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阳光溢满了整个屋子。
年历已经进入了腊月,可天气还是使人懒洋洋的,阳春三月般的温暖。
修子在这温暖的光辉中,精心地涂着指甲油。
一根一根指头,就着明亮的阳光,被仔细地涂抹着。平时总是银灰色的,今天变为浅粉红的颜色。
星期六的下午,公司休息,于是便来一点小小的显弄。
远野告知他要出院了,是昨晚七时多来的电话。
两天前,他拆了石膏,做了X光透视,结果骨头恢复得很好。医生说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长时间上着石膏,关节有些僵硬,但只要慢慢锻炼一段时间,就会自然正常的。
电话里远野报告了医生的检查结果,然后又放低嗓音说道:
“明天出院后,我直接去你那里。”
“可以呀,恭喜出院。”
修子情不自禁地声音有些走调,迫切地问道:
“几点到我这里呢?”
“我还要办出院手续,大约要下午两点吧。总之你在家里等着我好了。”
涂着粉红指甲油的修子,心里满怀着远野快些来的希望。
远野终于出院了。为了迎接久违的他,修子今天特意换了一种艳丽些的指甲油。头发一早便已整烫过了,上身一件橘红色的衬衣,领襟上结着一个黑色的蝴蝶结。下身一条藏青裙子,与平时在家里的打扮相比,是要漂亮多了。
涂好指甲,橱上的钟已经快三时了,明媚的阳光开始显得有些有气无力,西边的天际也开始格外火红起来。
修子泡了杯咖啡,又开始想起远野的事。
昨天电话里说大约两点远野就到的,可现在已过了一个小时了。
约好的时间,远野老是不准时。在外面喝酒,回来晚两三个小时的事是经常有的。
可是,今天是出院呀,星期六,出院手续上午肯定已结束了,照理是不会迟到的呀。
想到这里,修子注意到别的因素了。
远野出院后会不会先回了自己的家呢?
昨天说直接来的,也许只是说说而已。说是出院,当然不是那么空身一人一走了之的。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医院,衣物、梳洗、日常用品肯定不会少的。先将这些东西放回家去,再过来,两点三点是来不及的。
况且,一旦到了家,还能简单地出来吗?
平时还可以说,出院后又马上外出应该是不可能的。明明知道这些情况,可远野还说要上自己这儿来,这是他的信口开河,还是存心只想让自己高兴一下?
修子再次瞧着橱上的钟,目送着时针转过了三时,然后自己百无聊赖地拿起桌上的一本商品介绍。
公司最近印制了这么一本新商品介绍。修子并不外出搞销售,并不需对商品有太多的知识,只是接待客人时,时常要被人问起,为了应付客人的询问,所以也还是需要具备一些这方面的知识的。
水晶制品是肯定的了,除此还要介绍盆子、咖啡壶、咖啡杯、盛放水果的高脚盘子等的商品。特别是那些瓷器,色彩、图案十分美丽,看了使人爱不释手。
最近公司着力于开发有东洋风味的产品,淡雅的藏青色与朱色的产品也多了起来。
不过,修子在这些瓷器中最喜欢的还是那个骨粉瓷。
顾名思义,这瓷器中掺入了牛骨粉,所以呈现出淡淡的象牙色泽。抚摸上去,有一种犹如人的肌肤一般的温润感。瓷胎极薄,朝着阳光,十个指头历历在目。但是质地却十分坚固,放在地上,一个汉子踩在上面也不会破裂。修子家里已有三只一套的盆子,还想要一只直径40厘米的大盆子。这盆子招待客人时可用,平时还可作为装饰品。
欣赏着美轮美奂的艺术品介绍,修子暂时忘记了远野的事。
再次想起远野的事,已是日落西沉时,屋里暗了下来,初冬的寒气频频袭来。
今天看来是不会来了,修子这么想着,意欲再泡一杯咖啡,站起身来时,门铃响了。
修子回头看了门口一会儿,然后才疾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远野站在门前。
“你回来啦。”
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口,修子对自己这么自然地说出这句话来感到很吃惊。
“好久不见了……”
远野微笑着点点头,轻轻地提起了右手拿着的拐杖。
“拄着这玩意儿……”
“不要紧吧……”
“不用它也能走路,只是以防万一。”
隔了一个半月重逢,远野的脸似乎胖了些,白了些。也许是上了石膏,整天不动,缺少运动的缘故吧。
“可以进来吗?”
远野说着朝房里张望了一眼,脱了鞋,不用拐杖走进了房里,只是右脚迈步有些不太自然。
“一点没变吧?”
