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过后,莫德雷德列了个清单,把需要调查、分配和重点关注的任务都写了下来。明天他首先得到泰晤士大楼跟埃德娜和伊恩开会。于是他打电话给科林,订了间顶层的会议室。接着他在手机上通过安全链接登录到军情七处的服务器,阅读了一些相关的简报。《每日信报》是一家拥护“另类右派”[32]的报纸——虽然据他所知,这个词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报社的正式员工基本上都是三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编辑费格斯·古迪尔以前是一个男模,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33]。他梳精致的偏分蓬巴杜背头[34],穿最昂贵入时的法国时装,拥有自己的油管频道,以及推特上的两万三千个粉丝。
据他的线上简介显示,他将自己与白人优越主义划清了界限(显然,这是一个普遍的误解)。除此之外,他反伊斯兰教、反移民、支持言论自由、支持西方文化、反欧盟、反资本主义、亲基督教、亲以色列、反对第三波女权主义[35]、反社会主义、亲俄、亲民族主义、反政治正确、反对多元文化。他崇拜唐纳德·特朗普、米罗·雅诺波鲁斯[36]、已故的安德鲁·布赖特巴特[37]、玛丽娜·勒庞[38]、奈杰尔·法拉奇和佩佩蛙[39]。
古迪尔的视频博客每周更新一次。最后一次更新是六天前,现在已经有两万的点击量。既然菲莉丝已经睡了,莫德雷德觉得正好可以把博客上的东西看一遍。他做事有点强迫症,这意味着他要看完所有的三十三段视频,每段十分钟。这简直是个体力活。好在现在才刚八点,而他正好需要忘掉菲莉丝拒绝他求婚的事。另外他还需要一杯咖啡。
罗伊·巴兹利仍然音讯全无。莫德雷德试着给他打电话,但他的手机永远都在关机状态——也许跟它的主人一起,被扔进某条没人知晓的臭水沟里了。
第二天早上,莫德雷德出门上班。他挤在一群穿着职业装、耷拉着张丧脸的上班族当中,在手机上看着当天的报纸。又都是和黛娜·库雷希、唐纳德·特朗普和马里特·奥洛夫松有关的新闻,而且基本上都是老调重弹:白宫面临的批判和困境。只有一条新闻比较显眼,在南安普顿港的一个集装箱里发现了五具已经腐烂的儿童尸体。他又点进了《信报在线》,头条便是《库雷希:“我能让英国再度伟大!”》。这看起来并不太适合伦敦的读者。
所以菲莉丝还没打算嫁给他。她并没有解释太多。如果他不自欺欺人的话,他应该能预见到这个结果。太多阻碍横亘在他们之间,多想无益。她应该是对的,而且她是爱着他的,莫德雷德能从她的一举一动中看出来,而不需要她开口说半个字。
只是现在拒绝,不是永远。这才是最重要的。
8点50分,他大步走进泰晤士大楼,在前台签了到。科林像往常那样欢迎了他。他们都没有提到昨天的事。
F3会议室里,埃德娜和伊恩正一边喝茶一边等他。八张小桌子排成方形,前面放了一块白板。会议室布置得很逼仄,仿佛刚好勉强把这些桌椅和人塞进来,而且绝对没有空间能容下第九张桌子或者第四个人。透过一扇朝东的大窗子能够看到泰晤士河和兰贝斯大桥。外面正下着雨。
“早。”他们互相打过招呼。莫德雷德把脱下的外套放在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
“欢迎回来。”伊恩说。
“同上。”埃德娜说。
“现在还不到九点,你们俩来这么早做什么?”他说。
“火车跑得太快了。”伊恩说。
埃德娜笑了,耸了耸肩。她看了一眼手表。“碰巧吧。我一直都挺早到的。”
“我也一样,”伊恩说,“这是努力不迟到的自然结果吧。”他突然意识到这听起来有点像挖苦。“呃,我是说,如果你把过去一年里我每天早到的时间加起来,也许够给我放一星期的假了。”
埃德娜大笑起来。
“这只是个玩笑。”伊恩说。
“我知道。”埃德娜答道,“所以听起来才那么好笑。”
埃德娜和伊恩两个人看上去截然相反:埃德娜是个高挑纤细的黑人,伊恩则又矮又结实,白得好像从来没晒过太阳似的。除此之外,埃德娜是个世界闻名的运动员,还获得过大英帝国成员勋章[40]。而伊恩就只是伊恩。军情七处的许多人甚至不相信他有姓,或者说在工作时间以外都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不过,据莫德雷德得到的小道信息,他俩是一对儿。
莫德雷德把窗子推开一条缝,大本钟正好敲响了九点钟。他又关了窗子,坐了下来。
“欢迎加入假新闻调查。”他说,“昨天晚上我花了将近六个小时把费格斯·古迪尔的视频博客看了一遍,所以我不是在无所事事。我猜你们已经看过简报了。”
“昨天看过了。”伊恩说。
“有何看法?”
