹿惊蛰抬头望天,眼光穿过浓密的梧桐树冠,似乎到达深邃的过去和辽远的未来。“回首前尘,祖先的事迹历历在目,言语声声在耳。”鹿惊蛰躬身低头侧耳,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每每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刻,祖先的召唤是那么清晰可闻。在这风云激荡承前启后的时刻,我们怎么能够忘记我们的祖先海上漂流,开荒创岛的丰功伟绩?我们不能忘!”

“但是!”鹿惊蛰语气一重,“祖先开路,并不是让我们不断地在老路上走来走去。我们需要做出选择!是在坐岛观天中因循守旧,故步自封呢?还是顺应历史潮流,创出凤凰岛的一片新天地?这是个问题!凤凰岛孤悬海外,闭关锁岛。长此以往,岂有善终?岛外鱼南,国盛民众,亲派使者与我在海上接洽,以图强强联手,同创辉煌!我以为,这是祖先荫德,照耀我辈,天赐良机,不趁此时,更待何时?”

“但是!”鹿惊蛰说,“岛仅千人,还是不能同心同德,仍有个别的人凭一己之力,妄图阻挡历史变迁,动用祖先之名,维护一己之利!”

话音一落,三个小伙子押着孙先生走上石头。

孙先生胡子拖地,把自己绊倒三次,终于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他一直在说:“完了!完了!”

鹿惊蛰厉声问:“老孙,当着全岛民众,你说清楚,什么完了?”

孙先生想抬头,抬不起来。他低着头说:“凤凰岛完了!”

众人一片哗然。

孙先生说:“你们这群人,忘了祖宗的遗训,忘了凤凰教义,乱了岛上传统,你们死不足惜!”

三个小伙子冲上前去,押着孙先生往后拖。孙先生的胡子踩在脚下,从脸上生生拔起,血流满脸。孙先生大声喊:“你们可还记得祖先的遗训、凤凰教的教义?”

鹿惊蛰冷笑一声,说:“现在,我们有必要来看一下这位口口声声祖先遗训、凤凰教义的孙先生的本来面目!”

他说完,一男一女爬上了石头。

女人手指孙先生,说:“就是他,道貌岸然的孙先生,其实是个变态!几年前的一个深夜,他找到我,说,咱俩睡觉吧!我尽管不喜欢他这张老脸,但我想到,看守朝凤宫的孙家需要代代继承,这也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就从了他。没想到,等我脱光衣裳,洗净身子,让他爬到我身上之后,他却软得像一根烂香蕉!这样的一个男人,怎么能做得了朝凤宫的主管?”

“关键是,他是男人吗?”后面那个男人声音更加尖厉而愤慨,“就是这个孙先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找到我,说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他喜欢的是男人。他只是为了‘孙先生’的世代相传,无奈之下才去找女人。他一方面苦言相求,另一方面用朝凤宫看守的名义威逼利诱,我少不更事,就从了他。从那以后,他时常偷偷下山,凌辱于我。我为了凤凰岛的安宁,忍辱负重,在他铁一般的阳具下苦苦挣扎了将近十年!直到现在,我都不能久坐。今天,在这里,我要揭穿这个老变态的真正面目!”

鹿惊蛰哈哈大笑,说:“你们听听,是谁乱了传统?谁是妖魔?”

孙先生盯着那一男一女流着眼泪说:“是不喜欢吗?你们俩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不喜欢吗?我给过你们那么多,你们都忘记了吗?”

那一男一女把头扭过来,不看孙先生。

“老孙,你不要自取其辱了。”鹿惊蛰说,“来人,把孙先生带下去。”

突然,孙先生挣脱了身边的人,朝鹿惊蛰扑去,他的胡子飞扬起来,张口哇哇大叫,蹦在半空。鹿惊蛰一闪,孙先生一头栽到石下,七窍流血。

鹿惊蛰重新清了清嗓子,说:“改变,往往意味着血的代价。伴随新生儿一起出现的,是母亲的阵痛和肮脏的烂肉血水。黑夜总会过去,一代人来,一代人去,太阳照常升起。现在,让我们举杯痛饮吧。”

数十个小伙子抱着酒罐层层叠叠堆放在会场前方。

鹿惊蛰端一只大碗倒满,举过头顶,大声说:“请大家举起酒来,第一杯,我们敬带领祖先上岛的凤凰神鸟!”

众人一饮而尽。

“第二杯,我们敬凤凰岛的祖先们。愿他们在冰下安息。”

“第三杯,我们敬给明天将要到来的鱼南国同胞们。”

人们三五成群站在一块儿推杯换盏推碗换盆,有的直接抱着酒罐,直到把自己灌倒。有人哈哈大笑,有人因为高兴过度号啕大哭,站着的人越来越少。

远处的大海传来汹涌的涛声,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上。

13

我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了。

凤凰岛的人全被绳子捆着,横七竖八倒着,像几百个大粽子在地上。

天亮了,月亮早已不见,太阳闪着血红的光芒从远处的海面跳了出来。

上百个陌生人站在我们身边,每人手里都拿着刀剑,在朝阳下闪着寒冷的光。

我大叫琴中秋,没人应答。有人走过来,把刀放在我的脖子上说:“闭嘴。”

周围的人逐渐醒来,互相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我看见鹿惊蛰被绑着拖到了两个人的脚下,鹿惊蛰看着其中一个人叫道:“管大人,你绑着我们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绑着,你们就不好反抗。鹿惊蛰,我来给你介绍。”他指着坐着的另外那个人说,“这是我鱼南国的刘将军。”

刘将军笑着说:“小鹿,谢谢你啊!”