听着远野嬉皮笑脸的问话,修子只是苦笑了一下,才一个多月,会有什么变化呢?
“变得漂亮了。”
“是说我?”
远野又一次打量着修子。
“碰上什么好事了吗?”
“真要有什么好事,倒高兴了呢。”
“今天,特别的美丽呢。”
远野目不转睛地盯着修子的脸,修子不由得低下了头。突然远野伸过手来,搂住修子。
“真想死你了……”
修子感到天还没黑,光天化日之下怪别扭的,可远野却不顾一切地将嘴唇贴了上来。
两人站着拥抱了一会,远野才有些放心地松缓了双臂的力气,呼了一口气。
“终于,又见到你了……”
修子也有同样的感觉。
“整整一个半月,关在了医院里。”
对此,修子也是一天不少地计算过的。
“这么长时间,真辛苦你了。”
“没什么,又不是在医院里干活。”
“可是……”
对修子来说,远野就像长时间外出旅行,刚刚归来似的。
“你一切都好吗?”
“都好……”
说起这话,修子一下子想起远野的妻子和女儿来,于是又回想起了自己这一个多月经历的变化。绘里与她的情人开始疏远,冈部要介已决定与别人结婚。这对修子都有着微妙的影响,可是不能对远野说。
“好久没喝修子为我泡的茶了,医院里的茶难喝死了。”
修子于是便去厨房泡茶,远野打开了电视。
“下次,再也不想住医院了。”
“可正是住了院,伤才好得快呀。”
“好得快,只是石膏捂得严严实实的,到底怎样谁也不知道。拆了石膏,做X光检查时,心里只求神仙保佑呢。”
“骨头长得不好,就不允许你出院吧?”
“要是那样,就像总算熬到刑满要释放,又突然宣布不得出狱似的,会绝望得要死的。”
“可是,医院里能看电视,看书,还能工作,很自由呀。”
“可是,不能见到你呀。”
对远野的话,修子并不作反应,她从橱里拿出了茶壶。
“真是度日如年呀。”
“现在不是好了吗?”
“为了固定骨头,里面插入了一根螺钉,这要到明年才能取出来。”
“那么,还要住院啊?”
“不,这从外面就可以取出的。”
修子将茶放在盘子里,端了过来。远野指着自己受伤的脚问道:
“要看吗?”
修子目光背了过去,可远野还是卷起裤脚,将右脚搁在了沙发上。
“瘦成这个样子了。”
小腿与脚踝处肉已掉得精光,皮肤也焦黑得发亮。用手触一下,好像会使上面的皮马上脱下来似的。
“捂在石膏里一动不动的……人的脚看来不运动是不行的啊。”
“这里,插了一枚螺钉?”
足踝外侧,有一条五厘米左右的弧形伤痕。
“你摸一下看看?”
修子小心地用手触摸了一下远野的伤口。看上去有些肿起,但摸上去倒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不痛吗?”
“不痛……”
远野说着,轻轻地按着伤口给修子看。然后用自己的手握住修子抚摸伤口的手。
“在医院,真想你给我这么摸摸呀。”
“……”
“为什么不来呢?”
修子不声不响,远野的手握得更紧了。
“每天都盼着你来呢。”
修子将脸扭到了一边,远野便在她耳边低声恳求:
“去床上吧。”
修子将手从伤口上抽回来,问起别的事来:
“今天,是从医院直接来的?”
“当然的喽,怎么啦?”
“我以为你先回家里去了。”
“直接来你这里,不是说好的吗?”
“可是,那么多东西呢?”
“让快件公司送到家里去了。”
“那么,你还没回过家?”
看到远野点着头,修子反而有些不安了:
“不回去,不要紧吗?”
远野不作声,点了支烟。阳光从阳台上洒进来,将远野拿着香烟的手在桌子上映出长长的影子。
“在医院里,我想了许多……”
远野目光望着远方,深沉地接着道:
“工作的事,家庭的事,还有你的事……”
远野突然停顿了一下,好像在选择词语。
“终于感到,就这样保持现状是不行的。”
“……”
“我决定一直与你在一起了。”
“别开玩笑好吧。”
“不是玩笑,是真的,我已决定了。”
远野的双眸里发着少年似的光芒,修子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可远野却逼了上来。
“对今天的日子我是盼望很久了。”
长期的病房生活,远野有些按捺不住了。
“等一下……”
修子怀着一种决心款待一下少年的心情,先进了寝室。
白色花边的床上已经笼罩上了黄昏的阴暗。修子取下床罩,取下挂在墙上的睡衣。远野住院期间,床上只有一个枕头,现在修子又放了个他喜欢的高枕头。
“全是修子的香气呀。”
进入寝室的远野就像野兽似的东闻西嗅。
“快睡觉吧。”
“你的脚,不要紧吗?”