伊恩和埃德娜对视了一眼。很明显,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而且已经有了结论。问题只不过是由谁来说罢了。
“俄罗斯人需要做三件事才能把黛娜·库雷希这样的人送上权位。”埃德娜说,“他们需要与她勾结,需要用手段打压她的对手,然后还需要在她胜选之后依然能控制她——这一点很可能需要通过敲诈威胁的手段实现。”
“问题在于,”伊恩接过话头,“我们有的不过是三个潜在候选人的名字而已:黛娜·库雷希、奈杰尔·法拉奇,或者J.K.罗琳。”
“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把J.K.罗琳排除在外。”埃德娜显得有点烦躁,“如果她真的有什么把柄,那也应该早就落进皮尔斯·摩根[41]或者其他什么恶心的敌人手里了。”
“你大概是她的粉丝吧。”莫德雷德说。
“好吧,我确实是粉丝。”她觉得自己说得太露骨,已经没有办法不承认了,“我还没读《偶发空缺》[42],不过就差那一部了。《被诅咒的孩子》[43]我已经看过了。”
“你看过那孩子了?他长什么样?”伊恩打了个哈哈。
莫德雷德和埃德娜都转过脸去看他。当埃德娜意识到他在开她玩笑时,愤愤地闷了一大口茶。
“所以我们先排除J.K.罗琳。”莫德雷德说,“当然我现在并不确定他们当中一定有我们的目标。你们说得对,他们只是名字而已。”
“另外,小心调查,不要涉险。”伊恩说,“我们需要打进《信报》内部,查查他们都知道些什么。”
“我也许有办法。”莫德雷德说,“你们俩可以分头行动。你们知道一个叫罗伊·巴兹利的人么?”
“那个失踪了、很可能已经死了的记者?”伊恩说,“我懂你的意思了。这应该行得通。”
“其实正常来说应该是由我潜入他们内部,”莫德雷德接着说,“但是罗伊·巴兹利知道我是谁,所以费格斯·古迪尔很有可能也知道了。我不可能就这样亮着名号大摇大摆走进去。可以的话,我更想从巴兹利那里查查他们到底知道多少关于我的事。”
“就因为这样就不想办法打入他们内部了?”埃德娜说。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打入任何组织内部。”莫德雷德说,“既然他们的人已经先来找我了,那我只能直接见招拆招来接近他们。大不了我就用真实身份跑到他们跟前去。”
埃德娜说:“既然巴兹利明着下套想弄死你,你就有理由冲他们发飙。早点出现在他们眼前比晚点要好得多。”
伊恩点了点头。“不过假如费格斯·古迪尔真的已经知道你是情报特工约翰·莫德雷德,为什么不试试‘巴兹利跑来敲我车窗之后,我就被开除了’这个理由?”
埃德娜问:“所以我们到底要找什么?”
“他们隐藏的所有事情。”莫德雷德回答,“你们有想过怎么接近《信报》么?”
“我明天就去斯托克,”伊恩说,“事实上我早就是工党党员了。我去那里毛遂自荐加入黛娜·库雷希的竞选团队。然后我会不经意地透露我认识埃德娜,而她正好有意助我们一臂之力。等埃德娜就位了,我就去联系古迪尔。‘嗨,我是黛娜·库雷希的斯托克团队的一员。我们现在进展不错,不过我们有点担心没法接洽上那些对英国独立党更有好感的选民。我们想问问你们能不能在你们的报纸上帮我们一个小忙……’”
埃德娜看着他。“但你能给我们报社什么好处,伊恩?”