鹿惊蛰说:“谢我什么?”

刘将军说:“谢谢你把这里的人全部灌醉,省了我们好大力气。”

鹿惊蛰说:“姓管的,按你的意思,我该做的都做了,岛民全部同意归顺鱼南国。现在你绑着我们,拿刀比着,算怎么回事?你不如当时就杀了我。”

管大人伸手打了个响指,两个人走了过去,一个身材极高,头发一小卷一小卷趴在头上,脸黑得像炭,张嘴一笑,牙齿又大又白。另一个身材矮胖,一笑就没了眼睛。

管大人对鹿惊蛰说:“这位就是我们的黑人铸剑师傅詹慕斯先生和他的翻译李杰克先生。”

李杰克扭头对管大人说:“詹慕斯先生说,经过考察,这个岛有山有水有人,有原始森林用来烧火,非常安静,没有干扰,真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兵器研发以及个人创作的宝地。”

李杰克说:“詹慕斯先生还说,他很激动,经过取样,他从未见过这么没受过污染的血。这可能与这些人的饮食习惯生存环境有很大关系。用这样的血铸剑,詹慕斯先生很有信心。”

刘将军哈哈大笑,说:“那就好,那就好。詹慕斯先生,你也知道,这件事情大王非常重视,我们全靠你了。我们将把各地收集的优良金属都运到这里,并按你的要求,建造最大最先进最专业的铸剑设施。时间紧,任务重,你只需安心铸剑,我们尽最大努力配合你。”

鹿惊蛰脸憋得通红,眼珠子快要挤出来。

管大人说:“小鹿,你不要生气。你说,咱们鱼南国想成为强国,想打败大罗,要靠什么?要靠过硬的兵刃,当年战败,就败在这一点上。他们用我们鱼南人的血打刀,我们也可以用血来铸剑,看看谁狠!可我们没那么多俘虏可以宰杀。鱼南国人民素质高,犯罪率低,大牢里的死刑犯全杀了也没几个。天冷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你说,我们怎么办?总不能拿自己的老百姓开刀吧?天助鱼南,我们遇到了你,又找到了海外第一铸剑师傅詹慕斯先生,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只欠开炉。”

鹿惊蛰说:“你快杀了我。”

“那怎么行。用谁的血,得詹慕斯先生表态。在开始铸剑之前,得好好养着你们,你们的血越旺,我们的事情就越有希望。另外,我们要在岛上挑个人带回鱼南,做更重要的事。岛上我不熟悉,还需要你来推荐。”

“杀了我!”

“想死容易,活着难。这岛上的人,活着和死了差不多。若有聪明的,你推荐一个,就能活一个。”

鹿惊蛰扭动脑袋,四下里看,找到我,对视了一眼,马上扭过头去。

他问:“你要人干什么?”

“这你不必操心。”

“我推荐谁,谁就能活?”

“你有别的选择吗?”

14

三天以后,我与凤凰琴一起被押到了大船上。

上船的时候,我回头看见鹿惊蛰和琴中秋的目光。两人被绑在一起,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在他们身后,凤凰岛的人正被带往关押的地方。

船向海中驶去,琴中秋的眼睛仍然死死盯着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让我哭过,可这一次,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管大人说,鹿惊蛰推荐了两个人,我被选中,琴中秋留在了岛上。

管大人对我说:“小姑娘,不要害怕。我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要你听话,我就让你的父亲琴中秋活着。”

15

临离开凤凰岛的时候,我被获准和琴中秋见最后一面。

我说:“我不想走,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说:“留在岛上只有一死。”

我说:“你说过,生死各有天命,我不在乎。”

他说:“死没关系,只是你还没好好活过。”

我说:“怎么才算好好活过?”

他说:“你遇到了你爱的人,爱你的人,你就算活过了。”

我说:“我怕我再遇不到,剩下我一个人害怕。”

他说:“不怕死,就什么都不怕。没有恨,就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

我说:“我什么都不害怕,就怕再也见不到你。”

他说:“在哪里都是一样,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不要忘记我和你说过的话,如果想我就弹弹琴。不要害怕,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

16

我在那艘大船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

醒着的时候,我就弹弹琴,读一读《凤凰经》。

在我睡着的时候,书里记载着的岛史成为我经久不衰的梦。醒来,凤凰岛成为更加遥远的梦。《凤凰经》的最后一页上,白纸黑字写道:

“没有生,也没有死。一世一世暂时冻结,各自涅槃。末日总会来临,到那一刻,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所有世间活过的生灵会在瞬间全部复生,世界刹那挤作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