“当然,除了脚踝,功能一律齐全。”
远野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开始解衬衫纽扣。修子在花边窗帘上又拉上了一重厚厚的窗帘,房间里还是有点暮日的光亮,隐隐约约的。
“好长时间了,今天想看看修子美丽的身体。”
“……”
“今天要看个够。”
听着远野死皮赖脸的央求,修子心里生起一种自己将要羊入虎口般的感觉。
两人醒过来时,天已经完全暗了,外面已是夜色沉沉。
好像过了好长的时间,可看枕边的手表,才六点钟。
两人睡到床上是四点不到,只过了两个小时。
但是,刚才从窗帘缝隙中露进来的光亮已经不见,屋里只有那白白的天花板与墙壁还隐约可见。
冬天日短,睡了不一会儿的时间,可感觉上好像已过了好长时间。
为了适应周围的黑暗,修子对着空中望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坐起身来。
身边远野微微曲着背,睡得正香。
一个多月没在一起了,远野的行动十分激烈。对他那急不可待的样子,修子起先不知所措,不知不觉自己也被感染了,疯狂剧烈地跌入了爱河。
风平浪静之后,修子在远野的怀里静静地睡着了。
可醒来时却发觉两人的腿还绞在一起,身体已经离开了些距离。一个多月不见的男人胸怀也许太灼热,修子有些透不过气来。
黑暗中,修子摸索着想起身,睡觉前好像胸罩与短裤是穿好了的,可怎么现在竟赤条条得一丝不挂了?
是被远野强行脱去的,还是在被窝里散落的呢?
修子找到了内衣胸罩,下床穿戴好,然后走到外面的客厅里去。
夏日的六时,日头还老高,可现在在冬天已经是漆黑一团了。与此相反,阳台外面的世界灯火辉煌,充满了生气,夜里的欢乐才刚刚开始呢。
修子先去浴室冲了一下身子,又将头发整理好。
一个半月久违了的拥抱,使身体感到有些倦意,但皮肤却像注入了生气般更加光泽了。
接受爱情,身体反应便会变化,对此修子并不喜欢;最理想的是不依靠爱的自然美丽。天生丽质才是修子所向往的。
可是,修子的身体却比她的心情现实得多。
久违了的翻江倒海的剧烈运动,使得修子体内的血液循环轻快了许多。
远野的行动如狼似虎,修子身子里边好像潜伏着与之相适应的力量。修子对此有些嫌恶,但也并不感到怨恨无比。
远野还睡着。修子一人泡了杯咖啡,一边喝一边回想起睡觉前远野说的话来。
“就这样保持现状是不行的”“以后一直与修子在一起”……这些话是真的吗?以前远野也时有类似的话,可像今天这么认真倒是第一次。
当然,这事情总要有个结果的。但最使修子担心的是远野出院不回家,直接跑到自己这里来。
照理应先回家,再找机会来修子这里。这是作为丈夫理所应当的行为与义务。
可他却不顾一切地径直来到修子这里,看来他心里是决心已定了。
出院后竟不回家,这是对妻子、家庭公然的挑衅。
如果远野果真一意孤行,正式向妻子提出离婚,他妻子又会怎么想、怎么办呢?还有那位酷似母亲的女儿将会怎么想呢?
修子想着,想着,感到不安起来。她轻轻地打开寝室的房门。一下子灯光泻进寝室里,好像要避开这刺眼的光芒,远野把脸转了过去,随即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已经起来啦。”
人家这么担心,他还是没事人似的。修子一边理着散乱的床单,一边凑了上去:
“已经七点啦!”
远野好像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空中,缓缓地伸了个懒腰。
“好久没睡得这么甜了,还是这熟悉的床,令人心情安然呀。”
“呼噜打得好响呢。”
“有些放肆,不好意思啊。”
远野说着,用手轻轻地拉了拉站在枕边的修子的裙子。
“已经穿上了?”
“快起来吧。”
天刚刚黑下来,催人起床有些不正常。修子虽然这么想着,但还是把毛毯掀了起来。
远野过了十分钟才磨磨蹭蹭地起床,裤子是穿好了,可衬衫还拿在手里。
“给我找件睡衣来……”
远野说道。
修子将暖气开得大了一些,回答道:
“已经起来了,还要什么睡衣呀。”
“可是,在房间里,睡衣穿着舒适呀。”
说着,远野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这么一说,肚子倒饿了,出去吃饭吧。”
修子毫无表情,冷冷地反问道:
“不打算回去啦?”