“这个嘛,我认识埃德娜·沃森,那个奥运会和英联邦运动会金牌得主,如果事情成了……”
“埃德娜·沃森?”埃德娜说,“在2013年打破200米世界纪录的那个女人?大英帝国成员勋章得主埃德娜·沃森?那个全英国最高挑、最迷人的女人?”
“如果您这么认为的话也可以。”伊恩说,“不过您确实应该这么想吧,古迪尔先生?毕竟,您在《信报》网站上的个人资料里说,您不是一个白人优越主义者。”
“你说得对,伊恩。谢谢你提醒我。也许我可以采访一下埃德娜·沃森。这么一来我也能够证明我不是种族主义者。好吧,我们会给黛娜·库雷希做点正面宣传的。”
伊恩鼓起掌来。“双赢!”
“我们最好也能看看他的视频博客。”埃德娜说,“了解了解这个人,然后你可以告诉他你很崇拜他。”她转向莫德雷德问道:“他看起来什么样?讨人喜欢吗?”
“他在镜头前表现得很得体。”莫德雷德说,“非常乐观积极,但是有时候有点被迫害妄想症。他认为军情五处要拿下他,政府通信总部[44]在窃听他的电话,诸如此类。他想让英国再度伟大,而要达成这个目标,我们就得让全英国的人变成几乎是同一族群、让整个国家回到疾风号一代[45]以前——虽然这并不是他的原话。”
伊恩挖苦地笑道:“回到上世纪50年代,不过要除去被轰炸过的大城市、一切用品定量配给和严重的劳动力不足,但是还得有iPhone、智能电视、网络摄像头、网上银行、信用卡、Windows系统、谷歌和油管。”
“真是个完美的另类右派设想。”埃德娜干巴巴地说,“过去的英国简直像是另一个国家,比现在这个好得多了,也比任何一个存在过的国家都好得多。”
“我们有点跑题了。”伊恩说。他转向莫德雷德。“你觉得我们的计划怎么样?”
莫德雷德往后靠了靠,摸摸自己的下巴。该看看他们俩有没有读过今天的头条新闻了。“挺好的。”他说,“不过似乎有点……过于复杂了。如果古德尔也参与了将黛娜·库雷希在2020年推上首相之位的阴谋,那他此时应该已经加入她的幕后团队了。如果他没参与,那到底有什么好处值得他去冒这个险?”
埃德娜嘿嘿一笑。“我们已经想到了,老大。”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叠着的《每日信报》复印件,递给了莫德雷德。“对于一份伦敦本地的报纸来说,他们新闻覆盖的地区有点太往北了。”她又补了一句,“伦敦离斯托克差不多有一百五十英里吧?。”
“看看那篇社论!”伊恩兴奋地说。
莫德雷德翻到第二十页。他突然觉得很有趣,看来自己带了支十分靠谱的团队。
“其他报纸的头条都是发现了儿童尸体的新闻,但《信报》却把它放到了第二版。”埃德娜说,“那些孩子显然都是非法移民的后代。从他们的立场上看,好像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一份另类右派报纸,把它的头版头条给了工党政治家,这至少是很值得我们关注的。”伊恩说,“更夸张的是它还在称赞她。你那天在碎片大厦见的那帮人肯定还挺自得的。”
“不过《信报》不能长期这么做。”埃德娜补充道,“即使贴在《信报》身上的那些标签在今天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一份右派的小报支持一个左派人士也迟早会有人觉得不对劲。这就是我和伊恩的切入点了。”
“而我们给了一个可以让他们上钩的诱饵——采访埃德娜。”伊恩说。
“那我们就已经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了。”莫德雷德说。
埃德娜和伊恩对视一眼。“棒!”