“回哪里?”
“回你自己的家呀。”
修子想,不管与家庭有多大的矛盾,出了院总得先回家才是呀。
“家里都等着你呢。”
远野不回答,咖啡也不加糖,闷闷地喝着。
“今天你出院,她们都是知道的吧。”
“可她们都巴望我不要回去呢。”
“怎么会这样呢?”
修子想起大阪医院里看到的远野女儿的脸来。
妻子不去说她,这头发束在脑后的小姑娘肯定是一心盼望着父亲回家的了。
“从医院出来是白天,到了夜里还不到家是不对的。”
“在这里,她们是知道的。”
“怎么会呢?”
“已经知道我做的事了。”
这么重大的问题,远野脸上的表情却非常平静而悠闲。
“在医院,我给你写的信,让她发现了。”
“她是谁?”
“给你写到一半的信,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被我老婆发现了……”
“干什么呀,你这是……”
“你不来看我嘛。”
“可你,这样重要的信笺,干吗不放好……”
“我太大意了……可是让她看到了,却反而无所畏惧了。”
远野说着,想掩饰自己的窘态,勉强地笑了笑。
“可你那信,我没收到呀。”
“当然,我将它扔掉了。”
“信里写了些什么呢?”
“爱你,与你有关的各种各样的事情。看到那信,无人再会来劝我了。”
远野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修子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太不应该了!”
“不应该?”
“对你夫人。”
“迟早要发生的事,只是提前了一些时间而已。”
远野咳嗽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样,一切都好了。”
一下子,两人都沉默不语,屋子里,那暖气的声音就显得清楚起来。
现在必须做出果断的决定了,可修子脑子里却如一团乱麻。又喝了几口冷了的咖啡,远野开口道:
“我们结婚吧。”
瞬间,修子不知怎样回答,远野又和颜悦色地劝道:
“我们在一起吧。”
远野的声音在耳边嗫嚅,他的手也同时搭上了修子的肩膀。
猛地,修子的身子弹簧似的离开了远野。
“不行,这样的事情……”
“我已经决定了,而且老婆也知道了。”
“可是,还没正式对她说不是吗?”
“电话里已说过了。”
“她怎样……”
“没有反应……”
修子站起身,走到寝室里,取来远野的衣服。
“赶快穿上,马上回家去。”
“现在回去,算怎么回事呀?”
“所有的一切,好好向你夫人解释清楚。”
“该讲的都讲了,再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不对的,你还没听过你夫人的想法呢。”
“不管听不听,我的意志是不会变的。”
“你太自私了,我行我素的,事情搞得一塌糊涂。”
“我可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怎么自私了,怎么事情一塌糊涂了?”
“好了,好了,总而言之,今天先回去再说。”
修子将衣服塞到远野手里。
“我以为你会高兴的呢?”
“我求你了,快回去吧……”
远野不知修子怎么想的,他望着修子,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
“真要我回去吗?”
“……”
“好不容易,能在一起了……”
修子低着头,缓缓地摇了摇头。
现在修子的心情,并不是与远野在不在一起的问题,她首先想一个人静静地思考。她想一个人慢慢地、好好地思考的问题太多太多了。
“真的要我回去吗?”
再次问了一遍,见修子还是点了点头。见此,远野无可奈何地将手伸进了上衣的袖子里。
“不管你怎么想,我总是要离婚的……你能理解吗?”
远野问修子,修子找不到话来回答。
“好冷呀。”
远野走到阳台边,望着外面。
“给我叫辆车吧?”
“现在,到外面街头拦一辆算了。”
“我的脚……”
修子这才想到,远野的脚是受过伤的,刚从医院出来。
她慌忙打电话叫车。出租车回答说五六分钟就到。
告诉远野车五六分钟就到,他便站着点了点头。
“我是完全决定了,修子你也做好思想准备呀。”
修子只感到远野的话是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住了院,倒使我下定了决心。以后,我们总算能在一起了。”
远野又一次凑近过来,朝修子肩上伸过手去,想抱住她。
修子却十分害怕地退开了身子,轻声提醒道:
“车子已经到了。”
“还没呢。”
“不,已经到了。”
修子左右晃着脸,远野将脸凑了过来。
“你干吗又生气了呢?”
“……”
“没什么可怕的事的,什么也别怕。”
静悄悄的黑夜的屋子里,远野的声音就像魔鬼的诅咒似的让人心惊胆战。