莫德雷德对埃德娜说:“按计划的话,伊恩在斯托克行动之后,你还会有一阵子空闲。”
“对。”埃德娜说。
莫德雷德接着说道:“这段时间,我需要你帮我查查巴兹利,看看能查出点什么来。他有没有朋友或家人?在社交网络上有没有踪迹?有没有常去的地方?他住哪?我们可以让失踪人口局介入。最好今天就能找到他,无论生死。”
“如果他死了,他很有可能已经失踪了。”伊恩说,“就像那天晚上袭击你的那个人那样。”
“我不认为他死了。”莫德雷德说,“我觉得他还活着。考虑两种可能。第一:巴兹利跟俄罗斯杀手一起出现在我公寓外面纯属巧合。如果是这样,杀手已经受伤了,他不能那么干净利落地在大街上把巴兹利杀掉并处理尸体。巴兹利逃掉的可能性更大。第二:巴兹利跟杀手是一伙的,他是引我出门的诱饵。但他应该知道对我的刺杀失败了。为什么他不再试着引我一次呢?”
“我们能跟踪他的手机信号。”埃德娜说。
莫德雷德回答道:“可以试试,这是解开谜团的关键。最好的情况是他帮我们解开它,不过这看起来不太可能。”
这时,他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莫德雷德掏出来一看,未知来电。他接了起来。
“你好啊,约翰。”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道,“好久不见,我是罗伊·巴兹利。今天要出来玩么?”
莫德雷德怀疑地笑了笑。他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到桌子中间。“上次出门见你,有人袭击了我,差点把我杀了。我怎么能确定你这次是自己来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管上次发生了什么,那都与我无关。我当时已经走了,你被袭击怎么会是我的错?我打给你的时候你就该出来,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拿下他了——我猜那是个男人吧?醉鬼还是劫匪?”
“你想在哪见面?”
“我现在不确定要不要见你了,约翰。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那天晚上真的被袭击了,那你这次很可能会带警察过来,然后我又得被抓起来了。那滋味真不好受,那帮人一点也不友善。我只不过是敲了敲你的车窗,‘咚咚咚’,非常礼貌!结果他们一个反扼颈把我摁住了,然后把我丢进了牢房。”
“我不会叫警察的。不过我也要确定你不会带人来。”
“比如谁?醉鬼,还是劫匪?难道你不想知道我有什么猛料要抖给你吗?”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直接在电话里说。”
“你就是不明白,对吗?你就是不明白!”
“好吧,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是我确实不太明白。你可别挂电话。”
“噢,亲爱的,我当然会挂掉的。但我得先把手里这个装满了文件的A4文件夹塞进话筒递给你。你等着,马上就会从你那头出来了。靠,怎么回事?手机上这个孔也太小了!再等等,也许我能把文件叠小一点。还是不行啊,妈的。这手机是怎么回事?这太诡异了,为什么塞不进去?!你那边有看到什么东西冒出来吗,约翰?一个白色的文件夹,上面有打印的和手写的字。你有看到吗?”
莫德雷德有点发笑。“好吧好吧,我懂你的意思了。”
“我手上真的有份文件。我给你发张照片好了。啊不,不行。该死,当我没说。他妈的!”
“你想在哪见面?”
“呃,我知道我有点喝高了。我是……我曾经是一名调查记者。如果你经历过我经历的那些事情,你也会想喝个烂醉的。我陷入了低谷。不过我在努力回到正轨上。没错,它跟《每日信报》有关,而你正好需要一个接近报社的切入点,而他们现在对我很好。他们也并不像外人认为的那么混蛋。我的意思是,把你暴露给什么醉鬼劫匪,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为什么是我?”
“我们为什么不找个地方坐下来边喝边聊呢?”
“好吧,你挑地方。”
“格兰比侯爵酒吧,在罗姆尼大街。它就在你工作地点附近。不过你来买单。这次过后,我们就当从没见过。”
“我五分钟后到。”
“你觉得会安全吗?”电话挂掉后,伊恩问。
莫德雷德看了看他的表。“离泰晤士大楼这么近,那里应该挤满了间谍才对。虽然现在才9点40,喝酒好像有点太早了。”
“让凯文开车送你去正门。”埃德娜说,“伊恩和我先过去。我换下衣服,让人认不出我。走吧伊恩。”
他们走了。莫德雷德还挺喜欢她的这种风格:凡事想在前头,推断合情合理,下令不假思索。她简直像大一号的鲁比·帕克——还是有幽默感的那种。她在这里前途肯定一片光明。
最好别得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